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蕊,丁绫,姐妹……
我心头苦笑,有依稀的痕迹可以捉摸,可更多的,依然是迷惑。
或许,叶儿当时只是太幸运,幸运到她身畔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无条件无心机无缘由地对她好?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婚姻为赌注?
----------------------------?5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快,连带抓坏发炎的伤处都结了浅浅的疤,并不严重,又有上好的药物调理,估计还不致毁容。
记得在萦烟的回忆中,叶儿同样经历了某种面部中毒症状,再出现时同样不曾毁容,多半命运还在按它既定的命运向前运转着,叫我一时沮丧。如果火灾来临,我是不是同样会避无可避地沦入其中,又莫名其妙地活过来,令人把萦烟打死?
到现在为止,我唯一看出的差别,只有获赠美人镯的时间不同。原来的叶儿在中毒之前便得到了美人镯,而我在洗清萦烟嫌疑后唐逸宁才放下心中的遗憾,将唐家传家宝镯送给了我。
不想束手等待那场越来越接近的火难,见杨轻蕊自我病情好转后始终不曾来唐府,我令人备了轿,径往她舅舅家找她。
她的舅氏姓崔,也是久在官场的朱门大户。我已来过几次崔府,门下阍吏认得,径将我从小门让了进去,到二门才下了小轿,由二门上的老妈子领着往她的卧房走去。
廊前居然也开着一带荼蘼,风过处,香舞万条晴雪,如白凤扬羽,洗尽铅华的雪白漫漫而落,纷扬如絮。
安静的风弄花轻落中,杨轻蕊急促中带着咳喘的嗓声含怒传出:“信不信由你。只是若等那时候再处置,只怕一切为时已晚!咳,咳……唐家数代兴盛,咱们绝不能冒险……”
我正听得发怔,外面已有她的贴身侍女见到,一边迎上前来,一边高声向内回禀:“四小姐,叶儿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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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帘哗啦啦晃动时,唐逸成和杨轻蕊并肩出现在门前。
我故意暧昧笑道:“怪不得近日总见不到二公子,原来在这里呢!你们只管自己偷着乐,也不理我,是不是嫌我近日丑了,坏了你们的好兴致?”芒
唐逸成面庞微红,依旧温文微笑而答:“听说轻蕊着了凉,所以来瞧瞧。正想着你要静养,不然也约你一起来了。”
杨轻蕊往日红润丰满的圆脸果然略显憔黄,削瘦了一圈。她转着因无神而幽暗的眸子,嘴角依旧弯出笑意盈然:“也不算着凉,大约前晚出来赏月,只穿单衣,吹了风,就有些咳嗽了,哪里算是病?可恶那些大夫,只想赚钱,硬是开了好几天的药,苦得要命,当真要把我喝出病来了!”
唐逸成抬起手,为她将柳黄绉纱披风紧了一紧,低低地责怪:“知道是吹了风,还在这风口里站这么久?何况叶儿脸上也没全好,快都回屋里去吧,别吹得落下什么病根来。”
杨轻蕊沉了沉脸,向后退开一步,挣开唐逸成的手,怒道:“我们才好些,你又来咒我们,还不去办你的事呢,再磨蹭半天又过去了!”
唐逸成尴尬一笑,方才告辞离去,颀秀高挑的身段,披一身石青蹙银虫草纹盘领衫,其雍容雅致,实在不唐逸宁之下,连温文尔雅也如出一辙。荼蘼如雪时,他舒徐行走其中,更见得翩然出尘之姿。格
杨轻蕊笑着拉我:“走啦,我们进去说话。”
我苦笑道:“轻蕊,你不送送你的心上人么?”
杨轻蕊不以为意:“一个大男人,还怕走丢了不成?何况好男儿胸怀天下,我没事用所谓的儿女情长把他拉在身畔,不是让他更没出息?”
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我的手心本来有些冷,可这时忽然有汗意冒出,不由松开她的手,用手帕悄然揾着掌心的汗水。
水晶帘影晃动,杨轻蕊诧异回眸的俊美面庞浮上一点一点的金亮光芒,水波般晃动不止。
“怎么了,叶儿?”
“哦!”我恍然醒悟,踏步进屋,才微笑道,“你怎会觉得阿成没出息?你这位如意夫婿,可比唐大公子还再漂亮几分呢!”
