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尸体的鬼?”
“不,是依靠尸体生存的人。因为疾病、战乱死了很多人,侥幸活下来的人就拿他们的衣服可以御寒,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食物,我呢,就是食尸鬼……”花十二捂住眼睛,夏景桐掀起沉重的眼帘看了一眼,只能看见花十二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后来我被先生捡回去养,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我至今没有见过比他更温柔的人了,可是后来……他也死了,因为吃不饱,因为没有钱,因为……那时我就发誓要赚很多很多银子,成为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这样啊……”
夏景桐精神不济,轻微动了动,勉强撑起身子坐着,目光落在花十二脸上,漾开的春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突然他勾起一抹极轻极浅犹如落花般的笑意,倾身向前轻轻轻吻花十二的前额,说:“你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预想不到的言辞突然在耳旁炸开,额头烫地如同着了火,惊得花十二忘了反应,一时怔愣地忘了反应。
这时冷风骤起,阳光洒在脸上没有了温暖的气息。花十二低头看怀里的夏景桐,窗外的繁花似锦映衬着他沉睡的脸一片绯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叹飘了过来,吹拂在绯色的睡脸上:“明明是殿下撒谎,我怎么会是温柔的人呢……”
时过境迁,几经辗转,还是逃不开那个时候的罪孽。
花十二捂住脸,声声低笑犹如呜咽,指间依稀可见褪去了血色的苍白,这时一阵诡异的骨骼绷裂声响起,就见花十二捂脸的指骨根根扭动,突然膨胀、凸现出来,冷汗渗出来很快打湿了额发,指间的碧眸点点猩红犹如泣血。
夏景桐在他的怀里睡得很安稳,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劫难。
……
再醒时,已经晌午了。
夏景桐睡得心满意足,起身走了几圈,刚想离开,就见花十二领着个少年踏进阁楼。
少年一看见夏景桐就快步跑来,把花十二远远甩在身后,清秀稚嫩的脸庞急得发红,嘴一张就是一口哭腔:“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小雨?!你怎么来了?”
白雨是伺候夏景桐的侍僮,平时跟着主子胡闹,关键时候用来跑腿儿。
小雨凑在夏景桐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就见夏景桐的脸色刹时变得铁青,隔着门都可以感觉到他膨薄欲发的怒火。
“走!本宫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夏景桐领着侍僮刚踏出花町阁,迎面走来两个青年。为首的锦衣俊雅,身后的竟是红衣戎装享尽恩宠的上君雪!
花十二老远便看见他们,暗自猜测青年身份的时候,夏景桐和他们已经遇上。
“站住!”
本该擦肩而过的夏景桐率先发难,拦在两人面前,怒火直指为首的青年:“是不是你暗中指示百官群臣谏言的?太子,明着装君子,背地里尽使些上不了台面的阴邪手段,哼!上君雪这太子师教得身手没什么长进,歪门邪道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锦衣青年竟然是太子,花十二下意识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上君雪,突然觉得七殿下这张嘴真是该找人管管了。
太子苦笑道:“无论你信不信,本宫……我没有掺和这件事。”
“也对!你还没那个本事。你这太子说的话不管用,”斜睨了上君雪一眼,讥笑刺耳,“吹枕头风儿才是真管用!”
眼见上君雪的手按在了剑鞘上,花十二不再犹豫,走上前,站在夏景桐身旁向太子欠身拱手:“不知太子殿下大驾,草民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上君雪看了眼花十二,又看了夏景桐一眼,最后视线落在花十二身上,声音犹如腊月寒霜:“七殿下怎么在你这儿?”
夏景桐看出两人是旧识,横了太子一眼,便径自离去。
花十二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发苦,表面上还得应承,垂首乖乖应答:“昨儿是草民的生辰,殿下特来相陪。”
“哦?”上君雪突然冷冷地笑了,“七殿下一掷千金,想必送的礼一定很阔绰吧?”
“不多,只有一块玉佩。”这话,听上去很是遗憾。
“那也很值钱吧?”
