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钟毓来了兴致,一心二用,一边看着侯爷推演,一边问道:“什么消息?”
镇远侯看着两军对垒,头也不抬的说:“一个月前,也就是你成亲的第三天,江湖上有人放出消息,能擒获庄熙的赏金两千两。”
“是屠?”
镇远侯想了想,摇头说:“沂水河畔有个富商,家翁叫屠,无法得知是不是那个杀手组织。”
屠的行踪一直诡谲难辨,镇远侯查了多年,也只能隐约得知屠和燕国皇室有密切的联系。多年来,镇远侯一直以为屠的总部设在燕国,现在冷不丁冒出一个沂水河畔的屠名富商,反倒让人不敢相信和杀手屠有关联。
镇远侯继续说:“这个富商屠说庄熙多年前曾虐杀他身患绝症的妻子,多这些年他一直查不到庄熙的行踪,直到今年才有些收获,于是放出庄熙在多处的藏身地址,雇人来杀。我派人证实过,确有其事。”
钟毓也觉得,这件事在情理上似乎没有问题。他师父的性格钟毓一清二楚,看到罕见的病症见猎心喜,什么都不懂就拿来医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毓:“那现在呢?”
“查无所踪。这个富商的榜单还悬着,意味着至今无人生擒庄熙。可是如果你师父尚未被擒,那么他应该会来求助我们。”镇远侯深思,顺便说:“你师姐也没有消息,他们应该在一起。”
钟毓眉头紧锁,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这是江湖恩怨,镇远侯也不可能像十二年前一样,带着兵去抄了别人的家,唯有等师父自己联系他们。可是庄熙没有,那么天大地大,他去了哪里?
镇远侯拍拍钟毓肩膀:“行了,别想了,到目前为止,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说罢,低头看着沙盘,过了许久,再次开口:“你什么时候抽个空,进宫一趟吧,陛下重疾,你能不能去看看?”
钟毓诧异的看了眼镇远侯:“哟,窥视天颜,爹是嫌我命不够长?”
镇远侯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去看看吧,到底隔在宫墙之内,总得让我知道他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陛下的身体状况,总是百官的禁忌,宫内的太医院也不敢把陛下的情况对外宣扬,所以自从得知陛下病危开始,百官中知道陛下最近不大好的,除了镇远侯,大概只有个把宫里有人的官员。
镇远侯问:“宫里应该没人知道你会医术吧?”
钟毓犹豫了下:“要查肯定都查的出来,但如果不查,太子可能知道,但应该不知道我师父是谁,其他的人肯定不知道。”
镇远侯点头:“好,别被别人发现了。”随意窥测天机乃是重罪,便是镇远侯仅仅只是挂念陛下安危,让别人知道了也不是好事。
钟毓笑道:“我算是知道陛下的疑心病从哪来的了。”随即压低了声音说:“爹,你对陛下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跟我透露透露?”
谋反么,肯定是不可能的。钟毓只是想问问侯爷如今对陛下,对即将登基的太子,是个什么想法。
镇远侯沉默很久,才说:“年轻时,为父和陛下一起作战,曾北击匈奴南抗燕国,不管怎么说,咱们钟家现有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你明白吗?”
即便后来生了嫌隙,即便后来只是维持着表明的平静。
对于濡慕父亲的钟毓来说,很难想象在他出生前,镇远侯和陛下并肩策马的峥嵘岁月。良久,钟毓才轻声说:“明白。”
与此同时,营地之外,有个仙风道骨的出家人领着一个幼子前来拜访,将士看其气度不凡,不敢懈怠,急忙通知了镇远侯。
第30章 除夕
郭殊涵□□着半身,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给自己抹药。
他身上布满了嶙峋的疤痕,不是大刀砍伤的致命的痕迹,而是像匕首割出来的细长的印子。从手臂开始,大大小小,蔓延到小腿。
身上的痕迹太多,衣服稍一松散就能看出来,他不得不隔段时间就用药淡化疤痕。好在郭殊涵体质异于常人,有点什么伤只要给个时间恢复,就能完好无损得活蹦乱跳。
正擦着,屋外忽然闹将起来。侯府里平常都是极为安静的,连下人走路的声音都听不到。这会儿,却传来奔走的声音。
看样子是有什么喜事,格外热闹。
郭殊涵一想便明白了,怕是钟毓的弟弟钟睿回来了。
郭殊涵穿好衣服,来到大堂。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一个格外谄媚的声音。
“回来了,累不累,紫嫣,去拿点水果过来,苹果,拿个苹果过来。”
不知为什么,郭殊涵听到这个声音,心里忽然就涌起不舒服的情绪。
他迈步走进大堂,果然看到钟毓正端着果盆,围坐在一个男孩身边。
男孩背对着郭殊涵坐着,穿了身灰色麻衣,个头有点瘦。郭殊涵看到他拿了个苹果啃了口,然后颇为嫌弃的递给钟毓:“把皮削了。”
神态傲慢的像是一国公主来巡视领地。
郭殊涵心里不高兴了,说好的兄弟情深呢?就是这幅德性?
