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劭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吃着饭。

一盏壁灯昏暗的亮着。

温劭抬眼看了看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他夹菜的手顿了几秒，才接着往嘴里喂饭。
他表现得太镇定了，镇定得就像是认不出是陈烨。

陈烨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他说，“温劭，是我。”

温劭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嗯，继续低头吃饭。

陈烨知道他没忘记他，也不可能忘记他，他就是不想认他。

看着温劭低头往嘴里扒饭的样子，无来由的心里泛酸。

才十多天没见，他就觉得快认不出他了。

陈烨从未见过这样没有半分神采的温劭，他的眼神似乎是空洞的，不见半分亮色，不光是眼神，现在的他整个人都是颓败的，青色的胡渣爬满下巴，瘦削的脸庞透露出一种病态的暗黄，陈烨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他最熟悉的人，只觉得心惊。

那不是温劭，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温劭？

但越不能面对事实，事实越逼仄而来，陈烨忽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意挤压住胸口，浑身都疼。

他张了张嘴，看着温劭，说，“我来带你回去。”

温劭像是无动于衷，陈烨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房间里的气氛低沉而压抑，陈烨感受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些迟缓。

半响，温劭才扔开手里的筷子，说了一句，“谢谢。”

他的声音低沉得厉害，陈烨从未听到温劭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就像有一团火在嗓子里烧。

“那我们下午出发，可以吗？”

“不，”温劭忽然站起身背对着他，“现在就可以走。”

“现在？”陈烨惊讶，却像是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点头，道，“好，现在就走。”

“陈烨，”温劭叫住他，语气有一丝浮动，他说，“麻烦你，过境之后通知我朋友来接我，”温劭接着报了一串号码，他说，“除了重光，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消息。”

“好。”陈烨盯着他的背影。

温劭不说话了，两人就那样静默了一会儿，陈烨才掩门离开。

自始至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眼，温劭没有再看过他。

两人是中午开车离开将军的府邸的，陈烨没有让麦子跟着自己，而是拜托将军另外派车送他过境，他和温劭则是开着来时的车离开的缅甸。

临走前陈烨专程去谢了将军，将军摆摆手，说着，“烨少，之前我欠宋威一条命，你是知道的，更何况我和你父亲几十年的交情，你不用客气。”

陈烨还是做足礼数，把来时带的礼都托人转交给将军后才放心离开。

一路上，温劭坐在后座，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陈烨一个人开车实在有些累人，虽然将军已经把出境的事儿全部安排好，但他一面担心温劭支撑不住，一面又得聚精会神开车，一时有些心力交瘁。

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温劭，他双手揣皮衣口袋里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眉间却依稀在出汗，陈烨只是担心他，径自加快了车速。

为了赶时间，晚饭两人都没在店里吃，陈烨问他想吃什么给他买，但喊了几声温劭都没反应，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温劭一直睁着眼睛，眼睛却空洞无神。

陈烨觉得气闷，可气还没到达心口却又变成了一阵酸楚，他想起多年前宋威把温劭绑在地下室用鞭子抽他时，明明奄奄一息了，可他的眼神仍旧是有光亮的，吐了一口血看着宋威的笑，不屑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那是他爱上的男人，他从心眼里欣赏他这份骄傲，可现在，陈烨不忍心看到他变成这样。

他下车给温劭买了吃的，温劭不能不吃东西，原本想着要有一番斗争才能让温劭吃下去，却不想在递过去时他竟是默然的伸手接了过去，也不看他，低头开始吃起来。

陈烨忍不住喊他，“温劭？”

温劭嗯了一声，没说话。

陈烨又喊他，“温劭，你和我说句话行吗？”

温劭垂目低着头问，“还有几小时？”

陈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答着，“快了，估计还有一小时就到了。”

温劭不说话了，陈烨盯着他看了几分钟，忽然发现他握着筷子的手竟然在抖。

陈烨猛地收回目光，像是不小心撞破对方秘密后的慌张和无措，他转过身发动了车子。

一滴泪，无声的落在拿筷子的手上。

温劭继续吃着饭。

陈烨盯着前方，没有再回头一眼。

到达和重光约好的目的地，天色已晚。

整个小城在黑幕的包裹下，显得无比落寞。

温劭坐在车上没有动，听到陈烨对他说，“我去看看他来了没。”

温劭听到了，依旧没有反应。

陈烨迟疑了一下，下车离开。

直到看到陈烨走远了，温劭的眉宇才瞬间松动，忽然反手狠狠一拳砸向车门，喉咙里挤出一声快要崩溃的呻吟，顷刻之间，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重光已经到了，看到远远走来的陈烨，连忙冲上去一把抓住他问，“温劭呢？”