“漂亮是漂亮,只是失之于仁柔。唐大哥还好些,你瞧阿成,和人多说几句话都会脸红,我就怕他这样的性子会没出息。”
杨轻蕊烦恼地皱着眉,疲倦和无奈渐从眉峰处游逸出来,不太像那个爽朗的少女。
“所以你对他这样大呼小叫?”
我转动着手中雨过天青色的官窑茶盏,笑道,“也不怕把他吓得不敢娶你?”
“他敢!”
杨轻蕊抬一抬下巴,终于有抹女儿家温柔含情的笑意,“其实他的性情很好,我一直就想着,如果换一个世家子弟,对我未必有这么好!只是这面条一样软的性子,实在不像有担当的有志好男儿。”
我笑道:“这不就对了?你不是不喜欢他,反是太喜欢了,才一早将他当成了自家夫婿,日日夜夜望夫成龙?”
杨轻蕊顿时满脸通红,抬手过来撕我的嘴:“谁喜欢他了?谁一早将他当成了自家夫婿?你也取笑我!”
我躲闪开,抱着肚子笑时,她自己也顿下身,吃吃笑道:“嗯,其实也没望夫成龙,龙不龙的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只盼他多几分男子气概,日后能如我父亲那般文能治国,武能平边,一世威风赫赫,也就够啦!”
她这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唐逸成时刻被她用这样的尺子对照鞭策着,真不知是他的幸福,还是他的苦楚。
明知杨轻蕊能嫁给唐逸成这样的男子,这辈子都吃不了苦,我也不多劝,望着她绯红的面庞,悄然将话题转开:“轻蕊,我后来又细细想了,我这次发病,多半还是因为有人在胭脂中动了手脚。”
杨轻蕊面部一僵,走到我跟前的花梨木桌上懒懒托腮:“哦?你不是说,你曾经试过,胭脂没问题,是花粉引起的病症么?”
“其实牡丹和芍药花大而艳美,可香味并不十分浓郁,我从没因为这两种花引起过病症。”
“哦!”
杨轻蕊轻叩着桌面,眼珠在低垂的长睫下或左或右地来回转动着,并不看向我。
“而萦烟两次送来的胭脂,我都在送来的第一天便试过了,并没有出现异常。胭脂的香味经过特别的调配,很淡,很轻,其实我很喜欢闻。可那天早晨用的胭脂,气味似乎不太一样。”
“不一样?”
杨轻蕊终于抬起眼,浅褐的眼底有些空旷,“难道没保管好,掺了什么不好的杂质进去?”
“嗯,可能吧!”
我轻啜着茶,徐徐道,“不过能让我一下子发作最严重的荨麻疹的杂质,应该不会是普通的杂质。至少,该是有心人特地为我准备的杂质。”
杨轻蕊深吸一口气,盯紧了我,唇边有诧异的纹路,很紧绷的纹路,如蛛丝般轻微地颤动:“叶儿……你认为是除了萦烟之外,另外还有人想害你?”
“我从没觉得有人想害我。或者,只是有人想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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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示轻松地微笑,“胭脂是萦烟送我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口咬定是萦烟所为,就当她能保住唐家少夫人的名义,也会完全失去阿宁的欢心,甚至连阿宁出于君子风度而对她保有的尊重都会彻底失去。而我,必定可以因她的失败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唐家少主母。轻蕊,你说是不是?”芒
“这个……不是好主意吧?你并不愿意当唐家少主母,再好的主意,只怕也成了馊主意了。”
杨轻蕊眼底是另一种的幽深,如蒙了重重的山岚,掩盖了山间本该明晰阔朗的风景。
“便是馊主意,我也领情。”
我笑着,眼睛前也蒙上着淡淡的岚气,温和说道,“要出这样的馊主意,首先要注意到我有这种病,然后还要了解这种病症,研究哪些东西能诱发我的病来,而且还不能太严重,不能真的影响到我的性命和容貌。将诱病的杂质放进胭脂中而不引人疑心,也需要能时刻进入我房间,才能找到机会。何况我寻常又不用她的东西,想让我将动过手脚的胭脂用到脸上,又需要一步错不得的巧妙安排。”
我叹着气:“轻蕊,设下这种计谋,大约也很费神吧?”格
杨轻蕊脸上的绯红早已褪去,先是苍白,渐渐泛成发冷的青白,连唇边都失去了血色。
她盯住我,眼中雾湿一片,亮得怪异:“叶儿……你,你怀疑我么?”
