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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阳峰的刑堂里。
叶榛苓低着头,挺直着后背跪在堂下。
一身灰色袍子的青涟站在她的前面,低着头看着这个自己心爱的小徒弟,严声向她问道:“榛苓,你可知错?”
叶榛苓咬了咬牙,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师父,梗着脖子回道:“我没错。”
“好一个你没错!”青涟也是被叶榛苓气急了眼,只道:“等你知道自己错了再起来吧!”
当下甩袖离开。
已是夜半子时,刑堂里四下无人,唯有几根蜡烛在两侧发出幽暗的光亮。
叶榛苓孤零零的跪在刑堂中央,她闭着双眼,脑子里空空一片,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人问道:“你从何处来?”
叶榛苓却并没有感到惊吓,她竟觉着这声音合该是在此时出现的,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着前头的那一尊神像,低声喃喃道:“我从前世来……”
许久后,恍惚间又闻那人问道:“你为何而来?”
“我为何而来……”叶榛苓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她将这句话重复了一边又一遍,不断地问着自己,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
前世八十载,不过浮生一梦。
华梓染招惹魔君乾曜,紫霄宗一夕之间遭逢巨变。掌门、师父,还有师叔师伯们都死在七月二十三的那场生死局里。
她记得那一天降下漫天血雨,师父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榛苓,好好活下去。”
可惜,她终究是没能活过那个七月。
她又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刚被师父带到紫霄宗的时候,那个少年牵起她的手,向她询问她的名字。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少年轻吟道,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自己说:“榛苓,是个好名字。”
“我叫元溪,是你的师兄。”
再后来,元溪师兄不见了,青崖师叔又收了新的徒弟。
掌门走了,师父也走了……
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
“师父……元溪师兄……”叶榛苓的眼泪簌簌而下,身下的蒲团瞬间便被打湿了大半。
第42章 结发受长生
三日后,叶榛苓从刑堂里出来。青涟大老远见到榛苓,立马拉长了脸,但眼神中却是难掩关怀之色,见她过来,青涟问她道:“你可知错了,榛苓?”
叶榛苓跪在她师父的面前,低垂着头,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没有错,在前世的时候她就不明白,青崖师叔他怎么能收华梓染为徒呢?他是不是真的不记得元溪师兄了?
这些问题却是至死她都不知道答案。
她从前世来,知道所有的结局,她曾努力想要改变那发生的一切,如今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要阻止青崖师叔收华梓染为徒,结果却是自己被关在了刑堂里三天三夜。
若是可以,她甚至想要告诉所有人,她知道一切的结局。可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又有谁会相信呢?弄不好这些人大概还要以为她被夺舍了吧。
现在她不得不低头了。
生生忍住自己想要落泪的*,叶榛苓张了张唇,终于是说出了那五个字:“榛苓知错了。”
青涟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徒弟的脾气的,嘴里说着知错了,心里可不定是怎么想的,于是又问道:“那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叶榛苓觉得自己无比的委屈,两只手绞在一起,面上还要强装出一副释然的模样道:“榛苓不该阻止青崖师叔收徒,也不该不听师父的话。”
“不只是这些。”青涟自然也是看到叶榛苓手上的动作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还是没有看破,他摇了摇头,对叶榛苓道:“你最不该的是在你青崖师叔面前提起元溪。”
青涟叹了一口气,榛苓实在太小了,又被他和元溪娇惯坏了,有些东西即使同她说她也不会明白,青涟摆了摆手,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榛苓道:“罢了,你回去吧。”
“是,师父。”叶榛苓站起身,回了自己的住所。
在紫霄宗修炼的日子可谓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转眼间两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华梓染如今也到了筑基后期,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突破到培元期了。
青崖与她虽担着师徒之名,但待她向来极为冷淡,每当她修炼遇见什么问题时,青崖都是扔给她几本修真典籍,让她自己领悟,若问题实在困难,青崖才会指点她几句。
这两年来她也听过不少关于元溪的事情,说实话,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是有些羡慕的,毕竟,在这些故事里能让青崖展颜的也只有元溪这么一个人。
午后,青崖忽然传音过来让她去雨崖轩,华梓染虽然有些疑问,但心底还是有几分欣喜的,这可是这两年来青崖第一次主动召她去雨崖轩。
雨崖轩内。
两年过去了,这里的摆设却是丝毫未变,华梓染曾偷偷把门口的那盆鹰尾草向左移了三分,可当她下次再来雨崖轩的时候,那盆鹰尾草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青崖虽然没说什么,但华梓染已经知道,这雨崖轩里的一切怕是都动不得的。
青崖一袭白色长衫站在桌前,对华梓染道:“两年前我收你为徒时掌门师兄对我说过,你的心性还需要在磨炼一番……”正说着,忽然一阵清风吹进雨崖轩,将那桌上的白色纸张卷到了地上,未等华梓染看清那画上画着什么,青崖急急施了个法术,将那画又收到了手里,从一旁的书架上拿来一个精致的长方盒子,把它仔细放在里面。
这两年来,华梓染已经无数次见到青崖在作画,她并不清楚青崖在那些画上画了什么,只是见他画了一张又一张,似乎永远也画不厌。
将盒子妥善放好,青崖这才转过头,接着对华梓染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我便带你去桃花村走一遭,顺便再去西穆州为你寻一件趁手的法宝。”
“谢师父。”
翌日出发的时候,华梓染原以为青崖这回怎么也该御剑带着她走了,万万没想到青崖却是临时传授了她御剑诀,一路上照看着她,倒也没让她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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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除尽了?”
