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尸身被他轻柔地放平在屋顶,仿佛对方只是睡着了,他怕对方惊醒一般。而后飞身跃下高高房顶,同时挽苍狼刀,轻身一跃正杀入战阵,落在齐东樯身后。
原本杀到癫狂的士兵,仿佛被他带来的威压所震,一时间纷纷僵立不敢在动。齐东樯即使背对也感觉到了那股杀气,回身同时,镇邪宝剑已经向身后刺出!
“叮!”
金属交磕一声。楼辕抬刀挡住剑锋之后,眉眼皆是杀意,唇角却是冷笑。刀锋贴着剑刃一转,笔直向齐东樯胸口刺去!
齐东樯撤步闪过,顺势一剑刺向楼辕腰腹。楼辕竟然不退,只一拧身,宝剑从他肋间铠甲缝隙间刺入,却是顺着楼辕拧身的力量,紧贴着楼辕侧肋前胸,只从另一侧的缝隙穿了出去。
而楼辕的刀,已经斩上了他的脖颈。
血溅三尺,连句遗言都来不及留。
“带下去,戮。”楼辕从铠甲中拔出齐东樯的剑,随手掷在一边。淡淡一句吩咐,四个字,却让人从头到脚都在发凉。
戮不是正刑,而是一种逞威泄愤行动。看楼辕那个毫无温度的眼神,或许不是让齐越帝陈尸街头这么简单,最大的可能是要挫骨扬灰。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早已染上了血迹斑斑。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看着齐东樯的尸体,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十八个将军就能泄愤了?”
继而慢慢吩咐了一句:“骨头打断,挫成灰交给我。”
挫骨扬灰?!
楼辕的目光已经再度转回了大殿的房顶,突然一怔。
那个人影?是?!
“啊?!”
霍湘震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依然在书房里。面前,一本摊开的中华书局版《陆秦书》,正打开在楼辕的部分。
怎么看着书就睡着了?好像做了个梦?怎么想不起来刚才梦到什么了?霍湘震伸手揉揉眉心,却发现脸上一片湿冷。
这是……泪水??
我……哭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霍湘震愣愣地坐在书桌前,眼泪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决堤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霍湘震忙拽了几张纸巾擦掉眼泪,胸口一阵阵闷疼。目光落在书上,隔着朦胧的泪花,看不清楚,心里却狠狠又是钝痛。霍湘震眨眨眼睛擦干了泪水,几乎是扑到了那段文字前——
“三月二十日,辕破钱塘,尽屠之。斩首三十万,戮齐越帝而扬其灰。时天降惊雷九道,齐越故宫为之夷为平地。”
他是为了……为了……
心好痛,头脑里一切都是一团混乱仿佛有一场风暴席卷。他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剩下了痛彻骨髓的难过……
眼前又是一片恍惚,出现了一片昏黑的天空。乌云飞快地卷集,泼墨般的夜色染满了狰狞。
那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死城,活人只有十五万将士,早已撤离在城外十里处,城里唯一的活物,只有这九重宫阙高高大殿之上,站在房顶上的那个玄衣男子。
身无长物,唯蔽体衣裳。连头发都散了开,双目微闭,神色平静。
与他如水般的平静相对的,是从天空而来越发鼓噪的狂风,带着不安的气流,狂乱的乌云里仿佛下一刻就会伸出一只利爪狠狠地抓住他,把他握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肉酱。
可他只是这样淡淡地负手而立,仿佛在静候什么。在第一道惊雷降下的同时,唇角一抹笑意竟是凄绝——
“这一次,你怎么不来替我挡这九道天谴劫雷了呢?”
第五十九章: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光大亮,霍湘震被一阵敲门的声音吵醒。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才想起昨夜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可是那些幻觉,发生的时候自己会融入其中,结束之后,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是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哀伤,还有……每次从幻觉中醒来,都是满脸泪水。
霍湘震觉得,这些幻觉是三途镜系统的影响,可是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三途镜系统,为什么还会受到影响?难道这些就是他曾经在三途镜系统里面曾经见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现在又想不起来?
