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好友”坦承了自己的病情后,何心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果然,被迫向讨厌的老同学讲述病情,与主动向关心自己的好友讲述病情,是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
他觉得自己像是把身上的所有保护层都在池骏面前剥开,坦荡荡的展现自己的缺憾。
池骏认识过去的他,而何心远要做的,是介绍新的自己。
他不需要同情——方向是他选的,路是他走的,面对失去了记忆能力的自己,他也曾崩溃,也曾懊悔……现在的他已经平静的接受了一切,他早就收拾好行囊,打算向着未来继续走下去。
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在自己累的时候,能有人扶他一把。
何心远希望池骏会是那个走在自己身旁的人。
待何心远讲完自己的事情,纸杯里的米酒已经空了。
何心远用筷子小心的把纸杯底部沉淀的糯米扒拉出来几粒,被酒液泡发的糯米柔软清甜,用尖一抿就化在了嘴里。
见池骏还沉浸在刚刚的故事中,何心远无奈的摇摇头,拍拍桌子唤回了他的神志。
“池骏,我和你说这么多,要的不是你这幅天塌下来的表情。我才是失忆的那个,我都懒得自怨自艾,你就不要替我苦恼了。你是我失而复得的朋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来自于朋友的廉价的同情。”
池骏很想告诉他,自己想要给他的绝对不是廉价的同情,而是想要伴他左右的爱情,但又怕自己过于冒进,吓到刚向自己坦承过去的何心远。
他只能点点头,慎之又慎的许下承诺:“你放心,我会把咱们之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的。”
吃完一顿热腾腾的米线,两人把砂锅送到清洁车上,相携出了食堂。
冬天黑的早,这才五点出头,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午没课的学生们提前涌进了食堂,他们逆着人流向前走着,像是两尾游错了方向的小鱼。
忽然,何心远停下脚步,有些茫然的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摸摸肚子,回头看了看食堂的招牌。
“池骏!”何心远尴尬的叫他。
池骏立即明白过来,体贴的问:“忘了?”
何心远点点头,脸色微红:“要不是肚子是饱的,我都不知道咱们已经把米线吃完了。”
他的记忆又在作怪了,最近的记忆只能追溯到池骏端了一盆盖满了各式丸子、蔬菜的米线坐在他对面,他甚至想不起来他第一筷子夹得是什么。
真是太令他失望了。
“我是不是和你讲了我失忆的事情?”
“嗯。”
“那鸭子的事情呢?”
“也讲了,不过这件事你大学时就和我说过。”
“……那看来是都讲了。”何心远因为忽然失忆而傻愣愣的模样相当可爱,“那悠悠在少林寺学艺的事情我也说过了吧?”
“哦,这个没……等等!”池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说你弟是在哪儿学艺?”
何心远的语气很随意,好像能进少林寺学武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少林寺啊。他所在的孤儿院是少林寺的帮扶对象,他从小就体格出众,刚上小学时就被师傅选走了。他一直跟着师傅练到十八岁,有机会的话,我让他给你看看他的获奖证书,这么厚一摞,好多都是国外的呢。”
“……”池骏脸上写满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有一个从小在少林寺练武的小舅子,可小舅子对他除了冷言冷语之外从没动过手,他是不是应该谢赵悠悠不杀之恩?
不,不对……出家人是不能杀生的。
池骏:“所以你弟弟是还俗的小和尚?”
“不是,他们也收俗家弟子,虽然不说顿顿大鱼大肉,但应该有的鸡蛋牛奶都是供应充足的。为了统一管理,这帮小子都剃了光头,比赛的武衣也是类似僧袍的样式。”
池骏脑内立即出现了赵悠悠那张和何心远一模一样的脸蛋……一想到小小只的何心远打扮成小和尚的模样,光溜溜的头上一根毛都没有,短胳臂短腿穿着一身僧衣,他就萌的想喷鼻血!