桃花树下,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几朵半谢的桃花落在青崖的肩上,青崖伸出手将它们轻轻拂去。
华梓染点了点头,她的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低着头道了一句:“是。”
又过了些时间,青崖见华梓染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便道:“去西穆州吧。”说罢,他祭出飞剑,转过头又叮嘱了华梓染一句:“跟紧我了。”
青崖顾忌华梓染的原因并没有飞的太快,而且这回御剑华梓染也比之前进步了不少,一路上倒也走的极安稳。
西穆州乃是蛮荒之地,黄沙漫漫,朔风如刀。
青崖带着华梓染站在一块硕大的饱经风霜的石碑前,同她解释道:“此乃西穆王所铸的剑冢,里面有兵器千万,晚间子时一刻剑冢会开启,到时你进去寻一把有缘的兵器即可。”
华梓染点头,又听青崖道:“时间还长,你先休息一下吧。”
华梓染靠着石碑坐下,刚闭上眼,便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驼铃声,她转过头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茫茫黄沙中隐隐绰绰的一团黑影。
她原以为那是骆驼,待它们走近了,华梓染才发现这是一群她从未见过的怪兽。
这一群怪兽大约有十几只,它们长着小眼睛,长鼻子,又厚又大的嘴唇,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后背上还有一堆丑陋的疙瘩,这群怪物的后边走着一个紧裹着黑衣的高瘦男人,他手中挥舞着长鞭,一下接着一下打在那些怪物的身上。
华梓染好奇,便向在一旁瞑目打坐的青崖问道:“师父,那些是什么?”
青崖睁开眼,看了那些怪物一眼,便道:“那是赤泽兽,《杂物志》中曾提到过它,长寿,貌丑,性温顺。”停了一下,青崖又补充说:“另《天地异梦》中记载,有赤泽生为人形,且与常人无异,服用其内丹可得千年修为,然万年难见其一。”
“如今赤泽兽已经是很难见到了,后面这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了。”
华梓染将那赤泽兽又打量了一番,确实是挺貌丑的,不过既然这赤泽兽如今很是稀少,又怎么会成群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被人如此对待。
于是她又问青崖:“那它们怎么会在这里,还……被人这样驱赶?”
青崖道:“赤泽兽皮厚,又可以无视这世间的大部分结界,故而魔族的人向来喜欢用他们运输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自安心休息,不必理会。”
第43章 结发受长生
夜间的西穆州异常的寒冷,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为这千里无尽的茫茫荒漠覆上了一层银色月华。
一阵狂风袭过,卷起满地黄沙,华梓染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抬头就见一旁的青崖睁开了眼睛。
“时辰到了。”青崖站起身,转头面向那石碑。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片白光大盛,眼前的石碑竟向着两边开裂起来,石碑的中间出现一道结界,泛着淡紫色的光晕。
青崖瞑目念动咒语,稍顷,那结界仿佛融化开一般,露出了一道两尺宽的缝隙出来,华梓染正看得出神,只听青崖开口道:“进去吧。”
华梓染咬咬唇,无论她面上表现得如何坚强,如何冷静,说到底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现在要让她一个人进入这深不可知的剑冢,她心底不免也要有几分打怵,又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一些,华梓染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结界之中。
刚一触到那结界,华梓染便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往那结界中拉去,她用力向外挣扎,却没有任何的用处,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慌乱中只见青崖静立在外面,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听闻她的呼喊毫无所动,无悲无喜。
不知为何,华梓染只觉得心中发涩,她放弃了挣扎,顺着那股莫名的力量被吸进了结界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华梓染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脑子总算是清醒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抬眼一看,只见前方千万兵器悬于半空,耳边不断响起铮铮声,华梓染只觉得杀气阵阵,逼人心神。
她皱着眉头看向这四周的兵器,青崖只告诉让她来选一把有缘的兵器,却不知如何才算得上是有缘,若是找不到,难不成她要永远待着这剑冢里面了?
哼笑了一声,华梓染抬脚继续往剑冢深处走去,一边打量着这四周的兵器,一边思索着青崖口中的有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缘分这种事实在太过玄妙,鬼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碰到呢?
远方隐藏在一层蒙蒙白雾之中,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华梓染走了大半个时辰,也见了不少的神兵利器,却没有一把是与她有缘的。
正在华梓染气馁时,一道银光从半空中急速飞下,划下一道白色长线,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华梓染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面前这把长剑,忽然间明白,这大概就是青崖所说的有缘了。
随后她便听一低沉的男声问他:“你是极品火灵根?”