陈烨心力交瘁，指了指不远处的那辆车，“在那里。”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重光看到他这个样子心脏狂跳，咬牙克制住自己，他问，“怎么染上的？”
“是华威，”陈烨抽了一支烟点燃，他只觉得连自己的手也开始颤抖，避开重光的目光，他说，“他强行给他注射的毐品。”

重光放开他就走过去，陈烨一把拉住他，“你让他呆一会儿！”

重光一把推开他，眼睛赤红，“你傻逼吗？他独处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陈烨忽然像烫到一样地放开手，重光冲着车的方向跑过去。

是的，温劭只是不愿意被自己看到，重光没关系的，陈烨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月光下，陈烨狠狠抽烟，把所有复杂的情绪不断往心口压。

重光开的是私人飞机，温劭坐上去以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让他走。”

“温劭……”重光想要说什么，却被温劭吼着打断道，“我说让他走！让陈烨滚！你他妈听到没有？！”

他情绪失控得厉害，重光一把抱住他不让他自残式地用头去撞机窗，连忙答应着，“好好好，我让他走，我让他自己回去，你好好呆这儿行吗？”

温劭听他这么说才放弃了抵抗，却是一把推开重光，眼露厌烦，“别他妈碰我！”

重光心疼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下飞机，对着陈烨抱歉地道，“他情绪失控得厉害，我让人给你重新安排……”

话还没说完陈烨就打断他，“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跟着，我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这个，赶紧带他回去。”

重光沉重地嗯了一声，寒风烈烈，他看着陈烨道，“谢谢你，陈烨。”

陈烨夹着烟的手忽然被烫了一下，他摇头道，“不说这些，你快走吧。”

看着飞机起飞，直到消失在夜空中，陈烨才扔掉手中的烟，那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自责让他的心阵阵发疼，只要想到温劭的样子，他就恨不得亲手撕碎华威这个畜生。

温劭。

陈烨闭着眼睛去念他的名字，只希望他能够撑下去。

回去以后，陈烨没有收到温劭任何的消息。

生活仍旧在继续，华威栽了以后他迅速接手了很多交易，当局也有意扶他做大，这几年他背地里做了不少准备，站对了队伍，为人也低调，生意当然越做越大。

可他的失眠症却也越来越厉害。

自从把温劭接回来以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开始吃安眠药，但安眠药只能够维持一两个小时，接着就被噩梦惊醒。

睡梦中全是温劭痛苦的样子。

他其实知道是为什么，哪怕不愿意承认，他担心温劭，非常担心。

温劭的情况太糟糕了，两人待一起的时间，温劭连一眼都没看过他，别说是和他说话。

那天他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甚至能感受到温劭咬牙隐忍的泪光，他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陈烨知道，所以他选择不说破，所以他成全他的骄傲。

但温劭那个状态就像是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他想不到他的情况会有那么糟。

戒毒这件事情太难，他不知道温劭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几次点开的号码拨出又挂掉，陈烨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只想确认温劭现在到底好不好。

重光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一早打来的。

陈烨匆忙接起电话，听到重光的声音沉重而无奈的传来，他问，“陈烨，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他？”

陈烨放下电话就抓起车钥匙往地下室方向走，连早饭都忘记吃。

第六十二章

来到重光告诉他的地点，也就用了三个小时。

他们住的地方是郊外的一幢别墅。

这里环境清幽，远离喧闹的人群，的确是适合疗养的地方。

重光在二楼用夹着烟的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往这边走。

有人走过来替他停车，把钥匙交给对方后，陈烨才走进去。

他进门时重光刚好下楼，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陈烨没心思打量房子，只是盯着他问，“温劭呢？”

重光回头望了一眼，说，“在楼上，刚睡着。”

不见几天，陈烨发现连重光都是一脸憔悴，估计是累的，照顾人本来就是件体力活，更何况是温劭这种脾气坏的？

“他怎么样？”

两人站在刚才重光冲他挥手的那个阳台，一人拎着瓶啤酒，皱着眉头碰杯。

重光摇了下头，低声说着，“不太好，我想让你过来看看他，二十多年的交情，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重光有些说不下去，陈烨注意到他的眼里有明显的血丝，穿着的薄毛衣肩膀上有褶皱，知道这几日他是怎么过来的，温劭现在这个样子，他甚至都能想象有多不好。

重光顿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快熬不下去了……他特没劲儿你知道吗？见到阳光就害怕，医生嘱咐的他也不去做，瘾来了就让人绑着他，连我和锦官他都不让碰，就一个人在房子熬过去……”