不行不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是继续下去,充血的可不光是上面这个脑袋了。
※
“你倒是出来啊!”赵悠悠很不满的皱着眉头,催促着躲在墙角的男人。
丁大东委屈的藏在沙袋之后,像是个被轻薄的少女似得双手交叉,用拳击手靶挡住了自己的上身。
“悠悠,你再让我歇一会儿好不好?”他靠墙支撑着,双腿发软,全身无力,那模样活像被一百个赵悠悠轮·奸了一样。
“你都休了二十分钟了!”赵悠悠挑眉,“是谁那天说要陪我玩一天的?”
说起这事,丁大东真恨不得自掌嘴,他虽然知道赵悠悠练过武,但权当是强身健体的那种,哪想到是实打实的武术!他昨晚还做梦两人花前月下,进展迅猛,哪想见面之后,赵悠悠直接把他带到了一家位于郊区的武馆,逼迫他换上陪练的衣服,接着就是一阵强势猛攻!
武术一门,一通百通。虽然赵悠悠小时候练的是少林拳脚,但基本功扎实,体格强韧,学什么散打、泰拳也是似模似样,虽然不能跟浸淫此道的老手媲美,但外人看来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所谓陪练,就是不管揍人的那个怎么踹打,陪练都只能用手靶承受。但当赵悠悠抬起一脚重重踹来,丁大东下意识的拔腿便跑,一溜烟就躲到了墙角。场外围观的几个教练(也是赵悠悠的同门师兄弟)差点笑破肚子,起哄道:“悠然,你哪里找来的软脚虾,胆子有没有卵蛋大?”
赵悠悠被师兄们臊的不行,格外丢脸,拎着丁大东的衣领让他在场内乖乖站好。
丁大东是要脸面的,平白被这么多人嘲笑他也不爽,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躲了,赵悠悠冲拳而出,他就硬生生的接了下来。
可问题是,有经验的陪练都不是像木桩子一样站着不动的,他们要随着练习者的施力方向去卸力。丁大东哪懂这些,举着手臂呆呆不动,原本以为手靶那么厚不会有什么事,哪想到坚持不到十分钟,他就疼得双臂酸胀,。
偏偏赵悠悠攻势越来越猛,双眼盯着前方,仿佛面前的是他的天生仇敌,他势要将对方打成肉泥不可。
赵悠悠因为哥哥被池骏抢走注意力的事情非常不满,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偏偏丁大东撞上他的枪口,他当然不会让池骏的损友有好果子吃。
没错,赵悠悠大方承认,他就是在迁怒!——可如果丁大东真不想挨揍,大不了当逃兵溜走,赵悠悠绝不会丧心病狂的把他抓回来继续揍。
别看丁大东嘴上说怕,胳臂发软,但一双腿根本没往大门口迈过一步。
因为他实在觉得,面前这只怒气冲冲的小狮子,真的是……嘶……真的是太够味了!
不过再辣的美味,也得有命承受才好。
丁大东是个坐家……啊不,作家,被全方位痛揍了两个小时,感觉脖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了,所有肌肉和血管都在大声向他抗议,他感觉明天……不,一个星期之内,他连坐在电脑前打字都困难!
……
好不容易熬过几个小时的非人折磨,丁大东仿佛全身上下都被人拆碎了又随便组合在一起。
他扔掉手靶,苟延残喘的瘫在场边,望着挑高天花板上的吊灯,随时都能睡过去。
就在他又累又困之际,换上了便服的赵悠悠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没什么表情的坐在了他身边,板着一张脸,把他胳臂上的衣服撸了上去。
丁大东晕乎乎的问:“你这是……?”