霍湘震一阵恍惚,敲门声越发急促。霍湘震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穿上拖鞋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吴积白。
吴积白看了看穿着睡衣跑来开门的霍湘震,霍湘震则是看了看客厅里的表。一边给吴积白让开门,一边打着呵欠抱怨了一句:“这才六点四十,九点上班,你起这么早啊?”
吴积白顶着一双黑眼圈,白了霍湘震一眼。继而毫不客气地进了门,把手上一沓打印纸甩给了霍湘震:“什么这么早起床……老子是一宿没睡!自己看,你的分析报告!”
霍湘震眼睛还没睁开呢,把文件放在了一边,先去洗脸。吴积白跟他的关系是完全不需要客套的程度,自己打开鞋柜换鞋,倒了杯水喝。
一把凉水泼在脸上,霍湘震总算清醒了一点。擦着脸上的水迹望了一眼镜子,霍湘震一愣。
镜子里……
怎么回事??
“看你这个表情,你是刚刚发现啊?”吴积白一边喝着水,一边走到了霍湘震身后,“我看了三年,看习惯了,不过好像你自己是挺意外的。返老还童哦,万千女性梦寐以求的福利,你小子捡到了。”
镜子里的确是他自己的脸,可是不是二十四岁的模样,年轻了很多。霍湘震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很快,找回了声音——
“这是三途镜系统的影响吗?”
吴积白微微一扬眉:“你倒是很淡定啊。分析报告上都写清楚了,你自己去看就是。”
吴积白这一句话其实没说完,霍湘震已经再度抓起了那些报告。昨天他刚刚离开三途镜系统之后,医疗组提取了他的血液样本做了化验,他没想到医疗组居然是熬夜给化验出来的。
吴积白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紧不慢开了口:“我来找你,是要带你回去一趟,医疗组要给你测骨龄。他们怀疑你现在的生理年龄状态不是二十七岁。”
霍湘震脸色有点青,掐着报告的手骨节发白:“什么叫‘基因与人类差别15%’?”
吴积白嘴角拧了拧,不知道怎么说,霍湘震已经接近崩溃:“小白鼠和人类的基因差别也只有百分之几而已!黑猩猩才百分之2%,到底是你们实验数据错了还是我的问题?!”
一觉醒来发现过去?7 巳辏氐郊曳⑾峙笥雅龋诙煲辉绶⑾肿约汉孟癯鱿至四嫔げ凰担艚幼乓环莘治霰ǜ嫠坪踉谥っ魉衷诹死喽疾皇恰;粝嬲鹣胄Γ悦说某胺肀泶镂圆坌那榈男Γ?br /> 第零局里,创世神计划项目组,彻夜未眠的全体同事都在等着霍湘震。只是他们的眼神让霍湘震觉得有点别扭,虽说都是为了科研献身吧,但是同事们这眼神怎么有点像看……小白鼠?
顶着一张大学生的脸,霍湘震配合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检查。骨龄报告的结论是他现在是二十岁的状态,也就是说,他“倒带”了整整七年。
“什么原因导致的?”霍湘震并不理解,还有他15%的基因差异问题。他确定自己以前体检的时候没出过这种事——否则他还不得早就被人当怪物抓起来研究??
