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子一个痛快!”
南箓伸手沾了点血放到他面前:“因为你的血,你就是能看破水月的那人,算透尘世,你所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用你的血,能洗清我的罪业,成就仙身。”
“真恶心!”
“是么?”南箓轻笑,“我也觉得恶心,可为何要这般做?仙身有什么好?无欲无求就真的脱离红尘,远离了苦海?”
“变态!”
“我就是变态,来,再划一下,你很快便能解脱了。”
张至深眉头一皱,不是觉得痛,而是越发的寒冷,他往那温暖的怀里靠了靠,觉得身体也是轻飘飘的,心里依旧痛得难受,可他明明觉得释怀,至少,马上就要解脱了。
于是他抬起苍白的脸,努力望着南箓,嘴唇已经白得毫无血色,却坚定道:“老子能死在你怀里,也算值了!”
他早已料到,要么留下南箓,要么死在他手中。
南箓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微风渐渐吹散满屋血腥,带着零碎的桃花瓣,他低垂的眸涣散开一片悲伤,嘴角淡淡着苦笑。
桌上平放的铜镜装了满满鲜血,圆圆的一轮,好似猩红的月,慢慢地开始透彻起来,红光万丈,满室生辉。
可惜张至深没有看到。
他梦到整片整片艳红的鲜花,开满在彼岸的路上,听说那条路通往黄泉。
人对于死亡的到来有时候很准,更何况一个月师,可张至深无数次地预测自己的死亡,他的小命依然没能到达黄泉的彼岸,大难不死,其代价就是要付出比死亡更大的痛苦。
他是被冻醒的,冷意侵入骨髓,连一点微弱的力气都冻成了冰渣,有时候,肉体的痛苦可以减少心里的伤痛,至少他无暇去心痛。
他被随意扔在一间昏暗的小屋地上,四面见壁,西边一扇小窗透漏一点光线,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却无法飞翔。
手腕已经被包扎过,白色纱布上渗出点鲜红血迹,在这冰冷的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活着,或许还有其它用处。
张至深想自己这回是真要死了,不知过了鬼门关,那传说中的阎王是否好说话,可要让爹娘多烧些纸钱,他就是变成鬼也要多缠着南箓几日。
可若真死了,缠着又有何用,他是鬼,那人却成了仙,那么远的距离,强求无用。
可叹人之生于世,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来世依旧是苦……他还想那来世作甚么呢……
他胡乱想着,只觉整个人世红尘都是纷纷扰扰的苦,想起张文宇说的话,若无所爱,生何用?
若是那妖精真成了仙,自己还真活得他娘的凄惨!
屋子一角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人影立在门口,逆着光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是那翩然风姿,步态优雅,行来时拂动的衣袂露出洁白一角,他便知道那是谁。
“南箓。”
那人缓了缓步伐,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是南箓。”
昏暗光影随着变动,照亮一张柔美的容颜,也是冷清的,却有一双苍老美丽的眼。
南华微微低了眸,削瘦的下巴微抬,极是尊贵高傲的模样:“见你现在这般模样,当真是大快人心。”
张至深神智有些回拢,张了张嘴巴,道:“南箓呢?”
南华冷哼一声:“他不会来了。”
“这样啊。”他收回目光,呆呆望着小窗外的一方天空。
南华拿脚踢了踢他:“这般下场,都是你自找的。”
张至深道:“若不自找,岂不一点回旋之地都无?”
“那又如何,他不爱你,你只是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
“我知道。”
“知道他为何这般对你?”
“因为我是月师。”
“不对。”南华捏着他下巴仔细地瞧着那张容颜,低沉道,“因为,他恨你。”
冰冷的身体似乎被尖锐的针尖刺过,他的脑袋轰鸣了一阵,然后虚弱笑着:“南华女王真会说笑,他缘何恨我,只因为我欲将阻他成仙的针插入他心中?”
“不,他恨你是因为你造孽太多,只有用你的血,才能洗清他的恨意,除去妖身,真正成仙。”
“我造了什么孽?”张至深隐隐觉得不安。
“你不必知道。”南华两指捏着一颗雪白丸子,“吃了它,你们的恩怨从此了,来世你也寻不着他。”
张至深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两个手指捏着嘴巴,那丸子扔进嘴里立马融化开去,他连吐都没办法吐,只觉这毒药味道还不错。
“你给我吃了什么?”
南华放开他:“能要你命的好东西,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
张至深却倍感精神,那药入了口,一股热气便从四肢百骸生出,身体不再冰冷,手脚有了力气,他翻身坐起来,道:“能得此神药,至深也算死得值了。”
南华道:“让你轻松死去太不值了,你的死,必须是痛苦万分的,忍受地狱之火的煎熬,锥心之痛,悔恨之怒,你要无比痛苦地死去,才值了这一生。”
“似乎恨我的人是你才对。”
“如何不恨,你真是个烂人。”她轻轻说着,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把凉凉的刀,刀刃闪着冰蓝的毒。
苍老的目光好似一道冰封许久的痛,沉默了一会,张至深终究是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如此恨我?”
“八百年前,你杀了我们的母亲!”
