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霍湘震忍着笑看楼辕从开席到现在,饭菜都没来得及吃几口,全忙着应付那帮孙子了。此时楼辕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举筷向离他最近的“玉笛谁家听落梅”。这道菜制作起来颇是费时费力,乃是使用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分别做成肉条,再将四种肉条合并烹制。但却是极为美味,入口后滋味变化无穷,令人回味连连。这是楼府最疼楼辕的厨娘特意给楼辕做的,知道府上这个小猫儿最爱吃的就是这道菜。
然而他这筷子刚举起来,就听见对面同席的中书令又来了一句:
“五公子真是少年英才啊!”
娘的有完没完!楼辕在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却仍然立刻放下筷子,带着个标标准准的微笑:“谬赞谬赞,是父兄教导有方。”这话潜台词就是,我已经帮你把话题引到他俩身上了,你有话快说,不要耽误我吃东西……
然而这回他失算了,因为这中书令本来也就不是要和楼止至或者楼轩套近乎的,他下一句就是:“五公子既已即冠,不知可有意婚配?”
楼辕没想到这位中书令大人居然是过来拉皮条的,愣了一下。席上仿佛有听八卦的共同默契一样,顿时一片安静,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楼辕身上。楼辕神色复杂,却是看了霍湘震一眼。
在一边看好戏的吴积白兴冲冲夹了块牛肉先嚼着,等着看楼辕怎么说。这要是来一句全凭父母之命,楼止至再一开心给他应下了,那就玩脱了!要是以楼轩未婚为推脱,那估计下一句就是问楼轩何时婚配,简直就是引火烧大哥啊……而且万一回头他和藿香再情投意合了,楼轩又不婚配,那他俩还得搞地下情!
撇下吴积白这满脑子不健康思想,楼辕这边居然来了一个跳脱三界的神奇回答:
“在下是霍公子带大的,所以这婚姻大事还是由霍公子做主吧。只是霍公子毕竟现在只算在下的师兄,所以大概除了霍公子,在下也还是要回山请示师父才能决断的。”
谁见过这婚姻大事还要请示师父师兄的?!
然而这位中书令好像还不怎么愿意放弃,估计是觉得霍湘震还好搞定,于是追问了一句:
“不知小公子师承是?”
霍湘震就直截了当替他回答了:“师承妖神烛九阴,大人有兴趣可以去不周山或者九嶷山找找,他老人家不一定在哪里。”当着他的面给他家暮皓说亲,不想活了这是!
“……”不周山跟九嶷山哪个也不是一般人去得了的好么!
霍湘震感觉这口气还没顺,举筷给楼辕夹了一筷子“玉笛谁家听落梅”,正气凛然道:“好好吃饭,本来就瘦!再不好好吃饭就没几两肉了!”
楼辕不知道该对这个家伙做什么表情,于是就干脆乖乖点点头,心安理得吃霍湘震夹给他的菜。只是身边不远的楼轩看到了,微微凝眉,然而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楼辕便借口身体不适,离了席。霍湘震看他离席,也就起身随意找了个托词,跟着走了。
跟在楼辕身后,入夜的楼府显得十分安宁。楼辕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莞尔。
霍湘震一怔,因为那个笑容实在太美。在夜幕里,在廊上挂着的灯笼的映照下,他的脸庞线条柔和,又带着美好。唇边的弧度,和那个带些少年稚气的面颊,让他连心跳都忘了。而楼辕没等他欣赏完,就又回过了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驱动轮椅,沿着重重回廊往前。
霍湘震快步跟上,一步不离楼辕身后。谁都没有说话,一切都是那样安静。
直到回了楼辕那小院子。接近于冷寂的安静,连八哥都去了别处。
所有人都去了前面庆贺楼辕的加冠之日,然而楼辕自己却回来了。他的离场也没有妨碍到谁的取乐,仿佛他其实并不重要。
注意他的,不过是身后这个妖龙罢了。
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杯子。霍湘震看了楼辕一眼,楼辕淡淡道:
“我吩咐人准备的。”又看了他一眼,“只是没想到你也会跟来。再多拿一个杯子吧。”
后面那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但霍湘震听到了院墙上有人走开的声音。想起来了,是楼府的护卫。藏在暗影里面,像不存在一样,却守护着整个楼府的安全。