被他提问的老学究,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一闪而过思考的睿智光芒,而后目光落到了名为三途镜的石台上——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三途镜系统和这个文物石雕,共同作用下产生了某些不可逆影响。”
霍湘震的生活,从进入三途镜系统的一刻起,彻底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但他离开三途镜系统,一样导致了有人的生活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也似乎是踏上了最正常的轨道。
钱塘城里,一片废墟焦土占据了大片的土地。如果是钱塘本地的居民,很明显就能认出来,这里是曾经的李唐,或者齐越王宫。
但这只代表以前,不代表现在。现在,它只是一片焦土。
而且也没有钱塘本地居民可以指认了,因为他们都已经陪伴焦土长眠。整整七天的屠杀,钱塘三十万军民只剩了三十万无头尸骨。
头颅,被割下之后拿去清点战功。
造成这一切后果的那个人,此时却正抱膝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看着身旁仿佛熟睡一般的白衣男子。
“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他说,声音干涩,竟然仿佛是多日水米未进,“我纵下屠杀钱塘三十万人……劫掠财宝无数,火烧民宅让整个钱塘变成一片火海,你不阻止我吗?
“天雷九道,我一道道扛下来,你不心疼我吗?
“霍湘震……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啊?哪怕是痛骂我也好啊……我杀了齐东樯,杀了那城里十八个将军,我甚至千刀万剐了齐家所有人……你不想痛骂我冷血残忍吗?”
那人依然是熟睡的模样,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楼辕叹了口气,伸手抚摸霍湘震全无温度的脸颊:“他们跟我说你死了,让我不要对着一具尸骨神神叨叨……你怎么可能死了呢?你只是一时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呼吸而已……你只是睡得太熟了而已……”
死人是会腐烂的,关节僵硬,出现尸斑。可是他身边的尸身,关节毫不僵硬,皮肤光滑而且依然具有弹性和水分,看起来有些苍白,可是依然可以在他的脸上看见血色。
真的就好像睡着了一样,除了从来不会醒来,也没有呼吸和心跳。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时候,会觉得这是一具做工精致的偶人。
而每天抱着偶人说话,和偶人同寝,会给偶人更衣、沐浴、梳头的,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楼辕疯了。
可是又不是疯的那么彻底。
楼辕牵着他的手,把他抱起一点靠在自己的怀里,而后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师兄,今天是我加封武安君的日子,你要不要一起去庆祝?”
说罢,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回答一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喜欢安静,但是这次没有外人,就是咱们黑虎军几个将领,还有大哥和爹而已。只是一顿酒席,明日咱们就启程回京。”
又是沉默片刻,他淡淡叹了口气:“我自己去的话,不会给你带什么吃的回来的。你偷懒睡觉,那就饿着。”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距离最惨烈的那一天。楼止至和楼轩迟了一步赶到,看到的只有九天雷恸之后,遍体鳞伤的楼辕和只余焦土的钱塘。
一切都太迟了。
随着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陆六孤的一道圣旨。封楼辕为——武安君。
攻必胜,战必克,以武镇国,安护黎民,故号武安君。
他很高兴,却也只是高兴而已。高兴之后,却发觉最想和他分享这份愉快的人,并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于是这份喜悦里,突然就带上了几分难过。
没关系的。楼辕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慢慢走出了中军大帐。
没关系的……至少自己并没有彻底失去他对不对?他没有死,一定没有。师父说了,地府没有找到他的魂魄。
没有魂魄,那要么是他已经轮回去了,要么就是他真的还没有死。楼辕咬着下唇,他想,霍湘震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止一次想到过死,死了的话就可以下去找他了。可是他又怕死——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就会错过霍湘震醒来的一天。烛九阴说,地府没有霍湘震的魂魄。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大概就是他的心情吧……可是那位君王还可以在蓬莱仙岛等到她,甚至可以在梦中相会。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他却连做梦都梦不到他。
世上最痛苦,不过唯梦闲人不梦君。我只求在梦里见你一面,聊以安慰……可你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能让我见你一面?半个月以来,就连梦里都没有你的身影……
你生我气了么?可为什么屠城那几日梦不到你阻止我?
你不要我了么?所以就算天雷劫杀我遍体鳞伤疼到昏死,也梦不到你?
可是你说过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楼辕轻轻呼出几口气,没关系,我会等你的。等你入梦,也等你回来。如果等不到你,没关系,半妖的生命那么长,我会把你放进我心里。
这样,我活多久,你就在我身边多久。我们总是在一起的,对不对?