“他这样下去不行，快撑不住了……”重光猛地灌了口酒对着陈烨道，“你去看看他，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跟着他崩溃……”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我知道，”陈烨握着酒瓶的手渐渐用力，他隐忍着情绪，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他的骄傲，他恨不得自己死了也不想染上这种东西，不仅是他，换做你或者是我，染上这东西，都恨不得提枪杀了自己……”

重光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抽了支烟点上，狠狠吸了几口，像是要靠这个驱赶心中的烦闷，半响，他才道，“他现在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可我知道，他现在最想念的人，也是你。”

陈烨苦笑了声，说，“他告诉过你？我和他的事？”

“知道一点，”重光看着远处的山峰，说，“他喝醉了我听到两句……他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不知道你俩经历过什么，但就冲你去仰光接他回来这点，陈烨，帮人帮到底，你再救他一次吧。”

陈烨推门进去时，脑海里仍旧回荡着刚刚重光说的话，他担心他，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这是真的，抛开往事不说，就因为陈棣的关系，陈烨觉得是自己欠了温劭。

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而温劭，又能让他做到哪一步。

局外人不清楚他们的曾经，但陈烨自己清楚，温劭当年就能对他开枪，所以他明白温劭对他的爱究竟有几分，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之前温劭对他表现过旧情复燃，但他一直觉得，那是温劭的一时冲动，或者是，表达愧疚的方式？

收起复杂的思绪，陈烨注意到床上的人醒了，他看到他的左右手被紧紧捆在一起，手上有无数道勒痕，像被针尖刺了一下，陈烨微痛的移开目光。

温劭睁眼就看到站在面前的人，一瞬间只以为是太想念出现的幻觉，愣愣地睁着眼睛看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陈烨开口叫他的名字，“温劭，是我。”

温劭才猛然惊醒过来，脸上的表情转瞬就变了。

“你来干什么？”他厉声道，“谁告诉你我在这里？重光吗？”

陈烨没想到他反应还是这么大，只得尽量稳住他的情绪，轻声说着，“我来看看你，你别这样，行吗？”

像是没想到陈烨会这么温柔的和自己说话，温劭一时间怔住，眼眶一热，差点就被陈烨察觉的脆弱。

避开他的目光，好一会儿，他才出声道，“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温劭……”陈烨声音有些哽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看到温劭露出心死一般的表情，心口就一阵痛意。

他慢慢走到床边，搬了个椅子坐在他身边，“你会好起来的，你不能放弃。”

温劭没有接话，陈烨顿了一下，愧疚地道，“对不起，如果不是陈棣，你也不会……”

“不关他的事，”温劭出口打断他，眼睛却始终盯着遮光帘，没有看陈烨一眼，他说，“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所以不关陈棣的事，你不用自责，更不必觉得愧疚。”

温劭的声音带着力竭之后的虚弱，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着，“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你可以走了，我不会怪你。”

我怎么会舍得怪你。

最后一句话，温劭咬着牙生生咽回肚子里，却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欠了陈烨的，之前种种，无论是对是错，他都觉得自己是欠了他，现在好了，温劭想，在他放下枪，决定用自己换陈棣安全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不再欠他什么了。

“你走吧，陈烨，”温劭闭上眼睛，不愿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他从未他在面前露出过软弱，他在他面前一直是骄傲的，他不想让他看到他这个样子，所以他说，“咱们两清了，之前我一直觉得欠了你，想补偿你，现在我这种样子……以后即使见面了，就当做不认识吧。”

“别说这些，温劭，”陈烨眼里闪过一丝愠怒，又生气又心酸，“你不欠我什么……”

温劭没再说话，房间一时静默，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一直是背对着他的，陈烨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先走了，轻声唤了一声温劭，却没有半点反应。

陈烨这时才仔细去看他，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肩膀竟然在极力克制着的颤抖，陈烨心里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温劭？”

陈烨刚要碰上他的手忽然被狠狠甩开，温劭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睛赤红。

“别碰我……”温劭颤抖着去推他，一手捂住鼻子和眼睛不让陈烨看到，“让重光进来！”

他起身想要远离陈烨，却撞倒一旁的椅子，陈烨想去拽他却感觉到他避他如瘟疫，“我让你出去！别他妈碰我！”

门忽然被推开，重光听到响声急忙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连忙拿起桌子上的粗绳就朝温劭走过去……

陈烨闭了闭眼，踉跄着退开一步。

重光把他牢牢捆在椅子上，那么粗的亚麻绳紧紧勒住他的身子，温劭发出痛苦的呻吟，犹如猛兽困斗的挣扎和嘶吼，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陈烨心碎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