尤其当他看到某人跟得了莫大的赏赐似的,点头哈腰的从钟睿手里接过苹果,任劳任怨的拿着小刀亲自削皮,活像个太监的时候,整个人更不好了。
钟睿靠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钟毓,“听说你给我弄了个嫂嫂,谁啊,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钟毓抬头笑道:“等会他来了,我再介绍给你认识。”说着,把苹果极快的削完,递给钟睿。
钟睿看到苹果上还有块皮没削,用嘴努了努。钟毓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认命的重新拿起刀把这块皮削去,“这样总行了吧。”
郭殊涵从不知道原来钟毓宠一个人能宠成这样,之前还以为钟毓对他好是掏心掏肺,现在和他弟弟一比,根本连皮都比不上。
尤其是最后看钟睿的宠溺的眼神,
他心里莫名酸起来,极不是滋味。
恰好钟毓抬头看见了他,招呼他过去,郭殊涵只好把不高兴压下,挤出一个风都能吹倒的笑容走过去。
郭殊涵走过去,看到钟睿正支楞八叉的坐在椅子上,坐没个坐相,两条腿在凳子上晃来晃去,苹果一口口的咬,让自己的哥哥在旁边站着看自己吃。
郭殊涵瞧见,这小子模样倒是不错,脸是方形,浓眉深目,和侯爷颇为相似,粉色的嘴唇和下巴随了夫人,总之长大后定然也是个能掷果盈车的美男子。
就是他对他哥的这副样子,难以让人恭维。
钟毓介绍:“这是你嫂子,你以后可以叫他涵哥。这是我弟,睿儿。”
看到郭殊涵,钟睿眼中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似乎没料到自己的男嫂子竟是这个模样。
他慌忙站起,把苹果放到托盘上,用手绢擦了手,规规矩矩的打招呼:“涵哥。”
这变脸的速度,简直是从地痞流氓秒变端方君子啊。
腊月二十九,爆竹声声,青烟燎绕中,穿着黑色坎肩,头戴毡帽的钟睿举着香,看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睁大了一双眼睛,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就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仆人,走到屋檐下。
镇远侯夫人看着年仅九岁的幼子,目露微笑,怜爱的用手摸摸他的头,却没有把他抱起,更没有像对待钟毓那般百般溺爱。
端如昕用刚放进手炉里暖好了的手,给睿儿试了试后背,发现他没有流汗,微笑道:“你爹今日在家,过去听你爹10 给你说说兵法?”
钟睿昂着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大哥去不去?”
如果钟睿这幅样子被郭殊涵看到了,怕是要瞪大了眼睛。如此乖巧的模样,和他在钟毓面前根本判若两人。
钟睿的样子果然讨好了端如昕,她笑道:“你大哥在呢。”
钟睿于是牵着旁边的大安,到书房,到了门口停下来,礼貌的敲敲门,稚嫩着声音说:“爹,孩儿过来听兵法。”
房间内的钟毓被这声音萌的心花怒放,一溜烟的跑过去开门,看到才到他腰部的钟睿,一把把他抱起来,亲了口说:“今儿个怎么想来听兵法了?”
