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书生道:“先前和他同行那小子,被张道长堵在胡同里,落下一张药方子,有人认得这是他的字,白娘子和咱们联络之后,也曾取来画像给她辨认,确认无误。”
白寻雁见公子看向自己,忙福身道:“是与画像上有五分像。”
“只有五分像?”
白寻雁苦笑道:“公子画上的人,神采飞扬,见之忘俗。我所见的大夫,虽然眉目相近,气质却大不相同,故而只有五分像。”
她心里也嘀咕,既然是恨不能手刃的仇敌,何必给他弄一幅那样好看的画像,一看就知道执笔之人是费尽了心思,才作成这样一张好画。
她话说出口,堂中居然陷入了沉默,良久,那人才重新启口道:“那咱们就进山一趟。”他望向白寻雁,“你说的大夫,是因何事进的齐府?”
白寻雁道:“听说正是为齐府在商洛山中的那块地皮,那儿长年无人看管,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小村的人住了,齐家要收地,他们不肯迁走,这大夫就住在村中,因此便上门,以解毒为交换要走了地契。我见他居然能解我独门的毒药,才疑心起他的来历。”
“毒药。”那人笑了一声,“有什么毒药是他不能解的?”不再多问。随后诸事议定,白寻雁和卢书生先行离开,留下那人和张岐两人,在堂内静立不语。
那人道:“看来你我都被骗了,当初我派人在山上搜寻了几天几夜,还以为他已经葬身豺狼之口,或是逃之夭夭,谁知他居然就藏在山中休养,这一次更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张岐道:“纵然如此,他一身武功尽废,况且当初那毒还有扰乱神智的功效,纵使他深谙医理,想要恢复也非易事。”
那人转过身,看了他半晌,笑道:“你是在怪我对他太狠么?”
张岐道:“少爷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换了一种带着叹息的忧愁的语气,“椿山,有人告诉我,要狠就狠到底,切勿一时心软而坏了大事。我记着呢,你也记着,否则可是要吃亏的。”
第15章 客栈
却说赵昔和韩音接过小姑娘送的干粮和伤药,韩音去后院将马儿牵来,赵昔在门口向她致谢,随即两人双双上马,避开人烟多处,出了小村落。韩音道:“先生,你要去哪儿?”
赵昔道:“要躲开武林盟的搜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也在想走哪条路好。”
韩音道:“你现在武功不济,一个人行走太危险了。”
赵昔看向他道:“你呢?你要找你母亲,去洛阳?”
韩音点点头:“我要去韩家,找到我娘,带她回关外。先生,你和我一同去吧,我们相互照应,倘遇不测,总好过一个人。”
赵昔和这少年对望,韩音只知他武功尽废,却不知他连记忆都残缺不全。甚至到如今,他还想问韩音一句,自己的真名是什么?
是赵解秋?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韩音又道:“先生,你还是不愿收我为徒吗?”
赵昔这才想起来这个问题:“可你已有教派。况且你母亲是韩家女,你也习了韩家掌法,实在不必再拜我为师。”
韩音黯然道:“我娘遭韩家人唾弃侮辱,早已不在他们的族谱上了,我爹教我朱砂掌,只是为了怀念当初和我娘在一起的日子,我爹他……两年前就去世了。”
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赵昔已有些动摇,决定随他去韩家了。他们两人中韩音虽然年纪小,一路来却都在照顾他这个大人。赵昔记忆全失,连个可投奔的朋友都没有,这个时候,与他共过生死的韩音便犹为重要了。
赵昔算了算路程道:“此处离洛阳城,只消往东北方向去,再走一段官路就到了。我们骑马赶路,还要快一些。”
韩音眼睛一亮道:“先生,你肯随我去了?”
