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大祭司开了金口,大概是觉得这小半妖很有趣吧,“楼公子不进去看一下我们的守卫情形?”
楼辕看着牢门,以及里面的通道。黑黢黢的甬道,两边高高的窗子,透进来的阳光里,看得到飞舞的灰尘。楼辕闭上眼睛,凝神细听,有些依稀的惨叫。或许是幻听吧,睁开眼,声音没有了,周围只是鸟鸣。
其实只是幻听罢了。因为耳边的哀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楼大人?楼大人?”
忽然被唤醒,楼辕回过神来,看见竹夜清,似乎是在担忧他。见他回过了神,才仿佛松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客客气气地笑问:“楼大人怎么了?忽然就在走神的模样。”
都以为楼辕会依然地浅笑微微,和气地说几句什么,却不料他只是面无表情,语调冷硬:“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湘震也有些担心了,低头看他。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楼辕微微抬起头,浅笑起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点点小事罢了。”
霍湘震想说什么,楼辕却是抢先说了一句挡住了他的话:
“与其关注我,不如先把虺柰娘的劫狱机会掐断?”
第五十四章:呦呦鹿鸣
楼辕讨人厌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里,你和他说正事,他对你不正经;你和他不正经起来,他却又说正事了。而你似乎只能跟着他的思路走,永远占不到先机。
或许楼辕喜欢的就是这种别人跟不上的感觉,也或许楼辕是喜欢操纵别人的感觉,更有可能,只是楼辕不太理解别人的思路罢了。他从没意识到过他需要顾及别人——很简单,想事情的是他,他想得够清楚就可以了,别人既然想不到他想到的,那么跟着他跑就可以。
霍湘震或许是唯一一个理解到楼辕这种思维的。于是楼辕说阻止独龙坛劫狱,他便等着楼辕继续说后面的事情,一言不发等楼辕来安排。而其他人,只能给楼辕一个不懂的神情。
竹夜清便问了一句:“楼大人,不用进去看一看虺柰娘的情形吗?”
楼辕摇摇头:“有什么可看的?若是让独龙坛干脆便劫不到,虺柰娘是什么情形自然也无所谓了。”
他的话才说完,里面匆匆忙忙跑出了一个小卒,见到大祭司和竹夜清,慌忙跪倒在地:
“大祭司大人!巫彭大人!苗、苗老板不见了!”
什么?!——
越狱了的竟然不是虺柰娘,而是他们都没有当成一回事的,那个神神秘秘的苗老板?!
“什么时候发现的?”大祭司冷冷开口,声音里全无怒气,却已经满是威严。
“就在刚才!”小卒颤声回答,几乎伏在地上,“给监牢内的囚犯们分发食物,关押他的监牢已经空了!”
就是说,人是昨晚越狱走的?大祭司微微蹙眉,问道:“虺柰娘呢?”
“回大祭司大人,虺柰娘还在!已经确认过了,而且已经加强了虺柰娘所在处的守卫!”
大司命跑了,却不带着东皇太一?独龙坛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思索,却听见楼辕一句,满是胸有成竹:
“不必担忧了,大祭司大人,苗老板走了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掺和独龙坛的事情,他这位大司命本来也不是专心当的。至于虺柰娘,不是她不愿意跟着走,只是劫走苗老板的人,根本就没打算救虺柰娘,也没能力多救一个。”
这又是什么意思?正是想要发问,却见林中呼啦啦飞出了一只鸟儿,落在了楼辕肩头。细细一看,原来是楼辕的八哥。霍湘震这才想起,自打楼辕中了情蛊、进竹夜清府上休养以来,八哥就一直没有出现过。此时,它却是从哪里回来的?
而楼辕却没打算解释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几位不必理解我在说什么,因为独龙坛要劫狱的人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众人不由得心里一寒,竹夜清握着鸣泉杖的手一紧,大祭司的面色也肃穆了几分。楼辕却是微笑,淡淡道:
“沈伯伯,既然来了,何不出来?”
