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崩山镇海的拳风命中师宣胸口,清艳青年整个胸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凹陷下去。
那一瞬间太阳烈得几乎让清明睁不开眼,耳鸣眼花,视野朦胧,耳边似响起殷逢渊的呼喊,隔了很远,有种江河倒涌、山川倾覆、星盘逆转之感汹涌袭来,他从这险象环生的汹涌洪流里走出,却并非劫后余生,恢复清晰的视野中,徒弟已软倒在地,血涌了一地,骨断肉碎,想必内里脏器也都碎成肉沫,刻骨的寒凉让清明浑身止不住发颤。
清明看不到殷逢渊,看不到从天人殿循着阵法波动赶来的护阵僧人,眼中只有徒弟。
清明一步步走去,脚下发软,软得最终不堪重负跪在徒弟身侧,表情从虚无中返回尘世,纷乱情绪让脸上肌肉扭曲。清明闭了闭眼,许久,摈弃所有只能增加负担的庞杂情绪,等睁开眼,眼中是一片空茫。
隔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故我,为何?”
师宣嘴角含笑,笑中有血,声音虚弱,“师父,我全你成佛之心,可好?”
“故我……”清明反复唤着,徒弟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清明脸上表情亦越来越空,那是一种隐藏慌张却不自知的苍白。
待师宣缓缓合眼,断气的那一瞬,清明突然浑身佛光大盛,刺得周围人无不避让,光芒普渡之处,血液倒流回伤者体内,沙弥和武僧们嘤咛转醒,伤口愈合如初。
“这——”
清明茫然四顾。
不知何时出现旁观了多久的佛爷走入律阁,怜惜地望着一瞬间仿若懵懂幼童的小弟子,“清明,你已心境圆满,可喜可贺。”
随着皮囊损毁,妄念一直隐藏的气息袒露,丝丝缕缕氤氲晦暗,萦绕清艳青年周身,清明环视护阵僧人,目光落回毫无气息的徒弟,喉头涌血,往日里的不愿触及的不详预感拨开云雾,再无法遮掩,“他——”
“他便是破妄子,执妄所化,你成佛路上最后一层阻碍。”
“竟是妄念?妄念……”清明呢喃,“他多番伤人原是我害的……他说本能我竟以为是玩笑,原来是他被我成佛执妄所累,都是我害的……”
“佛爷——”
清明跪地,重重磕头,“我愿拿我一身修为换他重生,求佛爷成全。”
“你入迷障了。”
清明再磕,“求佛爷成全!”
佛爷只是摇头。
清明继续磕,一下一下,一次比一次重,磕得满脸是血再无往日无双风华,狼狈得像个俗世里为情所困苦不堪言的平凡男子,磕得三位跟在佛爷身后的师兄于心不忍,嗑得周围沙弥震惊似是认不出这展露庸俗之态者竟是曾经高不可攀的妙法莲华尊者,磕得佛爷终于叹息出声。
“妙语本是因你而生的执妄,无魂无魄,何以重生?”
清明愣愣停下,抬起脏污的脸,声音恍惚,“是说……哪怕弟子上天入地,踏遍五洲四海六道八荒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佛爷默然不语。
☆、第43章 情挑佛主(11
位列“佛主”可立像享人间供奉是大喜事,清字辈三位师兄望着毫无欢喜的清明,无不摇头叹息。清源要上前道喜,被清正拦住,他是几人中最了解师弟感情的,现在道喜无异于揭完伤疤再撒层盐,也就佛爷那般狠心,他虽恼师弟误入歧途,却也最心疼师弟。
清贤走到一旁弯腰捡起一颗佛珠,观察一下又尝尝味道,是用止血药材碾的。
清正见他神色有异,“怎么了?”