我拉了她的手,轻声笑道:“我才没有怀疑呢!我就是认定了是你。除了轻蕊,还有谁肯这么挖心挖肺待我好,帮我做了那许多,被我坏了事也不诉苦,一个人回家生闷气,甚至给气得生病。”
“我……我……”
杨轻蕊双眼彷徨,似想回避,偏又回避不了,只定定地望住我,柔润小巧的唇颤了好一阵,才道,“姐姐,你本该是唐大哥的唯一。”
那声姐姐,仿若触动心中最柔软的某根弦。
我本就不怪她,此时更是感动,压着喉间滚动的气团笑道:“轻蕊,是我的旁人抢不走,不是我的抢也留不住。你不懂得么?”
“为什么留不住?留不住也该留!”
杨轻蕊眼底有火焰跳跃。
大约因心底深处压抑得太久,那火焰幽冷如从深深的地底窜上,“你是我姐姐,又和唐大哥心心相印,那个萦烟凭什么半路插上一脚?插上一脚还罢了,还把你气得一怒离去,害我差点再见不到你!从找到你,见你第一面,我便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要把那个萦烟赶走,让唐大哥还和以前一般,只对着你一人……再看不到其他……可我没想到,只是白白让你受了这场苦!”
“好妹妹……傻妹妹……”
心底温暖而湿润,如春草茸茸,刚被春雨润透,又被阳光洒了清澈的晶芒。
我捏着她的脸庞,与她相偎着,笑道:“有一个你这样的结拜妹妹,比十个亲姐妹还幸运哦!”
杨轻蕊蓦地抬头,浅褐的瞳仁有晶莹透亮的液体在跳动,亮得灼眼,渐渐涌得高了,便腾腾地扑了出来。
“叶儿姐姐……你不是我的结拜姐姐。你是我的……亲姐姐!你叫我怎么容忍……容忍我自己的亲姐姐居然居于一个青楼妓女之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一记闷棍,将我自以为已经理清的思绪刹那间打成一团乱麻。
惊疑和印证如蔓蔓青萝,肆延着四处扩展开来。
“我是……你姐姐?亲姐姐?”
与其是惊喜,不如说是惊骇。
这一世的身世,如此的清晰明了,甚至可以找到整个唐府的人来证明,我是叶儿,我是唐家乳母杜氏的亲生女儿。正因为母亲生育了我,才有可以哺乳唐家二公子的乳汁。
这是个没法让人产生任何猜疑的身世,让我不断地为叶儿庆幸,庆幸她以一个小小的侍婢,居然能赢得那么多人的欢心。
原来,这欢心也是另有深意么?
“是,是我的亲姐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如果你没有给送出来,杨家的四小姐本该是你。”
天已很热了。房门紧闭着,陈设大气敞朗的卧室也显得憋闷了。指尖湿润润的,不知汗水腻到了茶盏上,还是盏中的茶水在抖动中滴落,濡湿了手指。
我是杨四小姐,那杨轻蕊又是谁?杨家是大户,又怎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家为婢?
