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人璟垂眸,目光垂落,自青年粗中有细的发,至宽阔净朗的额,再到挺拔如峰的鼻梁,最后停落在拂柳薄唇,白日里的情热涌上心头,似被烫了一下,忽而移开了眼,片刻又缓缓转了回来,道,“……能分得一缕功德金光,孤不信你是奸险小人。”
虞人璟双手捧起青年的脸,一双眸子灿烈炙亮,直直望进青年眼中,灼得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都闪了闪,有些避让。
虞人璟启唇,声沉而磁,铿锵而厚远,“君若披荆斩棘,孤不让你独行。”
师宣沉默着,不动声色,波光流转的星眸,一寸一寸琢磨少年。那满腔诚挚深入皮骨,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师宣目光凝了凝,突然浅浅一笑,“只听闻情人眼里出西施,未曾相信,现在终于大开眼界……殿下可是心悦在下?”
青年言语轻佻,眉目轻浮,意指少年心有绮思才美化了他。
虞人璟年少气盛,满怀意气如泄了洪,脸色涨红,气得憋不出话来。
“剪好了。”师宣不再争口舌,收起剪刀,起身去找黑羽,用赢的赌资去收购一些东西,再吩咐药人按方调配带回宫的药材。
……
虞人璟窝进贵妃榻,闭目听着动静。有进门的脚步,悉悉索索脱衣声,能想象烛光下莹润的肌肤,衣衫半退,微露色气。
抿紧唇瓣,少年身若木雕,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所居一帐之隔,偶尔能不经意窥到薄纱后若隐若现的青年,晨起入睡时展露些微,骨瘦高挑覆有薄肌,属于成年人的身体,*,没有任何丰盈温软而惹人浮想的成分,却不知为何总能在轻描淡写间,把简而又简的动作做得勾人心乱。
热意席卷,下半身有了不堪的反应。
这明明是个男人!虞人璟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隐忍又隐忍,竟还忍不住睁开眼,微微一条缝,把纱帐里的光景收入眼底。目中微闪,又渐渐深沉,幽黑深邃,似裂开无底深洞,能把眼前一切吞噬。可明明是个男人!他虽因体弱不沾□□,也知身下的反应有多么背德荒谬!
狠狠闭上眼,牙咬了一遍又一遍,磨得口齿出血,才压下种种污秽不堪的念头,待恢复冷静,那边已然睡下。
青年呼吸很浅,睡觉时胸膛少有起伏,恍若能轻易睡死过去。
虞人璟拖着脚镣,赤足悄悄走近,立在床边,用近乎刺骨的目光端详青年,那颜色只是一般,何德何能把他搅得心绪紊乱,想想就呕血。
深夜沉寂,轻悄。
微一晃神,又不知站了多久,双脚微酸。他虽不甘,竟不能否认,这张容色一般的脸,可使时间如梭,久看不厌。
里外静谧,落针可闻,放大了声音,发酵了思维。
虞人璟席地靠坐床边,摸着沉沉脚镣,一环又一环,寒铁凉沁指腹,脑中越发明澈清晰。细思青年种种举动,言行可恶,毒辣外显,但竟神奇地没有结出一个恶果,隐隐利于汉人。连战战兢兢的药人,除了日夜辛苦,并无害处。把青年最后一句反讽掰成一字又一字,细细品味,能察觉出故意激怒之意,是……想让他一气之下收了心思,不再参合到危险中?
虞人璟思索渐深,竟就着蜷缩的姿势沉沉睡去,恍惚,一夜旖旎春梦。
醒来,天光大亮,他躺在床上,盖着褥子,身侧空凉,原本该在的青年已经离开。
算了算时间,恰是昨日师宣与银华约的比试。楼里有分来的投诚宫女,虞人璟拖着脚镣,在宫女的指引下赶到宫苑。
比试已经开始,围观者众,比试两人立誓口无虚言,各出题求解,银华最先提问,或者说,刁难。
“我最近为情所困,你可猜出为何?”银华似笑非笑,并不透露丝毫信息,“想必苍越阁下与我族巫祭师一样神通广大,必不用我说什么,就能算出我心中所想,心中所苦。”
以银龙的长相资质,倒贴的雌龙比比皆是,哪有困苦需要开解?智者使用预见之能消耗甚大,所观尽是能决定族内未来的大事要事,谁能感应到你的情爱小事?众龙心里腹诽,目光聚集另一位主角。
师宣淡然依旧。
“请写个字。”
写字?银华愣住,他从没听过跟写字有关的秘术,脑筋一动,“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情不自禁写出那人名字?”