赵昔道:“如你所说,我一个人行走艰难。况且你有魔道的身份,去韩家,保不定他们是好是恶。我虽无武功傍身,但好歹能出一份力。”
韩音开心地点了两下头,拉了拉马儿的缰绳,走在前边。
赵昔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笑。或许甫入江湖,能遇上这么一个生死之交,也算大幸了吧。
虽然韩音身上有伤,赵昔的身体也虚弱,但所幸天气不错,日头淡淡的,无风无雨,兼之有两匹好马,两人午时休息了一会儿,吃些干粮充饥,韩音的伤口换了药,下午赶路,在傍晚之前到了官道上的一家客栈。
前面不远就是洛阳城门,二人在客栈稍作休息,打算入城后再找住处。
客栈小二见两人都是风尘疲敝,衣裳简陋,便把他们当作借地歇脚的穷旅客,茶也懒得上。韩音喊了好几次,也不见上茶来,正要发火,在柜台写字的年轻女子发话了:“倪三儿,客人叫茶你听不见吗?生意是这么做的?”
说罢亲自提了茶壶过来,给赵昔二人斟满道:“店内小二不通事理,两位客人多担待。”
赵昔道:“无妨。多谢姑娘。”
那女子抿嘴一笑,转身将茶壶递给小二,低声训斥道:“你们这些毛病呀……”
韩音见茶上来,也就不再理会他们。他见赵昔脸色极差,比他这个带伤之人还难看,便想改变主意,在这客栈先住一晚。
正欲开口,忽然一个背绸布包袱的小厮,领着一个玉冠华服的贵公子进客栈来,进门便吆喝小二上茶,又自个儿擦拭桌凳,服侍那公子入座。引得四周在座的客人,都转过眼睛来看。
那贵公子也是前呼后拥惯了,毫不在意周围人的打量,摇着漆金竹骨的折扇,往长凳上一坐,张着手等小厮奉茶来。
他这做派倒和戏文里那些翩翩公子哥一个样,只可惜身材太过圆润,再好的布料和裁剪都遮不住身上的肉,面皮白净,像是上等皮薄馅大的白面包子,任凭五官再清秀,也显出些愚笨可笑来。
小二忙不迭地端来一壶茶,小厮接过茶壶掀开一看,道:“不中用,这哪能入爷的口!”从背后包袱取出小锦盒盛的茶叶,交给小二道:“拿去泡……”他主子回头瞧见小厮油腻粗糙的手,皱了皱眉,收起折扇指了指道:“再使唤个人去泡茶,不要他。”
小厮忙收回茶叶,左右看看,一眼相中又回到柜台与账房一块理账目的女子:“你去泡茶,要筛两次,水要八分烫。”
女子抬头望了望他两人,那胖公子眼前一亮,没想到这灰扑扑的客栈里,竟有这样俏丽的女子,当即道:“就是她,一定要她给本公子泡茶。”
小二陪笑道:“这位爷,这是我们掌柜的千金,不是干活的,爷另选一个吧。”
胖公子不耐烦地“嘶”了声,小厮会意,从包袱里拿出一枚纯金叶子,在小儿眼前一晃:“你看看,请那位姑娘过来,这就是你的。”
小二眼睛都直了,他虽在这官道上的客栈常年做工,但似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还是头一回见。为难了一下,抓起金叶子向那女子走去。
他俩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子脸上露出愠色,甩手就要走人,小二拦不及,跟了上去,碰上一个模样精明的中年男人,女子不得不止步,小二立即上前说明情况。
男人正是这客栈的掌柜,此刻一边听着,一边向这边主仆二人瞄了两眼,见到通身富贵的胖公子,那眼神就好像后者见到他女儿一样。连忙赶了上来,打恭作揖道:“公子爷贵姓?”
胖公子“刷”得一下展开折扇,摇啊摇道:“姓陶。”
“姓陶?”掌柜立马想到富甲天下的皇商陶家,试探着问道:“不知陶颐老先生是公子爷的……”
胖公子扫了他身后女子两眼,嘴角露出一丝笑道:“那是我先祖父。”
掌柜大喜道:“原来是陶老先生之孙,难怪举止非同一般……”
要说陶家,那可真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的富贵。
陶家的创始人是掌柜口中陶颐的父亲,但真正使陶家闻名南北的是陶颐本人。自古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尾,陶颐一介商贾之子,却能左右逢源,在朝廷他是皇商,在武林他又最讲义气,出手阔绰,与各大世家交好,终成一脉。
陶家规矩,子侄每及十六,但凡有意经商者,须地在外走商一年,再回家中参与各项事务,如此说来,这位陶公子走商经过洛阳城,也不算异想天开。
掌柜的喜不自胜,向身后女儿道:“还不去为陶公子沏茶,这样的贵人可不是谁都能遇见的!”