平定着心头的乱跳,我等候着杨轻蕊的下文,等候着更多的真相悄然浮出水面。
杨轻蕊比我还激动,大约对于她这样爽直的性情,长时间地保守这个秘密也是一种煎熬。她红着眼眶,喘着气,好久才能止了哽咽,抽着鼻子说道:“是母亲,是母亲用你调换了杜氏所生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我名义上的三哥。”
“为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一时趁心了,还不是要用大半辈子追悔莫及?若不是这事,母亲大约也不致死得那样早。”
解下柳黄的披风,杨轻蕊内里穿着银红撒花的比甲,反将她的面容衬得憔悴,脱却了不少原有的稚气,多了几分倦于世事的沉静。于世事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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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简单,不过是重男轻女家族中一幕妻妾相斗的悲剧。
杨夫人崔氏颇受丈夫宠爱,可惜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下三个女儿;与此相对照的,两名小妾虽不是特别受宠,却一人生下一个儿子,渐渐将杨一清的眼光吸引过去,冷落了正室夫人,以致有时小妾居然敢当面顶撞杨夫人。芒
杨夫人又气又怒,再怀孕时,便让娘家兄弟留心在外寻找月份差不多的贫家孕妇,在发现第四胎仍然是女儿时,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女儿抱出去,换了个男婴进来。
她如愿以偿地再次得到了夫婿的关注和宠爱,可对着那个男婴,开始日夜挂念那个被她送走的女儿。
她没法忍受自己的亲骨肉在外受苦,遂将那对平凡的夫妇推荐到了唐府,再三拜托自己的手帕交唐夫人加以照应。
唐夫人初时只以为他们是杨夫人的远房亲戚,可相处得久了,发现叶儿的模样越来越不像她的养父母,反而和自己的好友面貌有六七分相似,也便料到了事有蹊跷,将叶儿留在自己身边,小心养护着。
大约在叶儿七八岁时,被杨夫人养在身边的男婴因病夭折,叶儿养母杜氏那时正好偶染风寒,听闻噩讯,病情加剧,竟在数日内郁郁而终;其后,杨夫人在连生五个女儿后终于诞下一名亲生的男婴,同样在稚龄时夭折。格
杨夫人不堪这般打击,认定这是自己送走亲生女儿,害别人家骨肉分散的报应,在伤痛中病逝。
临死前,杨夫人将这事告诉了当时才十三岁的小女儿杨轻蕊,要她一定想法子找到这个小姐姐,别让她无名无份地在唐家受了委屈。
杨轻蕊人小主意大,虽是女儿,在家中极受宠爱,行事也颇任性,安葬母亲不久,便起程来到京城,要完成母亲的遗愿。
当她发现大公子唐逸宁和叶儿走得亲近时,心底也为这个自幼离散的姐姐高兴,看唐家兄弟都不错,便想着索性自己嫁入杨家,不就能护着自己姐姐一辈子也不给人欺凌了?
她想得出便做得到,当即取得知情的舅舅家支持,加上唐杨两家本是世交,这事再没有不成的,甚至故意先露出拆散唐逸宁二人的意思,迫得唐逸宁答应了只对叶儿一人好,才确定了与唐逸成的亲事。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平空出现也萦烟那件事,气走了叶儿不算,连唐家也满门得罪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刘瑾,举家入狱。杨一清联合了不少朝臣设法相救,可惜武宗皇帝此时正流连于供他玩乐无度的豹房之中,根本就是由着刘瑾只手遮天。
最终,解铃还须系铃人,居然靠了萦烟的屈身事仇才让唐家获释,更让杨轻蕊气到吐血的是,萦烟居然连刘瑾都迷惑了,让他认下她这个堂侄女,硬是指配给了唐逸宁。
唐逸宁一是感激萦烟相救,二则全家性命要紧,只得忍心搁下失踪的叶儿不理,先娶回了萦烟。
杨轻蕊遍寻叶儿不见,心灰意懒要回陕西时,偏生又遇到了我这个“叶儿”,才又鼓足勇气回京,却发誓要将那萦烟那女人赶走,绝不让她骑到我的头上。
胭脂中的确被她加了点异药。
杨家一大半的血亲都是这种易患荨麻疹的特殊肤质,对容易引出荨麻疹的这类药物很是了解。
那日杨轻蕊给我用那胭脂之前,便事先涂了防止荨麻疹发作的药物,不然,她的手也会肿得像猪爪了。
“姐姐,并非是我想伤害萦烟,实在这女人太过可厌。唐大哥为救她一家入狱,她能晓得感恩,把唐大哥一家救出来,我也代唐家高兴,代唐大哥谢她。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明知自己是怎样低贱的身份,还摆出一副恩人的嘴脸来,死皮赖脸地嫁入唐家。”
杨轻蕊一边咳嗽,一边恨恨说着,已是满脸的嫣红。
那双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比我还要烫,却没有一点汗意,显然还在发烧。
再多的玲珑机心,她还是最单纯的少女。
单纯的愤怒,单纯的爱恨,单纯的悲喜。
即便明知她在弄巧成拙,也没有人忍心指责她一心护姐的赤子之心。
我鼻腔内酸得厉害,影影约约记得,那位杨夫人曾经来过唐府,将八九岁的叶儿牵在手中,含泪带笑地问着她什么,而不知情的叶儿不习惯陌生人的亲昵,急切地想要逃开……
叶儿,已记不清生母的容貌;而我所承继的不完全的记忆,更是只有一抹单薄而忧凉的妇人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