此处假山假景,有湖有花。
银华随手拔起一朵盛放的红花,碾碎,蘸着花汁在一块石头上随便写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字。这人以为自己是无所不知的神吗?随7 便写个字就想猜出他心中所想,简直可笑!狂妄!银华停手一扔花茎,傲然转头,见青年目光凝固似乎微愣,心里轻蔑更甚。果然,他胡乱一写就没办法了吧?
周围有了私语,师宣明白脸上露了痕迹,收了收表情,心中一叹。
他想测字,竟忘了他不识龙族的文字,如何拆解?
“怎么?若是无法,你大可认输!”银华抱臂旁观,颇为自信。
……
虞人璟目光一转,在人群中寻找黑羽或芍药,想让人帮忙去打探这银华的情史好做分析。包围圈中的青年目光在石与石周梭巡,似已胸有成竹。虞人璟定了定神,相信青年。
相字除了从文字本身下手,还可考量周围景象。作比,如同鉴人,除了观其人,观其所交之友所使之物所居之处,亦能反映此人的性情喜好背景。
师宣忽略一圈圈看得人头晕眼花的异族文字,按照第一感觉走。红色花汁,写于石上,映入水中。红色花汁与石头解,一腔炙热遇顽石;花汁与河水解,镜花水月。石头与河水解,石侧常年被水浸润,边角圆滑。
“阁下心上人非常不解风情,很可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只有水滴石穿的耐心才可修成正果。”
银华表情微震,不肯服输,“说得模棱两可,谁知道是不是蒙的。”
师宣再次瞥向石头,想推测更多,突然目光一顿,河水中映出的石影,被水色染得微蓝。心念一动,师宣转头凝视银华。银华被他古怪眼神盯得发毛,正要虚张声势两句,就见他勾了勾手指,“阁下可否站近些。”
银华冷脸,“有什么话不敢直说?”
师宣表情悠然,“我想,接下来的话,阁下应该不愿让第三个人知晓。”
银华心中一跳,想到什么大步靠近,青年稳稳站在原地,似在等他自投罗网。等两人只剩几尺距离,师宣突然一步凑近,银华正待退后,一只手挡在背后拦住他的去路,银华一怒,抬首瞪向手的主人,青年一笑,低头耳语。
“阁下心上人是雄龙而非雌龙,再下说得可对。”
红字落于石,水映微蓝,竟不是红颜,而是蓝颜。
银华哑然!这人怎么从那毫无关联的字上猜出他从未袒露的秘密!银华心里又慌又惊,脸上浮红,心不甘情不愿道,“算你有点本事!”
……
旁人不知两人谈了什么,青年亲昵揽人入怀,银华表情羞窘,多么惹人遐思。虞人璟目色微变,仿佛掀起波澜,汹涌倾覆,越见波涛深沉,情绪翻搅。
师宣似有所觉,回眸,又一怔。
那对比太过惊心——少年颜比好女的倾城之貌绷得像是假的,硬如雕像,不沾俗情,而这死物上却镶了一个活生生的眸子,深不可测的幽黑,抑制不住的感情涌出,几乎将人吞没。
少年一无所觉。
☆、第24章 汉奸洗白(10
这凝视似曾相识,倾巢而出的感情能逼得冷静如他都节节退败,恍惚又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故友,师宣揉揉突然抽痛的额,转向一直唤他的银华。
“阁下说什么?”
“该你出题了?”
普天之下,师宣有什么是让别人答不出来的?略一思索,道,“听闻巫祭师皆有‘预见之能’,我只问阁下,可知鄙人过去?描述任何一个情景皆可。”
这算是银华的看家本领之一,暂时放下心思暴露的事,踏实几分,露出傲意。可他并不满于平局,遂道,“‘预见之能’所耗巨大,哪是你那雕虫小技可比,我若说中,也只堪堪平局,得不偿失。”
这话正中师宣下怀,“但凡说中,皆算阁下赢。”
银华表情一松,默念咒语,凝巫力于目中。不过片刻,脸色微白,额角冒汗,表情恢复严肃。又过了许久,已大汗淋漓,身子晃了晃,乌斑突然走出来扶住他,“别逞强,巫力修炼艰难,真耗费一空你哭都来不及。”
众人不耐烦道,“行不行啊,不行就认输,别耽误时间。”
银华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穿,睁开红通通的眼,咬牙道,“我认输!”