沈鹿鸣?霍湘震不由得一愣。为何会是沈鹿鸣?他一个中原的仙人,怎么会和苗疆的邪教混在一起?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楼辕背后的树林沙沙响动了起来。众人纷纷回头,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苍蓝色的怪脸,似龙而小,似鹿而大。
正是沈鹿鸣的龙龟。
沈鹿鸣就在龙龟背上,一如往常一般。道袍朴实无华,背负青霄宝剑,长髯飘逸。盘腿稳坐在龙龟背上,凛然仙气带些侠骨韵味。
“辕儿,好久不见,你已经弱冠了。我也老了。”沈鹿鸣看着楼辕,微微笑道。
他身后跟着的苗秀儿,此时是满面的诧异,仿佛见到了最为难以置信的事情,连发问都是磕磕绊绊:
“师丈,你、你和楼公子……认识的?”
楼辕此时才慢慢调转了轮椅,回身过来,看着沈鹿鸣和苗秀儿,微微浅笑,回答了苗秀儿的问题:
“苗姑娘,说我们是认识的,实在太简单了。在下不远万里奔赴苗疆,本来就是为了你这位师丈。”
苗秀儿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她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可能不是她想的这样美好。昨夜间楼辕刻意放她离开,是不是也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而师丈来劫狱救师父,是不是也不是她想象的原因?
她真是太傻了,傻到忘记了楼辕说过的,中原的男子不可信。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这般娇俏女子梨花带雨的容颜可谓是楚楚可怜,却奈何楼辕只是个不解风情的半妖,竟还是微笑着:
“姑娘是怪我骗了你吗?我没有,只是姑娘自己太一厢情愿罢了。”
一厢情愿?!原来我所做的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
就连霍湘震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楼辕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毒辣过头。对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楼辕这样刻薄,真的有点让人看不得。
楼辕总是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或者说,从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别人会怎么想。于是只是淡淡道:
“苗姑娘别怪我说话太损,只是苗姑娘还记不记得,昨夜我师兄以苗老板性命为要挟的时候,苗姑娘是怎样说的?他并非你生父,死活何干?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说着,他的唇角淡淡弯起:“虽说不知者不怪,但是苗姑娘,他是你叔父。”
“什么?!——”
连霍湘震和吴积白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惊,甚至包括苗秀儿自己。只有沈鹿鸣,脸上是和楼辕相仿佛的淡淡微笑,等着楼辕继续说下去。
而惊愕之后,苗秀儿的反应却是拒斥:“楼公子你说什么?!他若是我叔父,凭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你娘不许。”
楼辕淡淡道,也不管自己的话有多伤人:“或者说,你师父不许。”
她娘?!她师父?!那不就是此时关押在牢狱之中的虺柰娘吗?!苗秀儿是虺柰娘的女儿?楼辕到底在说什么!
楼辕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苗姑娘,这不是我有意探听别人的家事,只是你的家事,却是关系到五龙坛和赵宋的大事。虺柰娘建立独龙坛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不惜和五龙坛甚至赵宋暗中为敌,就是因为想给你挣下来一份家产。若我所料不错,她应该是已经将自己所知蛊术,大半都教给了你。你们独龙坛的财务,也都是你和她两人分理全部。”
他所说的竟是一丝不差……苗秀儿手握成拳,死死盯着楼辕。楼辕很熟悉这种眼神,在赵宋新京,他偶尔帮大理寺梳理一些案情。每当他指出凶嫌,或者抓住别人痛脚的时候,总会被人这样看着。
看来,又一次被人讨厌了啊。楼辕颇为无奈地微笑,心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他这半妖就是喜欢出风头,就是喜欢炫耀自己的小聪明。他知道自己的问题,但是不想改,因为霍湘震没说讨厌他这样。
于是他依然很淡然,慢慢道:“苗姑娘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其实很简单,我见到苗姑娘的第一眼,就已经发觉到,苗姑娘并不是十分像苗老板。据我所知,一般来说,女孩子会像父亲多一些。”
苗秀儿眼里冷光微动:“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和他的父女身份是假的了?”
楼辕微微颔首。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我叔父?”