然而楼辕却不是在石桌边就停下,他往小去的绣楼去了。
霍湘震不知楼辕这是何意,忙跟了上去。就见楼辕停在了那栋两层小楼门前,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钥匙。那钥匙是挂在绳上,楼辕贴身戴在脖子上,平时隐在衣领里,没人看得见。
霍湘震看楼辕打开了那房门,便上前帮楼辕推开了门。楼辕微微笑了起来,轻声对他说:
“跟我一起进去,我也想让她见你一次。”
霍湘震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跟着楼辕一并进了那小楼之中。楼辕点亮了房中桌上的油灯,罩上了琉璃灯罩,而后向着左手边去了。霍湘震跟着,抬眼,就明白了楼辕所谓“让她见你”的意思。
墙上,是一副女子的绣像,不必多想也知道了,那是小去。那丝绢不知经过怎样的处理,并没有泛黄或是被虫蛀,甚至没有落上灰尘,光洁仿佛是今年新织成的。
绢上绣线绣出的人像栩栩如生,穿的是芙蓉色的一袭广袖烟纱流云裙,显得身长飘渺,仿佛云中仙子。乌黑秀发绾作凌虚髻,钗饰简单。而面容,竟好像是女儿身的楼辕。
不过是面庞柔和许多,皮肤再白皙许多,眉再淡一些,眼睛再小一些,唇也小些红些。然而清瘦脸庞、浅淡梨涡、远山黛眉,还有眼角微微勾起的桃花眼,明明就像极了楼辕。
霍湘震看着绣像,楼辕回眸对他微笑:“呐,这是我娘。”
而后又转回头,在绣像下供奉着灵位和香炉的条案上,用火石点亮了蜡烛,燃起了三炷线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而后退开几步,对着那绣像,微笑着对那绣像说话,语音轻轻地,好像就是孩子在低声对母亲说话:
“娘。辕儿今日加冠了,字暮皓。来这里告诉娘。”
而后回眸看霍湘震,催促:“去,你也给我娘上炷香啊。”
霍湘震点点头,也上前恭敬供上了三炷香,而后退到楼辕身后。楼辕便对着绣像道:
“娘,他是我师兄,也是我师父。就是养了我十六年的那个湘水妖龙。他叫霍湘震,字浩然。”
霍湘震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但是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于是在楼辕停下来,静静看小去绣像的时候,他开口道:
“嗯……伯母,我会好好对暮皓的。”
楼辕听他这个话,回头瞪他一眼:“瞎说什么你!”
霍湘震又一次祭出委委屈屈小媳妇表情,楼辕白他一眼,抬手挥出两道掌风灭了蜡烛,回转轮椅:“走了。”“哦……”
出了绣楼,楼辕再次锁上了门。而后回了那花树下的石桌旁。桌上已经变成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又有两双筷子,和一盘“玉笛谁家听落梅”,作为下酒菜。
石桌边只有三只石墩,楼辕是坐轮椅的。霍湘震就坐在了他对面。
楼辕给霍湘震斟了一杯酒,而后也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看霍湘震拿着酒杯,便浅笑催促了一句:
“喝吧。这是楼家私酿的酒。”
霍湘震不是不馋酒,是不敢在楼辕面前喝。他怕自己再酒后失态。
楼辕知道他顾忌的是什么,却不说话,仍然自斟自饮。霍湘震看着,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
楼辕看看他,笑。月亮出来了,带着一片清光,于是楼辕举起了杯子,轻声唱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忽然看霍湘震,道,“与君成三人。”
霍湘震微微怔愣。这时候的楼辕,那么像虞暮皓。十五岁那年中秋与他对酌的虞暮皓。
楼辕只唱了这几句,便不唱了。喝了一口,沉默片刻仿佛是在消化那酒的烈性,而后忽而微笑,带着点点平日少见的傲气:
“你知道么,我们楼府的酒,是全京城最烈的。但是在整个赵宋,只排第二。”
“那第一是谁家的?”霍湘震问。
楼辕便朗声大笑,那笑声震醒了树上熟睡的鸟。而最后他突然收敛了全部笑意,严肃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是楼家军的酒。”而后又莞尔,“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喝到。”说罢,干了杯中酒,又倒一杯。