钟睿压低了声音在钟毓耳边说:“再亲我,要收钱。”说完,扬起声音,简直像换了个嗓子,乖巧的说:“娘要我来的。”
可惜,房间里另外两个男人都是耳目聪慧的高手,就是钟睿自以为自己声音很低,还是听了个全部。
郭殊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镇远侯的脸上则是有笑意一闪而过。
不过笑意很快就被镇远侯压了下去。在他这个小儿子面前,镇远侯总是尽力去维护自己的严父形象。
在钟睿出去求学以前,镇远侯对钟睿可以说颇为严厉,读书学字一个不能少,少了就打板子,连带着端如昕对钟睿也不假以辞色。
根本不像对待钟毓那样,还允许他到皇宫里去闹腾。
钟睿在家里格外敬畏自己的父亲,因此有侯爷在,不敢坏规矩,一板一眼的说:“我大了,不能再抱。”
钟毓笑得不行,只能把钟睿放下来。
钟睿拉着钟毓的手走进去,看到房间里的人,站好后规规矩矩的行礼:“爹,涵哥。”
同在房间里的郭殊涵把有色眼镜摘下,心平气和的打量了钟睿一番,不得不承认,八九岁的孩子,本该是最讨人嫌最闹腾的时候,到了钟睿这,却成了懂事又不失童真的最好的年纪。
如果钟睿能和他哥保持点距离,郭殊涵也勉为其难的承认,连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会喜欢他。
郭殊涵的目光不自觉的从钟睿的身上,挪到了站着的钟毓身上。
父子三人齐聚在了一起。钟睿一看就是侯爷的孩子,而钟毓的长相不知道随了谁,有双无情的薄唇,偏又有双多情的眼眸,搭配斜飞入鬓的剑锋眉,简直像只危险又漂亮的花豹。
只是和侯爷夫人都不相似。
钟毓似有所感,抬起头来,正对上郭殊涵的眼睛。
这是六年来钟府第一次过完整的年,因此置办的格外热闹,烟花炮仗放个不停,钟毓整日里陪着钟睿,不是忙着教他读书,就是忙着陪他放鞭炮,骑马,逗狗,直接把某人从头忽略到尾。
郭殊涵认命的当起了下人,要书拿书,要炮仗递炮仗,连喂狗这事也亲自代劳了。可惜某人的目光自打钟睿回来起,就没离开过他三丈远,再也没有分半点给他。
郭殊涵只能黯然而落寞的跟在他们后面。
吃完年夜饭,钟毓终于记起某个一直被忽略的人,拉着他回房去下棋。
然而,棋盘摆好,落子不过十余颗,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钟睿就小跑而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大哥,我要和你睡。”
这几日来,郭殊涵算是见识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情深。
因为钟睿对谁都是温良恭谨让的样子,甚至对下人也和颜悦色,能自己动手的绝不假手于人。对爹娘也是乖巧的样子,郭殊涵瞧着钟睿这么多天,从没看到他对自己的爹娘撒娇,有什么也都自己做。
然而这都仅限于钟毓以外。一到他哥这里,钟睿立马变了模样。只要钟毓在附近,就各种腰酸腿疼,各种不会,连倒杯茶都要指使钟毓。
至于十来岁的还缠着哥哥要一起睡觉,郭殊涵都已经习惯了。
只见钟毓听到这话后,二话不说就把已经拿出的棋子放回旗盒,笑眯眯的回复:“好。”
然后,然后郭殊涵看着棋盘上还来不及展开厮杀的棋子,落寞的叹口气。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郭殊涵的院子其实并不偏,但此刻比起言笑晏晏的主院和隔壁钟毓的院子,自然要清冷太多。
郭殊涵直接躺在床上,望着新换上的纱帐帐顶,想象此刻一墙之外的万家灯火的热闹景象,心里忽然破开一个洞,凄风苦雨的往里灌。
他空落落的想着其实天大地大,他甚至没有一个家。
郭府不是家,从幼年开始那里就是噩梦的地方。钟府也不是家,就像钟毓说的,好聚好散,这里只是他临时的住所。等时机到了,钟毓就会和他签和离,还他自由之身。
心脏处泛起麻木的疼,郭殊涵侧了个身翻了翻,更是不得劲。只好起身,把钟毓以前留在这里的书拿出来翻了本。
钟毓的书大多被翻得很旧了,却一直留着。郭殊涵摸着发黄的扉页,单脚撑在床上一点点的看。
这是本地经注,主要讲齐国风土人情,言语通俗易懂,搭配上几个例子诙谐幽默,很容易看进去。转眼就看完了一本。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郭殊涵都打算要睡了,也不知这么晚是谁,只好走过去开门。
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钟毓。
郭殊涵一怔。
钟毓笑道:“我看你房间还亮着,猜你还没睡。我弟弟已经睡着了,今晚守岁,我想放烟花,要一起去吗?”