“阁下输得不亏。”师宣是化外之人,没人能看出他的来历。
银华脸上仍有不甘,师宣伸出手掌,笑意盎然,“请写下阁下与心上人的生辰日期,我再算算……对了,要写汉字。”
银华在他掌心写了两串,师宣心算片刻,“阁下与他八字般配,乃天作之合,若精诚所至,自金石为开。”
银华心情转晴,“我突然发现,您非常有做巫祭师的潜质。”
两人从对峙厮杀到握手言和,快得令人惊奇。而青年先是让了一棋,又二解银华情苦,行为大气,令人心悦诚服。龙群议论不绝,唯有芍药不满,脸色难看,尤其发现殿下倾注在狗贼身上的目光,更是难掩妒恨。师宣瞟见芍药姑娘跟进宫,不知该说她“神通广大”,还是阴魂不散。
屠白召集众族长投票,肯定了师宣巫祭师的位置,不日就要举行封名大典。
……
黑冠龙族来宫取经,师宣分发木牌,登记了每一个信徒的名字雕在牌上,各取一根发丝留用。虞人璟不解其意。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殿下看着便是。”
把黑冠龙全族发展成信徒,为了方便理解,师宣把《度人经》翻译成龙语,一字一句教授,黑冠龙族感恩戴德。乌斑率众离开前,邀请师宣参加今晚的食蛋大宴,言辞犹豫。师宣追问得知,原来屠白放出风声,早在营前布好埋伏只等戮炎,来个瓮中捉鳖,故而有一定危险,
师宣不惧危险,欣然赴会。
锅中沸水翻腾冒泡,一连几日不断添水,把锅烧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蛋壳上烧出一条裂缝。师宣立于锅前,围观茶叶煮龙蛋,旁龙坐在一边吃菜喝酒闲谈。
咔嚓~缝隙裂得更大,师宣微微探身就被人抓住,回眸见少年皱眉盯着他衣摆,险些被火烧着,师宣轻笑,“这么关心我?”
虞人璟表情又僵硬了,好在又是咔嚓咔嚓声越多,师宣没继续调戏转头盯着锅。里面红蛋终于破了!
细弱的小龙爪扒开裂口,露出奇丑无比的秃毛脑袋,红彤彤,有点丑,小家伙抬眼,懵懂的世界豁然开阔,就逢上一个如春风拂柳的沉静青年,唇角天生含笑,倾注而来的目光让小龙的暴躁天性都稍微收敛。
“蛋壳破了。”师宣抬眸一句。
众龙拿着碗过来排队,一看,好呀!白生生的蛋没见着,倒有一只凶悍小红龙吭哧吭哧啃光自个金刚不坏的壳,脑袋伸进极度滚烫的热水里,咕嘟咕嘟喝着……
众龙:“……”
谁能想到,龙蛋煮着煮着,竟孵出来了?
小红龙打了个饱嗝,瞪圆眼睛扫过一圈龙,愣是把这些成年参军见过血的大高个逼退一步,这才小声冲师宣叫唤,殷殷切切,仿佛当成了父母。师宣正要伸手,虞人璟骤然握住他的手腕,阻止道,“听说雷龙生性暴虐,幼时难以自控,个别刚生下来还会反噬父母。”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师宣谢过少年的关怀,再次把手伸进锅中。
少年浑身绷紧,如蓄势待发的弓箭,比青年还紧张。一只手悄悄摸进衣襟,只等小红龙暴起就一刀斩杀。
而传说中六亲不认的新生小雷龙却只是蹭蹭师宣软乎乎的手指,憨态可掬,姿态依恋。
“难道是变异了?”围观龙诧异,“不过现在怎么办?还继续吃么?”
乌斑示意拎走小龙宰了吃肉。
侍龙刚碰到小雷龙,正冲师宣撒娇的小家伙转眼就凶狠开咬,牙尖嘴利,要不是侍龙躲得快,断的就不是指甲而是一只手!小龙凶相刚露,转头又乖巧抱起小爸爸柔软的手,用湿漉漉的脑袋顶了顶……嘤,好喜欢好舒服。
众龙:“……”
虞人璟沉沉盯视小雷龙,小家伙眯眼回视,银灿灿的眸子透出戾气,骨子里天生有股狠劲。众龙正思索间,前方传来围捕近况,听说那戮炎气势汹汹而来,还不等大展神威,脚下被石块一绊,磕在地上颈椎错位,死了!当时两方都傻了眼!