“不值钱不值钱”,花十二只能苦笑了,语气里尽是惋惜,“还有一碗长寿面,七殿下亲自下厨,虽然没有烧了厨房但是搞得乱七八糟,草民颇费了一番工夫收拾。”
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绷紧的弦一般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花十二惊讶抬头,看见太子偏过头去,嘴唇翕动,声音传过来:“说是长寿面,其实是没什么味道的清水汤面。”
“我吃的有味道,”花十二试探着接道,“杂七杂八放了满满一碗,味道酸甜苦辣全沾了个遍。”
“那是你厨房有东西,没有东西的时候就是清汤面了”,太子顿了顿,又转过脸正色道:“听闻你是雪的朋友,我只是来看看,没什么其他意思。”
“草民不敢”,花十二抬眼仔细端详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那俊雅文质的面容上不知为何异常阴郁,眼眶似乎泛红。
太子显然不想在说下去,花十二想了想,说:“时候不早了,草民的铺子要开门做生意,恐怕没法儿伺候殿下了。”
太子便说了声:“打扰。”跟着上君雪回去了。
所以说:太子是来做什么的?
花十二一头雾水,干脆甩了甩脑袋什么都不想,回去做生意了。
下午突然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了晚上,花町阁几乎没有生意上门。
一边骂着“贼老天”一边收拾打烊,大雨滂沱中隐约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撑伞缓步走来。
花十二愣了愣,赶忙拿了厚实的毛巾子迎进大雨里。
“殿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
将毛巾子蒙上夏景桐湿漉漉的头发擦拭,无意间蹭到他冰凉的脸,心里一惊,裹好他的身子吩咐:“我去煮姜汤。您先歇会儿,这是热茶,捂着也暖和。”
“不用!”夏景桐艰难地从毛巾子里钻出脑袋,“我是来买东西的。”
“这个不急,”花十二出乎意料地强势,“这是热茶,您先拿着。”
手里被塞了热茶,夏景桐还想说话,花十二已经走进了后院。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只能把自己裹在毛巾子里等。
没等多久,花十二端着姜汤进来。
夏景桐摇头:“端它远点儿,我受不了这个味儿。”
“您淋了雨,身子骨又弱,会生病的。”
夏景桐呲牙:“滚!我说了不喝就不喝!味儿那么重,鬼才喝得下去!”
花十二无奈:“那……草民去烧热水,您泡个澡?”
“都说了不用!”夏景桐又揉了揉鼻子,把毛巾子裹得更紧,“我来买留兰草。留兰草给我,银子给你!”说着扔出钱袋。
钱袋在花十二脚边打了个滚儿,呆头呆脑地停住了。
“殿下执意如此,草民只有从命。”花十二捡起钱袋,从门角搬出一盆绛红色的草。
夏景桐伸手去接,突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手一抖,差点把留兰草摔了。
花十二叹道:“殿下,您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要是病了,会有人担心的。”
夏景桐的脸色似有动摇,花十二再接再厉:“汤药很苦,殿下受得了那苦味儿吗?”