这让张至深吃惊不小:“我只是一介凡人,何来的八百年前,莫非你要说那是我的上上上辈子?”
南华苍老的目光扫过来,被她一看,有种连着时光都要苍老腐朽的错觉,眼中尽是嘲讽:“这就是凡人,红尘一散,喝了那碗汤,走过奈何桥,便将一切都撇得干净,还能用清澈的眼神问着到底做了什么孽。”
张至深心里一紧,心跳忽然剧烈,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出来了,那消散不去的秘密。
“八百年前我是什么模样?”
“八百年前你长得很丑,很猥琐。”
“……”
张至深摸摸自己的脸:“呃……其实我是问八百年前我是干什么的,竟能杀了你们的母亲?”
南华咬牙:“八百年前你是顶着一具道士皮囊的臭神棍!”
“八百年前的神棍那么厉害……”
话还未说完,脑袋猛地一偏,剧痛袭来,南华一掌扇下,扇得他耳边嗡嗡响了许久才找回神智。
“油腔滑调,死到临头还是这般模样!”
张至深擦去唇边血迹,正色道:“你似乎对八百年前的我很了解。”
南华面色一僵,又哼了一声:“杀母之仇,如何不了解!”
“你们为何不杀了我,而要等到现在?”
“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杀了我的母亲后,你将我们囚禁在笼子里,像畜生般被人戏耍玩弄!南箓才是个两百岁不到的孩子,那些人抓着他去训练猎狗,每次都被咬得浑身是伤,你这畜生还用烧红的铁在我们身上烙印,那时他满身的伤,差点就没了命,好几次我都在想是不是亲手结束他的性命会对他好点,但你连死的资格都剥夺了我们的!”
南华说得很轻,每个字却沉得载满了岁月的伤痛,她年轻的眼,冰冷的目光极是苍老。
话语刺痛了心,连灵魂都感觉是罪恶的,张至深捂着钝痛的心口,慌忙摇头:“那不是我,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南华提高了声音:“你做得出来,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做起来都毫不手软,你不仅……”
“不要说了。”
南华冷笑:“做都做了,怎就听不得?别说什么那不是你做的,即便过了上万的轮回,那也是你作下的孽!”
张至深捂着钝痛的心口,忽然盯着她问:“八百年前,我的名字,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章:紫淮香
“申辞,八百年前,你的姓名。”
“申辞?不是罗倾?”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罗倾,你还敢提那畜生!”南华的声音忽然提高,毫不掩饰的愤怒。
“他是谁,对南箓做过什么?”
南华俯身捏住他的脖子,阴沉道:“张至深,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你自己做的孽竟然还来问我!”
“我是申辞,罗倾做的孽关老子何事?”
“申辞是你,罗倾是你儿子,你这个烂人!”
张至深一顿:“申辞的儿子不姓申,怎的姓罗了?”
南华加重手下力道:“他儿子就姓罗,你管得着!”
“好吧,他儿子姓罗,可否请南华女王松开您高贵的手?”
南华将他往地上一推,再骂道:“烂人!”
这让张至深觉得她此刻的模样除了愤怒还有几分骄纵……的错觉。
“我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南华道:“不可饶恕,永远都不可饶恕的罪,如今你竟然说爱他,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这种烂人根本就不配爱他,连舔他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即便阻了他成仙,你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爱!”
“可前世犯下的错为何要今世来承担,申辞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但张至深爱他,我是真的爱他。”可他这话说得如此心虚,佛说,前世种下的因,今生来尝的果,若真是那般,这就是他要品尝的苦果,他确实没有资格,连提起他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别跟我提那恶心的字,你不配!你若真有半点愧疚之心便由着他成了仙,从此天人永隔,缘分尽了。”
“为什么一定要成仙?”