第六十章:生死有命天意玄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当楼辕再回到赵宋新京自己的小院子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仗打完了,但是日子还要继续过。陆秦国内仅钱塘一战就投入了十五万兵力,楼止至和楼轩手下也有几万的甲兵。再算上齐越国现在也纳进了陆秦版图,一时间消化如此巨大的军力也是问题。
陆六孤正在为此头疼,楼辕已经是带着黑虎军回到了曾经的赵宋新京,现在的陆秦京城。他黑虎军五万人,几乎都是精锐,尤其黑虎精骑,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舍不得这些弟兄,存了私心带他们一起回京城,是想把他们编入京城的禁卫军,日后也有机会见到。
而他自己,回了楼府——带着霍湘震。
“师兄,”他俯下身,对坐在轮椅上的那人说,“我真没想到,这么久了,我种的这些桃树都长这么高了。”
院子里,当年低低矮矮的桃树从,已经长得很高了。现在是六月,桃叶蓁蓁,绿意盎然。梦山不知道他今天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楼辕想,他大概都认不出梦山了。
他是半妖,岁月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二十五岁的光阴对他来说,留下的还不如连年征战带来的变化多。雁门关的风霜刀刻,在他的气质里印下了铁马冰河的坚毅冷练;剑南一战的回天计谋,给他的眼底抹去了耻辱的阴霾;铁蹄曾踏遍帝国领土,带来的是挺拔身姿里傲然气度。
和当年那个笑意淡淡的俊俏公子,竟然是判若两人了。
他推着轮椅进了院子,沿着树下的小路慢慢往自己的房间去。目光掠过这些桃树,低低叹息了一句:
“树犹如此,人何以哉!”
这样感慨下来,他却反而不急着回房间了,而是推着轮椅,又坐到了树下的石椅上。当年他双腿不便,桌子周围只摆了三张石椅,留一个缺口让他的轮椅进出方便。现在却还是正好,只是坐轮椅的人变了。
“师兄……”楼辕又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他坐着轮椅的时候,霍湘震就坐在他旁边,就是这样的位置,他记得那一次他狠狠地对霍湘震说,就算是死,也只能是我亲手掐死你。
楼辕苦笑了一声。
“辕儿,”身后传来了楼轩的声音,楼辕回头,勉强笑了笑:“大哥找我有事?”
楼轩现在的官职只是兵部尚书,却因为和陆六孤有层关系,在朝中虽不是举足轻重,却也无人敢小瞧。楼家威望在前朝就已极盛,现在更是有了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味道。
这些,楼辕很清楚,却从未觉得和自己有丝毫关系。他依然只是黑虎军将领,除此之外别无官职。武安君只是个封号,并没有实权。所以朝堂之事,他从不插手。
但这次却由不得他不插手。
楼轩看着楼辕有些憔悴的模样,又看看坐在当年楼辕坐的那架轮椅上,霍湘震的尸身,却还是把劝说楼辕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只半遮半掩说了一句:
“皇上让我带你进宫,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楼辕微微蹙眉。进宫的话他自然不能带着霍湘震的遗体,但他不想和霍湘震分开,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楼轩故意不去看霍湘震的遗体:“现在新政初立,虽然灭了齐越,但是百废待兴,很多事情一团糟,你从来比我们有主意,这些事情,也想交给你。”
楼辕隐约有些预感,却抓不住是什么,只点了点头:“走吧。”
“等等!!不要走!”
霍湘震大喊了一声,可结果是,从梦里惊醒。
他从自家松软的大床上坐了起来,喘着粗气一身冷汗。
依然是……梦??
梦境里的东西正在飞快地被他遗忘,霍湘震掀开被子连鞋都不穿冲进了自己的书房。
楼辕,楼辕,楼辕……他还记得这个名字,书页哗哗翻动,《楼辕传》再度打开的同时,终于彻底忘记了梦境中所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