夏景桐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花十二手里冒白烟的姜汤,再沉思片刻,在下一个喷嚏打出前,沉痛道:“去准备热水。”
花十二裂开嘴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一股子算计在里面。
这时柳曲街马蹄声乱,一架马车犹如鬼魅出现在花町阁外。
“看来不用麻烦花老板了”,夏景桐丢下毛巾子,说:“有人来接我了。”
夏景桐拉开门,大雨如注,那人撑着伞缓步走来,黑衣锦带高大伟岸,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气势犹如山中猛兽不可夺其锋芒。
那人朝夏景桐伸出手,指节粗砺,手掌覆着层发黄的厚茧。
“你来接我?――真是稀奇啊!”夏景桐将留兰草抛给那人,脸上似笑非笑。
神态傲慢语气像是嘲讽,站在他身后的花十二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心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口,不舒服还隐隐作痛。
夏景桐将手放在那人手掌里,勾唇浅笑的刹那像是一朵不胜娇羞的清灵柔曳的梨花。下一刻他被青年拦腰揽进怀里,接过青年手里的伞撑起,将他们与冰冷的大雨隔开,也隔开了花十二。
等马车走远,花十二累得心里发慌,干脆坐在门槛歇息,看那青年气势不凡应该大有来头,仅凭现在无权无势的花老板恐怕可应付不了。
“该怎么办呢……”
花十二茫然四顾,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太子清俊隐忍的面孔。
“真是的,我明明不想掺和的。”
第4章 第四回 与子同谋
冷风骤起,乌云聚集来铺满天空,将最后一丝阳光吞噬殆尽。柳曲街几乎没有行人,花十二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乌云,想着今天不会有生意,厨房也快空了,便锁门出去采购。
一连几日大雨,街上哪儿都是泥水淋漓,花十二撑着伞走到集市的时候,衣裳已经半湿了,却不想听到――“哎呦喂,南方的雪国打起来了!听说烧了咱们好几个村子呢!”
“我呸!什么狗屁雪国!――前儿早朝上,太子殿下奏请圣上说要派祈将军前去镇压呢!啧啧,这劳什子的小国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了呦!”
“不是吧!那可是祈将军!就一个南方小小的雪国居然要惊动祈将军――”
“什么呀!――祈将军没去,咱们皇上让五殿下去!”
“――天呐!!居然是魔帅!!!”
……
雪国么
花十二回到花町阁,拉开柜子底部的暗格,拿出个看上去实在很普通的木匣子。
打开木匣子,层层上等的丝绢裹着一幅卷轴,随着卷轴的展开:血红樱花漫天如雪,几个顽童围着书生打扮的男子嬉闹,地上散落着笔墨纸砚。
……这是先生的遗物
当年雪国内乱,私塾被无邪放了一把大火,赤红的火光将夜空燃烧成血海,偌大的山谷除了漫天遍野的樱花就只剩下先生这幅“浮华图”。
――窗外霍然一声惊雷!雷霆万钧,隐有地裂天崩之势!
花十二如梦中惊醒,雨点从窗户飘飞进来险些打湿画卷,他珍惜地收起,将木匣子放回暗格。
这次雪国扰乱寰朝边境,夏帝竟派遣五殿下出征,是大才小用还是别有心机?
花十二走到窗前,又一道雷电骤起,乍亮的雷光映出花十二苍白如雪的容颜,还有翕动着的……如同垂泪一般的碧瞳。
虽然先生死后,私塾里的同伴分散天涯,可是依然有人继承先生的意志守护着雪国,此次魔帅出征雪国,希望不要波及他们才好。
此时,整个金阙笼罩在黑云之下,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一人撑着把伞朝花町阁走来。
花十二关门的手停住了,静待片刻,那人俊秀的身姿逐渐显现出来,红衣戎装,缓步而来,花十二顿时不带犹豫地关门带上门闩,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补个午觉。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敲门声,花十二不耐烦地疾道:“今儿关门歇业,想买东西的劳烦明个儿再来!”
一道清亮却冷漠的声音很快传来,竟是含着怒气的:“开门!否则我拆了你的花町阁!花兰卿,你该知道我上君雪说到做到!”
花十二赶紧折回去,笑眯眯地开门迎客,说:“草民不知上君将军大驾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将军大人大人有大量饶了草民一条贱命!”
上君雪冷着脸,昏暗中一双眸子亮得如同冰雪,漠然开口:“这里没有旁人,你再装下去就是想激怒我了。”
“确实没有旁人,不用再装了。”花十二收起笑脸,冷漠雪白的神色泛出冰冷青色,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入骨三分的寒意,甚至比隐怒的上君雪更让人胆战心惊,“你来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七年未见,来找你花兰卿叙旧。”
“上君雪,你恨我,如今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说什么都不做来叙旧,你以为我信吗?”花十二推开花町阁的大门,两人隔着门槛对峙,“还是你想叙雪国的旧?”