“我说过,爱的人,他的妻子在天上,他一定要成仙。”
那句话好似一道猛箭突然刺穿了他的心,以前还被他当做笑话般听了,如今再听一次,却是字字穿心。
“他的……妻子?”他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块沉重的东西,怎么也吞不下去,沙哑着嗓音问出这几字,好似用尽所有力气。
南华抬着高傲的下巴,似是极满意他此刻神情,冷冷笑着:“不错,他的妻子,他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她,可也是你这烂人棒打鸳鸯让他们分离好几百年。南箓有多爱她就有多恨你,可这一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故意引诱你,可从没爱过你,甚至连骗都懒得骗,你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他盯着南华,双手在微微发抖,脑中无数个声音在说不要听不要听,她是骗你的,听了便再无回头路,可他还是问了。
南华微微低眸瞧着他,眼中尽是嘲讽:“因为你这张脸长得像那人,特别是这双眼,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是勾魂得很。”
“因为……长得像?”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自以为俊俏无双的容颜,“我不信,没有人再会长成我这般容颜。”
南华继续道:“她同我一样都是狐妖,可一点都不像妖,反倒像人类女子般学了琴棋书画,最擅制香,南箓与她成亲前她制了一味极其别致的香,取用自己的名字,叫做紫淮香,洞房那一夜点了……”
“不要说了。”不想再听下去。
“他们洞房那一夜紫淮香初燃,香味淡淡地飘了三天三……”
“别说了,停下来。”为什么还要说。
“我偏要说,他们早在佛前立了誓,愿于君缠绵,至死方休,相守相爱,永不离弃。”
“不要说了,求你……”他低埋着头,哀求道。
南华似乎没听见,清冷美丽的下巴高贵地抬高,微微看一眼颓败的男子,如同看卑微渺小的蝼蚁。
“妖可以有千百年的寿命,他们互许的终生也就是千百年,南箓怎会爱上一个男人,更何况是你这烂人,杀母之仇,夺妻之恨,你就是死个千百次都不足以消除他的恨。”
“够了!别说了!”袖中的手紧握得关节发白,原来是这样,藏在那双眼中永远不让他知道的秘密,消散不去的紫淮香,他有妻子,竟然有妻子……
南华越发的起兴,苍老的眸中闪出点点星辰般光芒,削瘦的下巴越发高贵冷傲:“你还觉得他爱你?去年此时,我劝他杀了你,他却悠然地跟我说不能让你死得太容易,他要慢慢地迷惑你的心智,控制你的灵魂,然后再慢慢地去皮,抽筋,削骨,从里到外,从身到心,痛痛快快地折磨才能消去他的?7 倌曛蕖D悴皇翘搅嗣矗诺门芑厍巨惫绷斯晁铮苫故侵辛怂拿廊思疲倌甑穆只睾螅谰墒枪犯牟涣顺允骸!?br /> “……”张至深死死捂住耳朵,那些所谓的真相一字都不愿再听,可心中为何这么痛?
“如今看来,这计策当真是好极了。你觉得很痛苦是不是?求我闭嘴是不是?可他比你要痛苦得多,整整八百年的痛,你又该如何来还?你可曾有过半点心软,竟还幻想他留在你身边?当真可笑之极!”
“不,那人绝对不是我,我爱他,我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伤害他?”他摇着头,捂着心口,那里沉重的疼痛压得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地跪倒在地,听他百年的罪业,宣判最终的惩罚。
“你爱他,你有什么资格爱他?是你亲手将他推上痛苦的深渊,即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你知尘寰针是什么东西,真插入他心中是会要他命的,你这该死的烂人!”
张至深猛地抬头:“不可能!无品道长说了不会对他性命有伤害!”
“哼,道士就没一个好东西!”
“可他救过南箓,他不可能骗我。”
“那又如何?尘寰针谁的性命都不伤,却是能要南箓的命。”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留住他。”他颓然地坐倒在地,“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南华道:“他能多看你一眼都是对你的仁慈,我给你吃的药能让你活到他离去之时,好好享受这最后的痛苦吧,烂人。”雪白长袖一挥,飘然离去。
“南华。”
张至深唤住她。
南华住了脚,连回头都不屑。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些。”
“可不可以再让我见一次南箓?”
“他不想见你。”
“我就见一面,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如此大的礼,他受不得。”
“要如何你才肯让我见他一面?”
高贵冷傲的背影微微一抖,沉默一阵,冷清的声音道:“你求我,我便应了你。”
张至深立即道:“求你了,南华女王。”
南华慢慢转身,含了冰丝的眼慢慢融化在笑中,依然透着苍老:“你终于求我了,还是跪着求的,很好,本女王便让你见他,记住,这是施舍,我会向你要回报的。”
“谢谢你。”
“叫女王大人。”
“是,女王大人。”
“很好,我很满意,你会见到南箓的。”
小门吱呀一声关上,昏暗的小屋,一角透漏的光线照在颓然跪坐在地的人身上,散落的发遮住了他大半的容颜,露出一截苍白下巴,垂落的手在微微颤抖。
原来,罪业还能如此之重。
他无数次地想起南箓看他时的眼神,总是复杂而深邃,那人说过,我有许多秘密,但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他一直以为妖精什么的总有一些自己种族的秘密,即便再多,也与他无关,却不知从相遇那一瞬起,一切都是前世种下的因。
一个凡人如何来承受前世所犯的罪?是不是早已注定的痛苦?爱别离,求不得。
张至深恨死了那叫申辞的烂人,明明是他造的孽,竟然要自己来承担!
可那诉说的前世今生,轮回幻灭,究竟谁该来负谁的债?他即是你,你即是他。
于是他道,你活该。
狭小的窗外苍穹无际,几只飞鸟划过,留下淡薄的影,春柳扶风,桃夭吐艳,蔷薇宫的花又是一轮新的绽放,命运的轮回永不止息,流水不灭,时光不留。
他又想到梦中那妖冶艳丽的花,随着黄泉水一路蔓延,好似流不尽的血,多少人遗留下的梦,璀璨得令人悲伤,他茫然地望着花的彼岸,总觉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努力地去想时,一个声音道:“三生石到了。”
然后一切都变了模样,妖娆的彼岸花化成一片火焰,瞬间成了灰烬,半空落下的花瓣,依稀带着蔷薇的香。
南华一出门,脸上的冰霜和恨意消散,目光越发苍老,她抬头望那天空,无边无际的蓝,映入眼中成了一团迷离的雾。
“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