赵悠悠没有回答,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罐药膏,刺鼻的中药气味从脏兮兮的塑料罐里飘出来,呛得丁大东直打喷嚏。
赵悠悠白了他一眼,伸手从药罐子里挖出来一大坨浅棕色的药泥,啪的一声甩在丁大东的左臂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忍着。”扔下这两个字,赵悠悠搓热双手,把手掌贴在丁大东的胳臂上,均匀的抹开了粘稠的药膏。说来奇怪,那药膏看着深,但抹开后只剩下极浅的颜色,敷上去冰冰凉凉,原本胀痛的胳臂很快就没那么疼了。
可不等丁大东放松下来,赵悠悠左手攥紧他的手腕,右手拇指食指掐在他的小臂上,从上到下狠狠一捋,丁大东只觉得被他压住的那根筋酸疼涨麻,被他捋过后又舒服至极。
紧接着,赵悠悠的右手圈住他的胳臂,向外一拧,把他绷紧的肌肉硬生生拧松了。
就这么自下往上一边捋一边拧一边摁一边揉,药膏渐渐渗透进了双臂的肌肉里,让丁大东舒服的直哼哼。
就这样拧完小臂拧大臂,拧完左臂拧右臂,过了足有半个小时,丁大东的两臂才吃进去全部药效,他偷偷看了眼赵悠悠,只见他一头薄汗,望着自己的双眼中,半是笑意半是嫌弃。
丁大东厚着脸皮想让他给自己揉揉腿,可赵悠悠直接站起了身,用嘴向药膏的方向努了努,说:“刚才见你不方便才帮你,腿上你自己抹。”
“哎,你动作太快了我没学会……”
“没学会就算了,别怪我不提醒你,今天不揉开了,明天你就得做轮椅。”
“……呃……”
“还有,这罐活肌止痛药膏是拿最好的药材熬制的,一罐三千八,记得去前台结账。”
丁大东哎呦哎呦的坐起身来,心想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明白什么叫花钱找罪受了。
第二十五章
天色渐渐黑了。好似有一块深色的幕布自天际展开,把光鲜亮丽的城市掩盖起来,但仍然有点点星光,挂在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上,挂在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橱窗里。
池骏和何心远跟着人流走出校园,在夜色中并肩而行。
不过不同的是,何心远一身轻松的走在马路内侧的崖子上,而池骏则憋红了脸,硬撑着一股劲在自行车道上推着他的哈雷。
这时候就看出来摩托车的缺点来了:如果他们依旧是在读书的小年轻,一边聊天一边推着自行车走,那是潇洒,那是青春,那是轻灵;可现在他使出老牛犁地的架势推着摩托车往前走,看着就很蠢了。
可池骏实在不想让愉快的时光走的太快,要是他骑上车带着何心远嗖的一下回家了,那多遗憾啊,所以他宁可推车走出三里地,也希望尽可能的延长和心爱之人待在一起的时间。
何心远见他累的头上冒汗,主动请缨:“要不我帮你推一段吧?”
池骏忙说:“这车太沉,要是没点巧劲推得不容易。如果你弟在的话,他倒是能推动。”
“池骏你这是看不起我?”何心远拍了拍自己的胳臂,“好歹我也是个男人,连几十斤的车都推不动?”
池骏噗的一声笑出来了。“心远,你说这车多重?”
何心远见他笑的前仰后合,话说的没那么有底气了:“……一百斤?撑死了一百五,总不可能比人还重吧。”
“我这款官方配重三百一十五公斤——这还是改装前的重量。”
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何心远不吭声了,他哪里想得到一辆摩托车会有这么重,还以为就比前台小杨骑得电动车重上两三倍呢。他郁闷的把半张脸藏在了围巾中,不想让池骏看到自己无地自容的模样。
池骏见他不好意思了,赶忙哄他:“这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笑也没什么恶意。毕竟b市摩托车少见,很多人对摩托车没概念……每个人都有自己精通和无知的领域,你看,我还不知道猫肚子里会有几种虫子呢!”
他这话本意是想让何心远开心,但何心远听完,脸色更暗淡了。
何心远苦笑:“你还真问住我了。兽医考试我年年参加,可每次我都折在需要死记硬背的题上。当然,考试不可能直接问你这么浅显的问题,但会问你,‘会引发犬类便血的病有哪几种’‘会让猫咪惊厥的可能性有哪几种’。在我记忆好的情况下,可以轻松的回答出来,但更多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病情分析题总是会忘掉几种可能性。”
明明是再常见不过的病例,但他在答题时总是会忘记书上的内容,即使之前花了再多功夫背书,可卷面成绩永远距离及格线有很远的距离。
他考了几次都考不过去,渐渐的有些心灰意懒,曾经距离他咫尺之遥的兽医资格证书现在成为了天边摘不到的月亮,而他就是那一只妄图在水中捞月的可笑猴子。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他真的能实现自小以来的愿望,成为一名兽医吗?