郭殊涵的脑子里应景似的放出了火树烟花,漫天华彩。
原来真有那么一个人,他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言语,都能牵出你万千思绪,带着六魄飞出七魂,从此山高水远,绿水长流。
璀璨的烟火在夜幕中拉开,红橙黄绿,绚烂多姿,这个瞬间,整个世界都为之壮丽。
瞬息万变的烟火倒映在钟毓的脸庞上,郭殊涵看着,忍不住倾吐出一句:“我喜欢你。”
可惜,随着一声烟花巨响,被掩盖在喧闹中了。
钟毓满脸笑容的回过头,正对上郭殊涵的眼睛,他迟疑一下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郭殊涵看着钟毓,不自觉的笑出来。他的眼里注入了华光熠熠,似乎比满天的烟花还要好看。
他笑了笑,最终没有说话。
第31章 拜访唐炎
正月十二的早上,郭殊涵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练字。透过窗户围墙,依然能听到隔壁院子嘻嘻哈哈的声音。
但此刻,他已经不再落寞。
这些天来,他想清楚了,年夜那天的孤独感仅仅是因为这个府邸里有钟毓。如果没有他,其实郭殊涵到哪都是一样,都是独自一人,那就谈不上什么形单影只了。
偏生钟毓插-在中间,让他对钟府有了牵挂,有牵挂就有强求,有强求就有无穷无尽的贪欲和念想。红尘万千,悲欢离合便开始衍生,从此千丝万线缠缠绕绕。
郭殊涵不愿牵累其中,索性从开始便绝了念想。
除开吃饭时间,郭殊涵已经五天没和钟毓说话了。
他很满意,心道如果没有接触,就不会喜欢,没有喜欢,就不会有牵挂,继而没有往后的种种,待日后好聚好散也没有痴心妄想。
郭殊涵心里清楚,他在侯府其实待不了多久。
如果事情能完美的结束,他或许会离开齐国的土地,可能浪迹天涯,也可能深山隐居,然后平静的一人了此残生。
等着这段已经发芽的感情自我生长,或者自我泯灭。如果到时候真的割舍不了,也可以回来看一看钟毓,看一看这个多少次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郭殊涵满意的点头,好似无限未来尽在手中掌握——他已经做好了随时从侯府滚蛋的准备。
他搁下手中狼毫,看了眼自己练了一个上午的字,方才还万事萦于怀的模样顿时倾塌,刚才还信心满满的脸上惊讶万状。
怕是有将欲倾倒的冰山横在他面前,都不会有如此脸色。
原来,他练了一个上午的字,整张白净的宣纸上,只是不断在重复两个字:钟毓。
满满当当的填完了宣纸,连个缝都不剩。
怎么会这样?!郭殊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字,都不知道该骂谁了。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郭殊涵吓了一跳,心虚的拿起宣纸,到底看着满纸的“钟毓”,没舍得撕了,只好用书压着,走过去开门:“谁?”
钟毓这个大活人站在门口,问道:“待会有事吗?”
郭殊涵看到钟毓,先是吓得屏住了呼吸,然后不动声色的朝房里看了眼,确定宣纸那里没有异常,这才故作漫不经心的说:“没事。”
“那我们待会去唐宅吧。”
郭殊涵:“唐宅?”
钟毓:“就是燕国小皇子住的地方,现在门外挂了个扁。”钟毓绘声绘色的描述,“上书两个大字,唐宅。”
郭殊涵表情凝固起来,他问:“去那做什么?”
钟毓嫌站在外面冷,自己踱步走了进去:“这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孤身在外,连个可以说话的都没有,多可怜。我们过去串个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