众龙愣愣听着消息,无法相信一代枭雄死得如此戏剧。
师宣擦拭小雷龙身上湿黏蛋液的动作一顿,心算了算,眸色渐亮。
“天赐良机。”
乌斑请他解惑,“可是看出什么了?”
师宣轻拍被擦得昏昏欲睡的小雷龙,哄他睡着,才道,“凡事都讲因果,黑冠龙们因偷蛋遇劫,雷龙们因救蛋而亡,两两结出恶果,是造杀孽的报应。这小家伙身负戾气而生,想必当时蛋壳不小心沾了血。我算他生辰时间,发现八字很‘凶’,是厉鬼命,源自‘厉鬼索命’一说,克父克母克尽亲缘!”
几人听得半懂,师宣给出结论,“你们只需知道,戮炎的血亲这会儿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乌斑立刻让人传讯屠白,这可是一举压下边族的好时机,前脚消息进了宫,后脚戮炎妻子暴毙传来,应证了师宣所言。
准巫祭师名声大噪!
……
在筹备封名大典的一个月里,黑冠龙每日诵经敷脸,黑斑减淡后隐隐透出金色,众龙还渐渐发现,族内运势好转,龙们心想事成,无灾无难。边族戮炎的女儿们因厉鬼索命逐个死亡,屠白趁着群龙无首,挥军讨伐,前线各族都有伤亡,唯黑冠龙众总是逢凶化吉,把师宣的名声打得越来越响,前来拜服的信徒渐多。
所发信徒牌虽不是龙手一块,但也遍布大半龙族,随着封名大典逼近,“信徒热”越演越烈。
封名大典前日。
师宣在占星楼忙碌了一天。
虞人璟坐在一旁,注视着他一早上把那堆信徒的发丝一点点缠成一个黑色线人,大大的脑袋,四肢具足。又一个下午用来雕琢一块被雷劈过的紫木,雕成剑形。一整天,青年沉默进行,没有交流,同往日动辄调戏截然相反,异常到让他心慌。没来由的。
黑羽过来叫青年去参加大典前的群龙夜宴,青年递给黑羽一个护身符,“你我相交一场,这护身符是我亲手做的。注入了些法力,虽然不能保你一世平安,但念在你多次助我,能替你挡三次死劫。”
黑羽感动收下,发誓一生效忠。青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让他先下去。
虞人璟的不安越发浓重……
师宣走了两步,顿住,扭头见被拉住袖子,视线上移追到手的主人——黑蓝深夜,高瘦的少年,目光紧迫逼人,眉宇间焦躁跃然而出,眼中恍若有只困兽,无头乱撞,惶惶难耐。
“你想去哪儿?”
师宣笑,“这话从何说起?”
“你又要干什么?”
师宣垂眸,“这与殿下有何干系?”
虞人璟握住袖子的手一紧。
师宣听到裂帛声,内心一叹,抬眸。第一次见少年时只觉是难得美人,雌雄莫辨,华贵孤傲,能汇聚世间男女的优容,组成这么一副恰恰好的容颜,足以倾城。但这朵高不可攀的花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得零落,染了纤尘。
像一个普通男孩,面对心爱的人,有了惊惶、忧怒、无措。
心中一动。
师宣表情难得正经,转身面对少年,沐浴月华中,格外灼人眼球,翩翩似要飞走,缥缈脱俗。
虞人璟从未见过青年这样不同寻常的一面。
“最后问殿下一次,殿下是否心悦小人?珍之重之敬之慕之,愿时时刻刻伴在小人左右?”
师宣目光灼灼。
若这少年有心,他堵上风险,在此间陪他一世又有何妨?
“孤、孤……”虞人璟指节泛白,眸中翻涌变幻。
堂堂大齐太子,要如何承认心悦一个男人?何况当面剖白?想到那些可耻肮脏的绮思欲念,顿时羞耻难当!是想逼疯他吗?虞人璟还太过年轻。身处险境,面狼背虎,身心疲惫焦灼,隔着血海深仇他怎敢又怎能轻信眼前人?千丝万缕的情还没扯清,更何况在慌乱间理出个头绪,再言辞凿凿给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