华梓染压下心中的讶异,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镇定道:“是。”
眼前是一把约三尺长两指宽的长剑,剑身雪白,剑柄处雕刻着一圈又一圈繁复又古老的花纹,不似凡物。
这长剑又在华梓染身边绕了两圈,最后又定在她的面前,对她道:
“吾名素钧,吾的主人临走前将吾封印在西穆州,他说过七年后自会有有缘人来寻吾,看来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了,你可愿带吾离开?”
素钧剑后面这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华梓染心道她自己都出不去了还要带它离开。
她将面前的素钧剑又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能带我出去?”
男声答道:“自然。”
华梓染伸手将额前几缕发丝拢到耳后,笑道:“那便是你带我离开了。”
“西穆州的剑冢乃是天下兵器修灵之处,待出去之后吾便不能与你此般对话,你到时也不必吃惊。”
华梓染应道:“知道了。”
“吾这便带你出去。”
说罢,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不过这回华梓染已经学乖了,提前闭好眼睛,倒也没有之前那般难受。
当华梓染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到了剑冢的外面,她身后的石碑已经完全合上,而青崖就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朔风吹动着他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师父。”华梓染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长剑恭敬地呈给青崖过目。
那素钧剑的剑身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抖动起来,不停地发出嗡嗡的鸣响,华梓染也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没把素钧剑掉在地上。
然而接下来华梓染就见到在青崖的指尖触及素钧剑的一刹那,素钧剑又倏地安静了下来。
“素钧……”青崖的声音中似是带了几分颤抖。
素钧……青崖还记得许多年以前他将这把素钧剑交给自己那小徒弟的时候,元溪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接过他手中的素钧剑,说他一定会好好对待这把师父给他铸造的长剑的。
只是后来他的小徒弟却告诉他,他要把素钧剑封印于西穆王的剑冢。
青崖低下头苦笑了一声:“竟是果真如此……”
华梓染见青崖伸手轻轻抚摸着雪白的剑身,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最终他将素钧剑递给了华梓染,只道了一句话:“好好待它吧。”
“是。”华梓染接过了青崖递来的素钧剑。
月凉如水,茫茫无际的沙漠中除却那呼啸的风声,竟是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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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曜大人,广陵墓中的法器宝物都已经全部送来了。”高瘦黑衣男子跪伏在地上,神情恭敬。
叫乾曜的男子斜躺在榻上,神色慵懒,玄色的衣袍上用银丝绣着精致的滚云纹,他的身前跪着一名长相艳丽衣着暴露的女子,女子将盘子里的葡萄一颗颗剥好,放进乾曜的嘴里。
乾曜推开那名女子,坐直了身子,望着跪在地上的属下,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前些年我救回来的那只赤泽兽怎么样了?”
属下答道:“回大人,两个月前那只赤泽兽已经苏醒,只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派往西穆州了。”
“不错不错。”乾曜连连点头,叹道:“也不枉当年本尊费心救它。”
说罢,乾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瞬间又变了脸色,骂道:“那些个老不死的以为设了道结界就能拦住本尊,当真是笑话!他难道就没想过这世上有什么结界是赤泽兽进不去的!”
魔界尊主乾曜向来是阴晴无定,黑衣的属下只能老实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乾曜从榻上下来,走到属下面前,低下头道:“罢了,看在那小可怜就要被送去西穆州的份上,本尊便去看它一眼好了。”
第44章 结发受长生
乾曜跟着属下一同去了东边的厢房里,属下在前面为乾曜推开门,只见一束阳光打在屋子西侧的一张红色软垫上,一只小怪物正在垫子上面酣睡着。
眼前的这只赤泽兽应该还是幼年,身长不足五尺,长得也实在与乾曜平日里见得那些大不一样,它浑身上下覆满了长长的白色柔毛,小小的脑袋窝在自己不断起伏着的柔软的胸口上,软趴趴的一坨,看起来倒也极为可爱
还真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赤泽兽,那日见它浑身是血的趴在断肠崖下,若不是乾曜觉着它碍眼,一脚将它踹到了旁边的山洞里,发现它竟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断肠道人设得结界,怕就要错过了这只赤泽兽了。
这只小小的赤泽兽似是感应到了陌生人的到来,懒洋洋地抬起了脑袋,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乾曜,似乎觉得没趣,便又低下头继续开始打鼾。
“噫。”乾曜叫了一声,抬脚踢了踢这只小赤泽兽雪白的爪子,道:“这么丑还敢无视本尊!啧啧,也不知道到你父母都是个什么东西才生出你这副模样的?”
乾曜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结果蹦出来一句:“难不成是和琦州白鹿一起生下的你?”
琦州白鹿乃是上古仙兽,传说中它浑身长满白色长毛,若是一只赤泽兽与琦州白鹿□□,生出个眼前这个小可怜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乾曜说的也不过是句玩笑话,如今这琦州白鹿不过是只存在在话本里的神物。他蹲下身,伸手拨了一下眼前这只小赤泽兽圆圆的小脑袋,又道:“幸好是继承了赤泽兽的天赋,不然你前几年就该死在断肠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