旁边的人一留神就知道,他这是想“卖女儿”了。
掌柜的正有此意,他这个女儿,自幼生得俏丽不俗。妻子和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妻又悍妒,不许他纳妾,他没有儿子,便指望着他这个漂亮闺女嫁得一步登天。
谁知女婿挑挑拣拣,要么人家看不上,要么自个瞧不上,眼见着耽误了嫁龄。如今碰上陶家的后人,真真是送上门的金龟,哪怕不能为正妻,只做个妾室,也是大好的前途。
掌柜千金却不这么觉得,但父命难违,只好忍辱接过那盒茶叶,转身入内室泡茶。
胖公子兴致勃勃地打量她窈窕的背影,问掌柜道:“令千金叫什么名字?”
掌柜笑道:“我姓同,小女单名一个柔字。”
胖公子嘿嘿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啊!”
他摇着折扇等了一会儿,掌柜千金果然端了好茶出来,香味清逸,胖公子眯起被肉挤得豆似的双眼,伸手接过,顺手摸了一把姑娘的纤纤玉指。
掌柜千金身体一颤,又羞又气,满面通红,扔下茶盏就要走,被胖公子一把拉住手道:“姑娘急着走作甚么?这等好茶,佳人何不坐下来与本公子细品?”手指不怀好意地在她腕上摩挲。
姑娘气得身子打战,甩手就是一耳光,胖公子养得肥嫩嫩的脸上现出五个鲜红指印:“什么陶家后人,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
这一巴掌打得响亮,客人里有的倒吸一口气,都惊叹这年轻女孩虽有个势利爹,脾气却烈。
胖公子被那一巴掌打得也有些发懵,待到反应过来,跳起来一拍桌子:“敢打你陶爷,信不信爷砸了你这破酒楼!”
掌柜也一时惊慌,回身对着女儿作势要打:“你!”
闻讯赶来的老板娘见到此景,连忙上前拉住道:“你敢打女儿!”又急忙向胖公子屈了屈膝道:“公子爷息怒,女儿被我们娇惯了,脾气骄纵,公子爷别见怪。柔儿,过来道歉!”
掌柜千金早已泪落如珠,老板娘叫她,她只低头抹泪,理也不理。
一角的赵昔将这一幕收在眼里,对身边韩音道:“这里乱得很,咱们走吧。”
韩音当然应允,在这寄宿的念头也打消了,两人起身向门外走去。只是不巧,经过胖公子身边时,赵昔忽然不知怎的身子一下不稳,撞在了他身上。
第16章 生死
胖公子正没好气呢,忽然给人撞了一下,回头怒道:“什么东西!”
赵昔连连作揖道:“冒犯,冒犯,方才有人推了我一下,公子爷莫要见怪。”
胖公子心思都在那女子身上,又见这人双目无神病恹恹的,也懒得和他计较,反而退后一步,怕过了病气。他身边小厮道:“走走走,哪里来的痨病鬼。”
赵昔低头退出人群,韩音上前扶住他道:“先生。”
赵昔看着慢腾腾的,脚步却不慢,反而拉着背行李的韩音,两人至道旁上马,见官道上来处有一队人马正赶来。
赵昔拉了拉缰绳,对欲问他刚才举动原由的韩音道:“先走,进城再说。”
韩音只得随他一路往洛阳城门而去。
他们身后那队人马停在客栈前,听见客栈里有人吵嚷,是小主人身边长随的声音,忙赶了进去。
进门后,只见胖公子正与一对中年夫妇对峙,旁边还站着个俏丽女子,领头的人喊道:“二公子……”
话音未落,忽见他家小主人“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大声叫“疼”。
不光跟进来的人,连原本在客栈里的客人连同掌柜一家都愣住了,那公子身边的小厮更是手足无措:“爷,二爷!”想扶他起来,他却是满地打滚,怎么也拉不住。
“我手疼!腰也疼!还有腿……”
领头人一面指使人去扶起公子,一面质问那小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急得满头出汗:“我也不晓得,方才还好好的,您一进来就……”
领头人怒道:“难不成还是我的过错么?你仔细想想,方才谁动了公子?”
