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但求一见
在前往大牢之前,陆嘉仪先回了趟院子,正如他所料,袁真已经不在了。
在这样即将风云变化的王城之中,执棋的上位人步步为营算计着一切部署,阿日阿义本意想要救出袁琛,却不想反而推他进了死地,而莽撞的袁真这一离开又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祸乱。
陆嘉仪暗叹一声,随即只身往大牢去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还有一个惊喜在大牢前等着他。
陆嘉仪扯着又开始酸麻胀痛的腿,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往大牢。
陆嘉仪踏入大牢牢门的时候,狠狠庆幸自己没有晚来一步——
“陆先生?”正要前去禀报的廷尉看到陆嘉仪,顿时神情一敛。
陆嘉仪点头,将手中的令牌拿出来:“魏公的令符。”
廷尉看看他手中的令符,又回过头。
陆嘉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被七八个大汉压在地上的人,暗暗摸了摸小指。
“此人也是先生派来的?”
被压在下面的人抬起脸,满是愤愤地看向他。
陆嘉仪摸了摸下巴,端详了许久,啧啧道:“噢……不认识。”
后者的眼神顿时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这人自然正是急于救出兄长的袁真。
廷尉点了点头,拿出另一枚与陆嘉仪手中一模一样的令牌刚要说话却听得陆嘉仪道:“刚刚与魏公说话耽搁了,周郎的人还没有来么?”
然后仿佛才看到廷尉手中的令符一般:“咦?这不是魏公给周郎的令符?这人莫非是……”
某种程度上,陆嘉仪和周显是一类人,一有机会就要坑对手。
廷尉嘴角抽搐,连忙令人放开被压住的那人:“此人一身神力,我廷中七名好手都奈何他不得,魏公手底下何时出了这样一个英雄?”
陆嘉仪转过脸:“这人我不熟,得问周郎。”
再坑一把。
廷尉倒没再说什么,归还了两人的令符,让开了大牢的铁门。
“既然如此,两位请。”
“有劳廷尉大人。”
陆嘉仪两人走进去之后,旁人凑上前与廷尉耳语道:“大人为何对那两个白丁如此慎重却又不同?”
“你懂什么?”廷尉皱眉,“这些酸儒最爱饶舌搬弄是非,虽说没有官职在身,却跟在魏公身边,两三句话就能杀人不见血,况且……其中那一个还是跟过钟昭公罗重的。”
“钟昭公?”那人一惊,正要再问,却忽然见得北方一缕灰烟升上天际。
“那不是金章殿么?”
“是。”廷尉身边的人眯起眼睛仔细分辨,“似乎是荣华阁的位置,看样子是走水了。”
“真是多事之秋……”廷尉神色忽然一变,“你现在立刻去千机殿一趟!”
袁真跟在陆嘉仪身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章老贼让你来害我哥……”
“大人!”陆嘉仪忽然大喊一声,吓了袁真一跳。
“先生。”狱吏回过头。
陆嘉仪仿佛没看身后的袁真一般:“还没到么?”
“快了,就在前面。”
袁真看着蹭蹭走在前面的陆嘉仪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
穿过两道门,走进大牢深处,远远便见到一个浑身血渍的人躺在地上。
陆嘉仪抬腿一脚踩住正要扑过去的袁真衣摆,与那狱吏道:“这人用刑了?”
“来之前就被刺客扎了一刀。”狱吏没有否认,“此人骨头甚硬,只说自己与那刺客毫无关系,什么也不知道。”
陆嘉仪感觉到身旁袁真越发绷紧身体,塞了个锭子过去:“先让我与这人犯说上两句。”
狱吏点点头,将手里的钥匙交给了陆嘉仪。
人一走,袁真立刻抢过陆嘉仪手里的钥匙,打开门撞了进去。
“大哥——”
袁真“扑通”一声冲上去跪在地上,陆嘉仪想拉都没拉住。
躺在地上的人被这动静彻底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略带惊讶地看向袁真:“阿真……你怎么来了?”
袁真没顾上回答他的问题,扶着兄长坐起来,面容悲怒道:“章长胥那老贼竟然把你害成这样!”选择性忽视了之前狱吏那句“来之前就被刺客扎了一刀”。
“我没事。”狱吏用刑却都不过是皮外伤,看着满身血迹却都是三五天就能愈合的轻伤,反倒是被刺客扎的那一刀,伤了心肺,说话间不托住肋骨便隐隐生疼。
袁琛推开袁真,脚上的镣铐发出“哗啦”的声响:“袁真,忘记我和你说的话了么?是谁,让你进宫里来的?”
袁真哑然,他知道袁琛要把他先送回西野,自然不甘心乖乖听话,目光躲闪了两下,忽然拉过身后的陆嘉仪挡在身前:“这个人……兄长你不是要找他么?”