上君雪扔了伞,自顾自踏进花町阁,说:“我来当太子的说客。”
“太子?”
花十二关门上锁,隔绝一切有可能的耳目,才道:“你是太子师自当辅佐太子,我只是个商人,没那么大野心,恐怕要让太子失望了。”
上君雪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钱权色,无外乎三种,你想要什么?”
“真是遗憾,我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不用别人给。”
“有了权,钱财、美色也都有了。”上君雪没有任何停顿地说。
“太子算什么”,花十二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许鄙夷的意味,讥笑道:“世人皆知夏帝独爱九皇子,其中以五皇子势力最强、七皇子最尊,三皇子最得民心,二皇子游历四方交友最广,唯独太子殿下默默无闻,不得帝宠。你是太子师,就想把我拉进这盘死棋吗?”
“太子登基称帝,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到时你想要的什么都能得到,不用再整天抱着算盘算你的蝇头小利。”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帝心难测,太子不受宠,你就能肯定这个太子能登基称帝?”
上君雪停住,看向花十二的眼神已经有了杀意。
花十二仍在滔滔不绝:“世人皆知太子与七皇子素来不和,我不是傻子,可不想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太子得罪七皇子。”
生死只在瞬息之间,利剑袭来,剑影映出上君雪锋锐的眼神,凛冽杀意像是无形的针芒刺进花十二的骨髓,花十二被逼得渗出津津冷汗打湿了金发,堪堪躲过剑锋,下一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掀翻出去,重重砸在了摆放货物的柜子上。
柜子瞬间被砸得零散,胭脂玉器摔到地上叮当清脆,听在花十二耳朵里却是银子叮当跑远了的声音。
“你――”花十二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站起来,神色异常阴戾,“――明知道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还出手这么重,上君雪,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早想杀了你!从七年前开始,一直一直都想杀了你!――一想到你还活着,我就恨不得跟你同归于尽!”
“――那你杀啊!!”花十二突然吼了出来,伸手抓住剑锋捅向胸口,“――七年前是你放了我的!你想要,你拿去啊――!上!君!雪!!”
剑尖刺破胸膛,染红了胸前锦衣,淋漓鲜血蔓延了整个手掌,顺着指缝、沿着剑锋,嘀嘀嗒嗒,血流成股,很快在地上积成一摊,然后流向了上君雪。
上君雪恍惚失了神志,愣愣看着手里的剑,直到血流到脚下,才嗫嚅着嘴唇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像哽到了嗓子一般,只发出了几个混浊的哑音。
“――杀啊!!”花十二抓紧剑锋往前送,就要刺透胸膛。
上君雪突然大吼:“放开――!”在花十二愣神之际收剑入鞘,扭断门锁,夺门而出。
大雨滂沱当即吞没了上君雪,匆忙离去的身影竟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
花十二追到门口,朝大雨喊了一句:
“太子!――我要见太子!!”
声嘶力竭的叫喊淹没在大雨嘈杂的声浪里,他再也没有了力气,彻底瘫软在地上,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
花十二还没等到太子,先等来了五皇子出征的消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美酒又怎么比得上辛辣烧喉的军酒,想当初军酒一杯,无邪醉得不省人事,昏睡了一个昼夜才作罢。
花十二一如既往地做生意,一心闷在钱罐子里,对花町阁外的事不闻不问。直到五皇子夏景闻出征那日,寒风尤其凛冽,与平日不同。
此次雪国作乱,扰乱寰朝边境,寰朝有将才“三虎五鬼”,帝王却执意命五皇子夏景闻前去镇压,施予皇威。小小雪国挠了虎须,夏帝大动干戈,是单单为了杀鸡儆猴还是别有深意?
“七弟,我是去打仗,不是去送死,你拉着脸是来找我晦气么!来,给五哥笑一个,乖啊!”
夏景桐瞪了眼不着调儿的夏景闻,忿忿然拧了他胳膊一记,疼得夏景闻呲牙咧嘴,不敢再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