清贤递出佛珠,“方才妙语看似下手狠厉伤及无辜,实则已避开要害,本来大量出血定然九死一生,可这药材有凝血之效,能把命拖至佛光普渡之时,保众人安然无恙。且清正师兄刚才步步紧逼,妙语却只肯躲闪不曾反击,反倒攻击旁人,我猜一是为了逼迫清明师弟……”
清正想了想,“近来清明与妙语师不像师,徒不像徒,底下已经有了流言,妙语行凶,师弟却隐而不发屡屡包庇袒护,即使最后我降下妙语,师弟照样躲不开名声大毁,这妙语是演了一出戏逼师弟出手‘清理门户’?当真好算计……”
“师弟一向最为聪慧,本不该骗过他,终究是关心则乱罢了。”清源叹息,想起清明急于护徒时不经意流露的感情,心惊道,“我竟未发现,清明师弟原是如此大胆,竟敢冒着佛家之大不韪动了那等心思。”
清贤叹道,“?9 钭钕氩坏降幕故钦饷钣铩故瞧仆樱肜聪惹盎偃朔鸬な潜恢赐聿挥杉海缃瘢剖Φ艹鍪痔媸Φ苷谙龋鞫笏乐Φ艹煞鹪诤螅绱擞眯牧伎啵檬Φ芙窈笄榭梢钥埃俊?br /> 三兄弟说话间,目光投向仿佛已与外界隔离,沉浸哀痛之中的清明。
……
清明仿佛整个人被冻住,抱住浑身瘫软唇角笑意散去的徒弟,一动不动。佛爷瞧得直皱眉,清明通身寒凉凝结了一层又一层,法力失控游走风鼓着衣袂乱飞,冷意从眼角眉梢蔓延到十指,指甲冷光森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掏出玲珑锁心塔。
清明挂着毫无波动的一张脸,毫不犹豫挖出徒弟的心脏,画面之惊悚让沙弥们惊呼出声。
躺入掌心的不是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而是一团磨烂的豆腐般的心肉,碎成一片,清明却似耳聋眼瞎,不管不顾把碎肉往锁心塔里塞。
佛爷挥手打翻锁心塔,心肉撒出一片,清明一捧捧捡起,连心肉混着泥塞进去。佛爷脸色一沉,甩手兜头洒了清明一盆水,源自千年寒冰所化,凉入肺腑,寒彻骨缝。
清明未清醒,佛爷再浇,从头淋到脚。
哗啦!哗啦!哗啦!
一盆又一盆,直到把混混沌沌的小弟子浇醒!
“佛爷我理解你痛失爱徒之心,给你时间缓解,只是佛爷我性急,莫要我等太久。”
清明褪去恍惚,脸上血迹被冷水冲洗掉,展露一张清俊绝尘的容颜,仿佛孤莲傲立水中,恢复几分往日风采,只是眸中苍茫与万念俱灰并重,下巴滴滴答答落水,他却连抬手揩去都未曾,似已不在乎自身如何,只垂头摸着徒弟的脸,并未答话。
动作间百般柔情千般缱绻万般缠绵,皆让周围沙弥武僧察觉有异,可此时此刻,无人敢再乱说。
“罢罢罢!我就看你什么时候肯认清现实彻底死心!”佛爷甩袖离开,留下清正等人处理后续。
……
不出一日,婆娑界妙法莲华尊者成佛之事传遍六道八荒。
照理说下面必有起佛号立佛像的佛典,可久久等不来婆娑界的邀请,无数钦慕新任佛主美色的女子四下打听消息,才知原来还有一出“妄念生灵拜其主为师,以身殉道助其主成佛”的年度大戏。
“听说这位新佛主因为失去徒弟太过伤心欲绝,整日闭殿不出。”
“可惜啊可惜,当初妙语小僧的剃度认师的仪式我还去了呢,那位的容貌之盛丝毫不逊色其师,就这么死了简直令人稀嘘憾恨!我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都悲痛难忍,更何况朝夕相处的师父?且听闻他舍身前早为其师叠了满殿的声鹤风铃聊以慰藉,当真深情厚谊,当初有多少徒弟恨不得有师如佛主,现在就有多少师父恨不得遇到如此良徒,换做是我,哭死都有可能,新佛主仅仅是深居简出果真心性非常。”
“你们这都是早八百年前的旧闻了。”有消息灵通的加入八卦,“听说这新佛主自爱徒一死便有些魔怔,称偶有感觉到徒弟的魂息,常常造访鬼道寻徒弟的魂魄,你说可笑不可笑?佛爷都亲口说了,他那徒弟是他妄念所化的生灵,一团虚有其表的混沌无魂无魄,怎可能感应到魂息?结果亦是如此,生死簿上根本没有那个妄念给自个起的师什么的名字,地藏佛被扰得不胜其烦,一见他来访就闭门不出,至如今地藏佛都有些心理阴影,一见着青衣或者光头就浑身不得劲,差点没去找佛爷算账让他管好自个小弟子。”
“我听闻的消息是新佛主供着玲珑锁心塔,日日以法力诵经,时时不曾间断,本来刚刚突破成佛根基不稳,现在身法已是摇摇欲坠,若倒时坏了根基反掉了回去才有意思!”