当袁琛看清楚站在袁二身边的人时,脸上明显一怔。
陆嘉仪朝他微一施礼:“少将军。”
袁琛脸上蓦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先生终于肯见我了。”
第24章 是走是留
袁琛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先生终于肯见我了。”
陆嘉仪心中有鬼,他一心谋划着袁琛的死,又怎么有脸来见。
“少将军言重了。”陆嘉仪摸摸鼻子说道,“将军替嘉仪挨了一刀,此恩深义重,于情于理都该来拜谢一翻。”
“什么!兄长这伤是替你挨的刀!”袁真顿时跳起来,瞪着陆嘉仪的神情,简直就要冲上来咬回一口肉的模样。
“袁二,莫要对先生无礼……唔……”
“哎哎,大哥,你慢点儿说话,别扯到伤口……”说话间,袁真拿眼角瞟了陆嘉仪一眼,嘴里还咕哝着,“这老小子好大的脸皮……”
“袁真,跪下。”
“诶。”
袁琛拉着袁真的手,兄弟二人齐齐对着陆嘉仪拜了下去——
“大哥——”
“少将军不可——”
陆嘉仪立刻附身托起俩人,而还没和兄长通好气的袁真也带住袁琛,这一拜到底没有叩实了。
“请先生救救西野,救救袁氏。”说着,袁琛还要再拜,却被袁真拦住。
“大哥你的伤……要求让我来求他,你别跪……哎哎……”
陆嘉仪立即也跪了下来,双手扶住袁琛、袁真两兄弟:“两位公子都是世家贵胄,如此跪拜嘉仪惶恐不安,凡有差遣,还请起来细细说明。”
“西野地处北夷中原之界,本就荒芜贫瘠,民生多艰,每年为了上交朝贡赋税,几乎榨干了西野百姓的骨血,然而魏公……魏公依然放心不下父亲手中的兵权……今日死袁琛一人不怕,怕的是不日西野骨血杀尽,魏公自毁长城,北夷南下,天下溅血——”
陆嘉仪看着袁琛,这个人十六岁到大与,至今已有十年,曾经的“西野烈将”早已经被磨得看不见痕迹,隐忍三思成了他生存取舍之道,也将他催的越发成熟稳重,鲜有今日这般情绪外露颜态尽失的时候。
陆嘉仪暗暗叹了口气,道:“西野存亡之道不在嘉仪,而在于少将军。”
当日袁世冲平定西野,章长胥危机丛生,陆嘉仪想出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施恩于袁琛,纵其西归,挑西野之内乱。”
中策:派遣兰台特使,免税赋,建学堂,厚赐袁世冲。
上策攻心,中策攻城。只是当时,他还有一条下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先发制人,杀死袁琛。
剪除隐患、撕毁协议,率先发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而章长胥的下策即是西野的上策。
所谓先发制人,兵贵神速,只是大与距离西野大将军府千里之遥,一则师出无名,二则动摇其他藩守军心,反而会促成外将疑心,惶惶不安之下,天下局势必然大变。
从西野来看,大将军痛失嫡长子,据理可力争,哀兵必得胜,同时煽动联合有异心的其他镇守,章长胥原本先发之势随时能转为被动局面,陷入泥潭,纵使费尽力气赢得一个西野,却失去天下大势——这才是陆嘉仪所期待的,章长胥的死局。
然而——
兄弟二人同时瞪大眼睛看着陆嘉仪,只不过一个是难以置信,一个是茫然不知。
当初那个京畿大牢里的圆儿仿佛犹在眼前。
陆嘉仪略过茫然不知的袁真,暗自叹了一口气,道:“少将军是西野的少将军,袁氏的嫡长子,西野的将来在少将军身上,怎么能够轻易托付给别人呢?”
袁琛目光微愣:“袁琛明白先生的意思,可是如今的西野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凭着袁琛一己之力又该如何拯救?”
陆嘉仪抱袖垂下视线,嘴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
“北夷。”
陆嘉仪抱袖垂下视线,嘴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
“北夷。”
见两人尚未明白过来,陆嘉仪又道:
“飞鸟需良弓,少将军明白。”
飞鸟未尽,良弓不藏,狡兔未死,走狗不亡。
对大与而言,北夷的威胁才是能够忍受西野存在的原因。
兄弟二人的脸色同时变了,尤其是袁真,差点破口大骂起来:“小老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袁氏历代铮铮铁骨,就是死也不会和外族勾结引狼入室的!”
袁琛面色难堪,却并没有像袁真那样激动地破口大骂。
陆嘉仪看看兄弟二人,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笑道:“难道任由章长胥吞杀西野,就能抵御住北夷大军南下?”