“因为他是汉人。”楼辕淡淡道,“而且是李唐齐家的人。”
李唐……齐家?!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鹿鸣的眼神有点淡淡的失落,却是笑着:“辕儿真是不能小觑,这短短时日,竟然已经猜出了这么多事。”
楼辕却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笑意微微,有些苍凉:“沈伯伯,我这不是猜的,你早就给过我暗示了不是么?”
说着,从腰间葛囊里,挟出了那片惹出一切事情的玉叶子,随手扔在地上:
“从一开始,你就在帮我,何必不承认呢?”
苗秀儿看见那片玉叶子,双手掩口,大吃一惊:“这不是、这不是我们独龙坛用来下金线碧血蚕的……”
“是。”楼辕抢白道,“就是你的师丈,托人千里迢迢送进赵宋新京给我的。”
苗秀儿回头,看着沈鹿鸣。她一直以为,师父的情蛊是多么的有效,多么的神奇……可是,这个男人根本和楼辕一样,只是在骗她们!这个人可信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他是为什么目的接近师父的?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师父?!
从苗秀儿的眼神里,沈鹿鸣已经看到了她在想什么,于是便轻轻叹了口气:“秀儿,我对你师父的感情,是认真的。”
认真的?若是认真的,你为何还要做这种事?!苗秀儿并不说话,只看着他。若不是沈鹿鸣让楼辕来到苗疆,她们的独龙坛怎么会栽在这个半妖手上?!他招来这只半妖,分明就是为了对付她们独龙坛的啊!
沈鹿鸣眸光微垂,又补充道:“但,我也不能看着赵宋被毁,尤其不能让楼家、楼辕,有任何闪失。”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看到了很远的什么:
“……因为这是我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
第五十五章:示我周行
别人或许还有些许不懂,楼辕却明白沈鹿鸣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再提此事。霍湘震自然也想到了,这大概就是和楼辕的生母小去有关。此时心下暗自梳理了一番,自然是想得到,正如楼辕推测的那样,假玉石里面封着所谓的“金线碧血蚕”,是李唐齐家向独龙坛订购的,要送进赵宋。而沈鹿鸣得知此事,于是传信警醒楼辕。
看起来那么复杂的一件事,其实远比想象的简单很多,只是琐事太多,总打断思路,以至于想不到。
楼辕却似乎一直没受什么琐事干扰,仍然慢慢道:“有点忘记刚才我要说什么了,不如这样,你们问,我来说。看起来你们好像有不少想问的事情。”
别说什么“看起来”了,除了楼辕和看起来一样胸有成竹的沈鹿鸣,谁不是疑问一大堆?最忍不下去的还是苗秀儿,只是她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学会了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说他是我叔父?为什么说他是李唐齐家的人?凭什么说师父是我娘?!我爹是谁?!”
越说越激动,大概还是忍不住的吧?
楼辕淡淡地笑了起来:“苗姑娘,你有什么不平么?这件事里,你不是最无辜的那个。”他说着,伸手顺顺八哥的羽毛,“陈年旧事,不过是我推测为主罢了。只不过现在发生的事情,都证明了我的推测足够准确。”
有多准确呢?又是凭什么推测的?霍湘震想了想,问楼辕:“和他家养的那个植物有关系?”他没记清那个植物的名字。
楼辕扭头看了看霍湘震,眉梢微扬,称赞了一句:“师兄,你比他们敏锐多了。”
嘿,合着我们都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是么?吴积白捂着腮帮子摇头,这无时无刻不秀恩爱造成一万点暴击伤害的俩人!
而霍湘震这个表扬受的还有那么一点侥幸,他记得楼辕提示过他的,苗老板院子里养的那个植物,不叫什么吐珠,叫牛耳抱珠。
这两个人心有灵犀了,别人可都还在云里雾里呢。一株植物,苗疆独一无二,可这又说明了什么?齐家是靠着鱼盐利润起家的,又不是靠养花卖草……
楼辕看看这群人一个比一个不懂,只有沈鹿鸣脸上是了然的微笑:“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辕儿,我没看错你。现在你已经及冠了,沈伯伯还没问你,现在取的字是什么?”