忽然间,一阵女生的嚎哭自不远处的小公园外传来。二人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女生蹲在地上,脚边胡乱的扔着不少印有品牌logo的纸袋,而在其中一个女生怀里,一只银灰色条纹的猫咪上半身软软的搭在她的臂弯里,尾巴僵直。
“小虎,小虎你别吓姐姐呀!”女生大哭着,不住的晃动着怀中猫咪的身体。
何心远和池骏对视一眼,同时迈开步子向那只猫咪跑去。
女生的同伴也急的要命,不停的问:“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咱们赶快去医院吧!”
因为她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在公园广场上有很多大爷大妈们在遛弯或是跳舞,一听说这里有只漂亮猫咪出事了,不一会儿就围上来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谋划策。
何心远拼命的往人群里挤,但他身材瘦弱,穿的又多,哪里挤得动那些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他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去,只见那猫咪四肢发软,完全撑不住身子,已经在从女生臂弯里往地上滑了。他更是紧张,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冲。
有人不满:“挤什么挤?”
池骏一手隔开人群,大声回答:“让一让,让一让,我朋友是兽医!”
何心远身子一震,匆忙间看向池骏,却见池骏向他比出了一个大拇指,信任的冲他点了点头,有口型说:你没问题。
一听来了个兽医,原本围的密不透风的人群顿时让出了一个缝隙。何心远抓紧机会钻了进去,几步跨到女生身旁。
他定睛一瞧,只见女生怀里的是一只圆头圆脑的银灰色虎斑猫,现在这猫四只抽搐,尾巴僵直,嘴巴张开,口水流了满胸口。
它眼睛瞪大,直直的盯着它的主人,眼泪不停的从双眼中涌出。小女生早就慌了神,抱着它的脑袋不住的亲着它的额头,嘴里叫着“虎子、虎子”。
何心远大喝一声:“快把它放下!它这是在痉挛,让它躺平!你抱着它会让它窒息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盖在地上。
被他吼了这么一嗓子,女生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把它平放在了羽绒服上。何心远摘下围巾围住它的身体为它取暖,即使它小便失禁沾湿了他的围巾,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猫咪还在不停的抽搐当中,刚开始从嘴巴里流出的还是清淡的口水,忽然之间变成了汹涌的白沫。
有好事者说了句:“医生,怎么这猫还会羊癫疯啊!”可何心远根本无暇回答。
他的大脑正在飞快的运转着,曾经出现在执业兽医考试中的问题,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会引发猫咪惊厥的可能性一共有几种?
冷静……
第一,癫痫。但癫痫一般是隔三差五的反复发作,看它主人的样子,这只猫咪不应该有癫痫病史,否则主人不会这么惊慌。
你要冷静……
第二,药物或者食物诱发性痉挛。但猫咪到现在为止嘴边涌出的液体仍为白色,并没有混合食物残渣,所以食物中毒可以排除。
“你给它吃过什么药吗?或者打针?”他急切的问。
可是女生不说话,只一边哭着一边摇头,还是她的朋友替她回答:“没有,我们今天下午出来逛街喝茶,它一直跟在我们身边。”
何心远攥紧拳头。
冷静!何心远你要冷静!
第三,遗传病。这个品种的遗传病是什么来着……何心远!你快想啊,你快想啊……在医院里肯定见过的,你还进行过术后护理,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可越是着急,他的大脑中越是一片空白。他没有关于此的任何记忆,只隐约记得曾经有过同品种的猫因为遗传病病发送往医院急救。
可病发的究竟是大脑,还是心脏,8 算了,这个先跳过,不要慌。
第四,寄生虫。寄生虫如果繁殖过多,在体内肆虐,也会引发动物痉挛。书上有写过,曾经有流浪犬在吃完打虫药后倒地抽搐,刚开始以为是打虫药引发的过敏,最后证实是寄生虫在药物刺激下冲撞脏器和大脑,引发流浪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