有人怪道,“那玲珑锁心塔不是要不染纤尘的活心一枚,我听说当时心肉早已烂如泥,沾满尘埃,他这不是诸多法力尽付流水,且塔中无灵又施以诸多能量,无端生出阴晦宿业,换一个力竭而亡,何必呢?”
天人殿,佛爷强力破结界入殿。
并蒂莲座上,青衣僧日夜无休地诵经洗涤塔中心肉,意图催发生灵,听到有人进门,念经未断。
佛爷瞧了眼最早的劫相中所显示的莲座,本会导致清明佛缘尽毁,现在却因当日清明是在律阁突破,未能沐浴佛光而失去化形的机遇,果然造化弄人,想必清明成佛之路终有一劫,只是影响他的从这莲座变成妄念所生灵智,端看他是否能渡得过去。
“我来,是想问你打算何时举办佛典?”
清明诵经声一顿,“弟子已无心举办。”
佛爷不太高兴,“凡事了如烟,你那徒弟已经不在,你还这般执着,莫不是不想要佛位了?”
清明垂眸,“弟子不孝,已无心成佛。”
“你原本累于成佛之心过甚,现脱去执妄心境圆满,正是好事。”佛爷道,“你何苦作茧自缚?”
“一想到他因我成佛之痴妄落得如此下场,弟子苦闷难言,这一身佛骨不是圆满,而是日日剥皮挖肉刺骨锥心之痛,日日夜夜折磨弟子,恨不得脱去一身佛骨才能安逸片刻。”
“你当真不想做佛?”
“弟子已不作他想。”
“心念已决?”
“无怨无悔。”
“你……”佛爷又气又恼,“可是后悔了?”
“悔不当初。”
清明一闭眼,仍能想起徒弟含着血的刺目笑容,若早知他是妄念所化,他又怎忍心口不择言去怪他行恶,怪他欺瞒,怪他对自己影响至深?明明徒弟所展现的恶念皆来自清明的不堪,作为罪魁祸首,他当时怎么就敢责怪徒弟?
清明不敢深想,若要抽丝剥茧把每一件往事都细细想一遍,已然超出他所能承受。
他不敢去想徒弟屡屡追问他,向佛与向他孰轻孰重时心中何等不安?每一想到,清明就揪痛难言,他怎忍心让徒弟在不安中徘徊一日又一日,怎忍心把这种不安当成撒娇任性忽视掉?他不敢去想当初要收故我为徒时的许诺,终他一生必陪伴徒弟左右?呵,若早知私心与佛心只能二选其一,他必不会轻易山盟海誓,沦落至失信,现在想来何等轻狂?
若早知,若早知……从一开始,他便不会为了那丝不堪欲念招惹他,何必招惹他?故我之不幸,全因他而起。
清明睁开眼,“弟子愚昧,事到如今竟才醒悟,原来向佛之心可舍,唯私心难以割舍。”
佛爷叹了又叹,最终道,“既然如此,佛爷我可成全于你,只要你能达成我的要求。”
“请佛爷指点。”
“走一趟千金台。”
千金台,台阶一万整,从台下走到台上无法使用任何法力,只能徒步,传说中神仙也累得够呛。其名有多种解释,一说,每升一阶负重千金,走到千金台已如泰山压顶。又说,千金取自“一字千金”,待走完已是累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千金台让人趋之若鹜,必有其因,如同登高望远,千金台有面照心镜,面镜之人但凡心有所困,皆能一照明朗。
……
爬台那日,许多风闻消息的人都赶来围观。
或者说,仰望。
千金台传闻已久,但时至今日,能爬过百阶之人都寥寥无几,这位新佛主着实有几分胆魄。
“这新佛主为何要自找苦吃,爬这千金台?”有人奇怪,自有人答,“听说是丧徒打击太大,不想当佛!佛爷许之,只要他走一遭千金台。也不知那徒弟是何等本事,竟让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因他连佛位都不肯要,还自愿遭这一趟罪!”