霍湘震定定看着楼辕,而后拿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碰杯,低声带些轻笑:
“好。我等着。”
楼辕听他这样说,唇角微微上挑。而后淡淡道:“他们说我脾虚胃寒,不宜饮烈酒,所以我也很少喝。不过你知道的,我没那么柔弱。一壶酒而已。”
霍湘震又是一口干杯,带着笑容对他说:“当然。”烈酒入喉,回味依然,他又继续说,“而且今日,是你加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会喝酒。”
楼辕微笑,淡淡促狭:“十五岁的时候,你也是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是那年中秋佳节。
第三十五章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五年前,虞暮皓十五岁的那个中秋节,让霍湘震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候他虽然总流连于烟花之地,却也知道回家过节,和半大不小的暮皓一起赏月饮酒在他们家院子里,月光下。
佐酒的是新上的螃蟹,膏肥黄美。蘸姜末醋和芥子酱,鲜美的味道让暮皓个小馋猫眉开眼笑。
霍湘震虽喜欢螃蟹,却更爱喝酒。独酌无味,生给暮皓灌了个半醉。后来他乏了,就随意吩咐了暮皓一句“快睡吧,桌子明天起来再收拾”,便自己去睡了。
只是……睡着之前,想起要提醒半醉的暮皓别吃太多螃蟹,偶然又推开了门。
就看见,他的暮皓,两指间挟这酒杯,脸上是他没见过的,应该被称为“忧伤”的神情。没有看见他,透过层层树荫去看那轮明月,淡淡慢慢,带着哀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他是他师父……师徒不伦。
“暮皓……”霍湘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暮皓看见了他,脸上微微错愕,指尖的杯子就那么滑落到地上。而后却很快很快又换回了平日无辜的笑容:“师父,还没睡?”
就好像刚才浅声吟诗的不是他一样。
霍湘震就那么站在门前看他,直到他垂眸,不再去伪装那种悲伤,连声音带着颤抖:
“师父,还有五年……”
他和楼止至约定好的,等虞暮皓二十弱冠,就送他回楼家。那之后,虞暮皓变成楼辕,做楼家子孙该做的事。这些,他从来没有隐瞒过。
所以,还有五年,小半妖就要回去人类的世界,和霍湘震这个妖龙就只能是止步于礼的师徒。小半妖,也要去娶妻生子。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
于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那个小半妖表明心迹,冲过去抱紧了他。而后小心翼翼地,却目不转睛看着暮皓薄薄的双唇。他是紧张的,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想继续下去,去品尝一下属于他的味道。于是,低下了头——
那双薄唇还带着微微的酒味……
可是缠绵一吻之后,他放开那分温软之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怀里的暮皓时,暮皓却推开了他。
“师父,你喝多了。师,父。”
最后那两个字咬得那么清晰,那个离开他独自回房的背影几乎没有一丝犹疑。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霍湘震从遥远的回忆里醒神,看着面前自斟自饮的,长大了的小半妖。
“暮皓。”他轻轻唤道,而后轻声说,“我现在是你师兄。”
停杯。
“所以呢?”楼辕笑着问他。唇上还沾有酒,在月华下微微带着亮光。霍湘震仿佛受了蛊惑一样,站起来,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他却仍是微笑:
“我现在坐着轮椅,前面又是桌子,你好像怎么也没办法抱着我亲一口了吧。”
霍湘震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弯下了腰,双手按在楼辕那轮椅的扶手上,然后往前一个探身。
又是双唇相碰的温热。
霍湘震没有止步于此,左手抬起来,放到了楼辕后颈上,加深这个吻。右手,则是从扶手上移到了楼辕的腰上。