忽然就唠起来家常吗?不,这是一个长辈,意识到了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
楼辕忽然有点难过,他是在一个长辈面前卖弄自己微不足道的那些小小把戏,甚至是在挑战长辈的威严,而这个长辈对他,分明还有再造之恩。可这个长辈只是看着他胡闹,容忍他,虽然最主要是因为他的母亲,却一样有长辈的宽厚。
“暮皓。”楼辕回答,“草头暮,皓月千里的皓。”
沈鹿鸣微微颔首,淡淡笑着:“暮皓。?6 绦蛋桑吼!?br /> 楼辕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颔首:“那株植物,他们说叫牛耳吐珠的,其实叫牛耳抱珠。也不是什么嫁接的品种,是扬州特产的琼花而已。”
趾高气昂的小猫,收起了爪子,乖乖顺顺地,说该说的事情,忽然就少了那些嘲讽。
吴积白想,他居然没有嘲笑我们认不出琼花。而楼辕竟然也真的没有冷嘲热讽,反而是淡然起来:
“现在早过了琼花的花期,认不出来也是正常。只是因为我以前吃的药里有聚仙果,所以认得罢了。”
吴积白这才想起来,琼花还叫聚八仙,果实聚仙果,有通经络、解毒止痒的疗效。他还给楼辕使过这味药材,没想到自己这次却没认出来。不过倒是没什么抑郁的感觉,人谁无过嘛!
这样想着,楼辕已经慢吞吞的继续道:“琼花别名牛耳抱珠,苗老板故意给它改了个名字,很明显就是不想让人知道那是琼花。”
“为什么?”吴积白不假思索就问了出来,毫无疑问收到了楼辕一个蔑视的眼神——合着亮爪子与否,完全是区别待遇。这边还没吐槽完,就听楼辕慢悠悠继续了起来。而这“慢悠悠”和“慢吞吞”可不一样,“慢吞吞”的楼辕是收了爪子的,而“慢悠悠”的楼辕,则是最平常的状态,是那个心高气傲,又偏偏要装的气定神闲的楼五公子:
“之前有人怀疑过他是汉人吗?基本没有。所以如果说那是琼花,下一个问题是不是这花是哪里的?琼花是李唐扬州的特产,扬州又正好就是齐家的本家所在。他在苗疆这么多年,想来是不打算被一株植物暴露身份的。”
霍湘震微微蹙眉:“那他何必还要种琼花?既然这么怕露马脚?”自然不是他一个人有此疑惑,但只是他一个人问了出来。
楼辕微微侧头,伸手握住了霍湘震的手。当然,秀恩爱不是目的,他的下一句话就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反问:
“你想我的时候,会不会睹物思人?”
在推理的时候还要秀恩爱……吴积白一捂腮帮子,这要是个悬疑小说,他绝对给差评!这秀恩爱的剧情太水沝淼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楼辕这个秀恩爱讲解法实在是成功,霍湘震一下子就明白了:
“所以他是故土难离,种琼花是因为依然惦念故乡!”
楼辕伸手,努力地够到霍湘震的脸颊,捏了一把:“不错,很聪明!”
沈鹿鸣颇为无奈地一挑眉,摇了摇头:“你爹知道么?”
楼辕收回手,微微浅笑:“沈伯伯觉得呢?”
沈鹿鸣也知道楼辕家的情形,只摇了摇头,猜到了楼止至放任霍湘震和楼辕狎昵,是因为想让楼轩收心继承家业:“这个老匹夫啊,连自己儿子都算计到了。”
不置可否,浅浅莞尔。楼辕知道沈鹿鸣这意思是,小去到底看上了楼止至什么。
谁知道呢?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他都已经及冠。所以,还是说一些现在的事情吧。楼辕有些生硬地转回了话题:
“苗老板是齐家人的事情,我原本不是很确定。但是我看到苗姑娘的眉眼间和他有很少一点相似,所以,猜测起来,大概不是亲生父亲,而是父辈亲戚,也就是叔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