清明拾阶而上……
一步千金。
十步万金。
百步已难负累,换个凡人早被压成肉泥,清明虽有金身佛骨,但轻飘飘的衣袂已开裂绷线,被汗水浸湿紧紧贴身。再行百步,身形微晃,若风拂柳;行至五百步,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走到一千步,挺拔的身姿终于弯曲,止不住颤抖。
若说前两千步还能勉强维持风采,复两千步,清明已如驼背老汉。
又两千步,清明身体无限平行于地面,再两千步,竟只能一路跪过去,膝盖磕得失去知觉,到了最后两千步,清明一阶一阶用手攀爬上去,两掌俱被磨烂。
台下观望之人早已无法看清青衣僧的表情姿势,只模糊一个黑点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地移动,仍然令人叹为观止。
清明一寸一寸往上挪着,指甲尽断,指腹磨得血肉模糊,浑身肌肉因压力扭曲变形,一张脸面目全非显出狰狞,一个风采非凡的人此时不成人形,恍若厉鬼,偏偏清明的眼睛,却一如先前,没有一丝一毫波动。
最终。
清明瘫倒千金台,所幸皮肉之苦已不能影响他分毫,失去徒弟的锥心之痛远胜此间千万倍。
待清明略微恢复,走到能照出心中所困的照心镜前,镜中起了波澜,清明凝固般的表情亦随之如涟漪般化开……
镜中映出佛爷处所,是那夜他跑去佛爷那请罪自贬途中,佛爷于殿中摆弄着一只传声纸鹤,鹤顶以朱砂点之,是徒弟惯用的手法,清明心弦一颤,紧接着,纸鹤张嘴,吐出一个他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的声音——
“佛爷,妙语有一事想拿来与你一赌。”
☆、第44章 情挑佛主(12
妙语借纸鹤之口,坦白了爱慕清明以及身为破妄子两事,言道佛心与私情终难两全,不愿再困苦于此,便来与佛爷一赌。
“妙语想赌师父心之所向——妙语愿舍身助师父成佛,若师父功德圆满渐渐将妙语遗忘,一心遁入空门,妙语只当自己死得其所,也应了佛爷所求。反之,师父若无法忘情影响佛心,且心念之坚难以撼动,算妙语赢,佛爷全妙语与师父一场厮守,如何?而师父心意,以玲珑塔即可验之,您若答应,请回赠塔为信号,妙语自明白赌约达成。”
单凭“只当”二字的言外之意,清明心中一紧,镜中画面一转。
是更早之前,徒弟在客室中与殷逢渊计划如何偷梁换柱假死一场,问道,“你仅以继承殷氏的血脉便可伪装成人皇,那你能否凭我割出部分妄念,伪装成我的样子?”
清明心脏一跳,砰砰砰!越跳越疾,分不清是因被算计还是因徒弟未死,照心镜的画面到此终止。
清明转身快步下千金台,归程,每走一步身上负重轻上一分,而清明心中枷锁仿佛亦随之步步减轻,他越走越快,浑身飘然之姿似要乘风而去,令台下仰头张望者纷纷纳闷。
清明上台时从日之刚出走到骄阳正烈,走得满负心灰。而下台时从日头倾斜走到日落西山,却浊尘尽扫。
“佛爷。”
青衣僧再次恢复曾经高不可攀的遗世风华,眉间一点朱砂,容貌端正清俊,步履稳健,引得围观女子叽叽喳喳。
清明道,“想必您已经知晓弟子想问何事。”
佛爷环视一圈围观人群,“回去再说。”
两人回了婆娑殿。
佛爷从箱中翻出纸鹤递给清明,见小弟子双手接过,听声时满目柔情,心情糟糕,像打量一块朽木,“你那弟子满腹花花肠子,连佛爷我都敢骗!现在想来,他那赌约着实没安好心!”
佛爷一说就满腹怨气,在殿中踱着步道:
“你心性固执,既已心中有他,又怎会因成佛而让恋心烟消云散?反而,他故意舍身助你成佛,先不说你会因良心不安难享佛位。就说人生八苦,爱别离,求不得,他故意于情浓时以‘死’在你心中埋下两枚苦果,彼时,你已得佛位自然成佛执念全消,此消彼长,与他生死相隔的苦占据你心使你念念不忘,你求佛之心越深,他你烙在你心中的痕迹越无法抹去,且日日消磨你向佛之心,着实坏透了!留下一座玲珑塔这哪是验你之心?你想想之前不愿承认徒弟已死,日夜混沌,我看这分明是为了时时提醒你!还有那满殿风铃,若真为你着想何苦让你牵挂难舍,昼夜沉浸苦海,若真好心,就该一把火把自个的痕迹全部付之一炬,让你毫无缅怀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