小厮把眼光转向掌柜的一家:“他们,他们端了茶来……”
掌柜的连忙叫冤道:“我们只照吩咐沏了碗茶,况且那茶陶公子并没有入口……”
领头人道:“还有谁?”
“还有……”小厮灵光一闪,道,“还有一个痨病鬼!撞了二爷一下,我怕他过了病气给二爷,就叫他走了。”
领头人问:“什么时候走的?”
小厮道:“走了有一会儿了。”
领头人目光扫过掌柜夫妇,又瞥了眼那抹泪的女子,心里揣度了个大概,吩咐手下人道:“还不将二公子扶进马车里去,赶在城门关前进城请大夫。”又对小厮道:“你糊涂!二公子爱玩爱闹,你也不劝诫着些,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小厮使劲地低头,领头人又道:“你即刻骑一匹快马,务必要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人。”
小厮弯腰应是,又疑惑道:“可他只是撞了二爷一下,我看得真真的,怎会害得二爷……”他瞅了瞅被几个人抬着仍旧挣扎不休的胖公子。
领头人冷笑道:“你才多大,能见识多少东西?在这里顶嘴,还不快去!”
小厮连忙去了。领头人见他跑出去,叹了口气,对那掌柜的一家道:“今日之事,你只当没见过我们,也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好自为之。”
掌柜的诺诺应是。
领头人回到马车上,胖公子还在嗷嗷喊痛,不过叫声中气十足,应当无甚大碍,只是行事太过放肆,被人给教训了。
他使唤小厮去追那两个人,心里却明白,怕是追不上了。
再说赵昔与韩音快马进城,寻了一处客栈落脚,等在房中解下包袱,韩音才问道:“先生,你为何要帮那家人?”
赵昔道:“他家女儿不为富贵折腰,我心里很佩服。”
韩音道:“仅此而已?”
赵昔看向他,笑了笑:“明日我们便要拜访韩家,你我这一身行头,只怕还未靠近大门就被赶出去了,还得要换身像样的衣裳才是。”
韩音皱眉道:“可我们逃路过来,除了要紧的物件,盘缠只有早上那位姑娘送的几吊钱……方才住店已花完了。”
正说着,却见赵昔扔来样明晃晃的物件,接过来一看,是个十分精致绣丽的荷包,内有两个裸金锭子。
韩音眼睛亮了亮,原来是为了这个。
赵昔已转身道:“早早睡罢,明日见韩家人,又不知是怎样情形。”
韩音神色一顿,望了望他的背影,不觉握紧了双手。
次日二人打点齐整,前去韩家的宅邸。
这宅邸坐落于洛阳城北,足足占了大半条街,门庭森严。韩音取出一块玉佩,递与守门的弟子,后者讶异地瞧了他一眼,端详那玉佩片刻,转身进去通报了。
不久便有人来,请韩音两人入内。
二人在厅中喝了口茶,很快有神恭貌肃的正式弟子前来,请韩音去大堂与韩家主事之人相见。
赵昔仍留在厅内等候,不一会儿,又有弟子来请他同去。
他随弟子来至大堂前,听见屋内一人声如洪钟,正是韩家代掌门韩佑:“你要走要留,我不强求。但你母亲勾结魔道,屡教不改,甚至为此伤及数位本家弟子和长辈,罪无可恕,终身囚禁已是大赦。”
韩音勉强收敛着怒气:“我母亲为人心善,绝不会伤及无辜!”
韩佑道:“心善?她为了逃出地牢,私炼那魔道教她的武功,数月前意图越禁。我夫人好心来探望她,她竟然狂性大发,将我夫人打成重伤,经脉寸断!直到如今仍未苏醒。”言语间甚是痛心。
韩音捏紧了拳头。韩佑又道:“你不必多言,你若能弥补你母亲所犯的过错,我念在兄妹旧情,尚可考虑放她出禁,若不能,就是关她一辈子,也抵不完这罪过!”
赵昔进来,拍了拍少年的肩。韩佑道:“这位便是赵大夫?听说你的医术很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