楼辕和当年一样,没有拒绝,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唇角却有一个当年没有的弧度。
那双唇,还是和从前一样有淡淡的酒味。不过,酒不是以前恬淡的桂花酒,而是赵宋京城最烈的酒。和烈酒气息一起的,还有朗月光辉和微凉夜风,带着淡淡水汽,是新雪融化的味道。它们是香甜的,却比酒更醇,更易醉……
月光下,玄衣的少年和白衣的男子,安静的院落和带着桃花雪的夜景。又像是一幅画了。
然而……
楼轩,挂心着楼辕晚饭没吃到什么东西,拎着一只食盒往这个小院子来了。食盒里是一碗长寿面,当然是厨娘专门给楼辕做的。汤汁清香,葱花细碎,卧了个荷包蛋在碗底。
到了那月洞门前,就看到了——花前月下,半妖的少年,接受对方给的吻,又或者是主动给他一个吻?那妖龙,虽然是弯着腰,却几乎将他抱在了怀里……
手一松,食盒就掉到了地上,“啪啦”一声,惊动了纠缠不住的他们。
慌乱间赶忙分开,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就见得楼轩一脸错愕站在月洞门前。霍湘震是尴尬,而楼辕似乎有些微微的诧异,声音也是有些轻的:“大哥?……你怎会来?”
我若是不来,你们却是又要做些什么?楼轩握紧了拳头,却没有问出这句尖刻的话。惊怒和悲哀交加,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楼辕却不知是和用意,又唤了一声:
“大哥。”
这一声,让霍湘震想起了五年前那个中秋月夜,暮皓最后他的那一句“师父”。
楼轩似乎也意识到了,紧握的拳松了开,而后对着楼辕微笑,那笑容很是僵硬:
“辕儿,大哥是给你送长寿面来的……看大哥这笨手笨脚的,手滑还给打翻了。回头你叫厨房再下一碗面吧。”
说完,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食盒,连告别都没有便转身快步离开。霍湘震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楼轩拎着食盒,满是失神,慢慢往自己的房间去。夜色太朦胧,他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可是几乎能够想见,少年的脸上应该是绯红的,有淡淡的羞怯,因为鲜少与他人亲近;妖龙应该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又带着满脸得偿所愿的激动和兴奋吧?
想到这些,楼轩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所有的感觉都被心口蔓延出去的疼痛淹没。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食盒的把手发出了痛苦不堪的吱嘎声。
他一直在照顾楼辕,从那小半妖连床都不能下到可以自己解决几乎所有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的,竟然会妄想得到……不过是妄想罢了!
楼轩停步,猛然抬手狠狠一拳捶在了身边的廊柱上。
为什么他要是他的大哥?!为什么他要是楼家长子?!
小院里,又变得很安静。
被楼轩打断的深吻想来无法继续,霍湘震有些遗憾地回味唇齿间那分软糯清甜。楼辕只是漠然看着楼轩离开的方向,抬手用手背轻轻地蹭了一下被霍湘震吮吸得嫣红的唇。
看到他的神情,霍湘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你,你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楼辕回眸看他,脸色淡漠得让霍湘震几乎不认识。他点头,又摇头,解释了一句:“本来只想让他看到你我对酌便罢了。”
合着自己不过还是个道具。霍湘震有些别扭,却还是问了楼辕:
“他心悦你,你干嘛这么对他?”其实更多的是物伤其类,今日若换做他看到楼辕与别人,他断不会有像楼轩这般的修养风度。
楼辕和他仿佛是想到了一起,竟是回眸一笑,问他:
“倘刚才换做是你,你待如何?”
霍湘震略一沉默,而后坦诚:“冲上来,拉开他,狠狠地揍他一拳,然后抱着你,当着他的面亲回来。”
楼辕毫不意外他的回答,轻笑:“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他就这么走了,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