北夷因为和章长胥的交易而暂时安定下来,然而,北夷之地苦寒,中原之地富沃,这种投喂下平静只会使北夷狼群的胃口越来越大,终有一日,被中原米粮喂得肥壮的北夷兵马将会再度南下,届时的北夷不再是如今的北夷,其贪欲也不再是用几车粮草绸缎所能填平。
若届时西野与京畿不能同心,国门则危矣。
然而这个过程少说还有十几年的时间,与章长胥对西野一般,陆嘉仪同样在腹内拟定了上中下三计:上策:袁琛死,西野反。从根本上改朝换代,结束章长胥的掌控。这固然是代价最大的方式,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也是最符合陆嘉仪所思所想的一计。
中策:磨刀养兵,良弓射飞鸟。北夷不死,魏公不宁,只要北夷还在闹腾,太师魏公就永远下不去手剿杀袁氏。这是最符合西野弱势的现状的,可惜耗费的时间太长,今日有魏公,可不知明日有赵公、韩公?何况,凭着北夷的凶悍残忍莫不小心便成了养虎为患。
然而,袁琛摇了摇头:“先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人烧杀我血肉同胞,西野的土地为抵挡北夷铁蹄,寸土埋骨草木灌血,袁琛不能对不起荒原上空未散的英灵,西野兵众也不能容忍勾结外族的将领!”
“兄长说的对,死也不能当汉奸!”袁真瞪着陆嘉仪。
陆嘉仪看看袁琛又看看袁真,忽地淡然一笑:“此只是嘉仪妄言,当务之急是少将军脱离囹圄才好细细计较。”
“不错,兄长,我们赶紧走,出了城就能遇到来接应我们的人。”
“先生……”袁琛放在肋下的拳头暗暗收紧,似乎还有话要说。
“少将军一切可容后再谈。”
“大哥?”
袁琛终是点头,扶着袁琛的臂膀走出牢门。
陆嘉仪带着袁琛又捎上被关在另一间里的阿日阿义两人一起,做出魏公要提审犯人另外用刑的样子,锁链一个也没动,只是在大狱门前,又被那廷尉拉着说了会儿话,耽误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躲在车驾里混出宫门,城墙拐角下阿二已经备好了马匹等在那边。
“大公子,府上已经都被宿卫军围住了,只能勉强准备了这些。”
“该丢掉的就丢掉吧。”
袁琛从阿二手里接过自己的配剑,反手斩向脚下的镣铐,只听得“筝”一声巨响,那乌金的锁链竟丝毫未动。
“大哥,别急,我来。”袁真凑上前,徒手捏起锁链两段,使劲往两边拽,那环扣被拉得微微变形,却并没断开。
袁真已经拽的脸都红了,喘了口气转而去扯阿日阿义两人脚上的链子,后者一拉就断,忍不住咕哝道:“怪了,这链子的材质竟还不同……”
“罢了,赶路要紧。”袁琛收刀入鞘,将衣摆缠着锁链绕在? 派险诘沧 ?br /> 陆嘉仪将令牌交付给袁琛:“从神相门一直出去,上了官道就是往西野的方向。”
“先生今日所为魏公岂能容你?”袁琛反握住陆嘉仪的手,“不若与我们一起去西野?”
那边袁真翻身跨上马背,回过头来:“喂,小老儿,不是你说别浪费时间的么,还不赶紧跟我们一起跑路——”
“先生?”袁琛捂住胸口的伤,再次问道。
此刻斜阳西下,陆嘉仪看着辉煌如人间天殿的雍宫,蓦然一笑。
第25章 射杀那提木桩之人
那边袁真翻身跨上马背,回过头来:“喂,小老儿,不是你说别浪费时间的么,还不赶紧跟我们一起跑路——”
“先生?”袁琛捂住胸口的伤,再次问道。
此刻斜阳西下,陆嘉仪看着辉煌如人间天殿的雍宫,蓦地一笑:“不,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前脚陆嘉仪看着袁氏兄弟五人纵马离开,后脚周显便带着人马从宫门内追了出来。
陆嘉仪看着周显扶住脖颈的样子挑眉:“周郎这是怎么了,动作慢了这么许多?”
周显自然不会说出自己被袁真打晕在荣华阁的事情,看着陆嘉仪便是一阵冷笑:“嘉仪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么——”
陆嘉仪瞥了一眼周显身边的黑衣甲卫,神情泰然地转过身,道:“嘉仪只是遵从魏公的意思……制造一个令袁琛死的契机罢了。”
另一边,袁琛五人纵马越过重重城郭,终于到了神相门前。
神相门取自“钟神造化,万相生生”,又与那百丈高的青铜神相交相呼应,此刻巨大铜像的顶端恰被最后一抹余晖镀上金纱,光阴背后,大与城中结束了一天的繁华,收敛于静寂。
而过了这最后一道门,他们就算是逃脱了,此后一路通畅。
逃脱在即,袁真脸上的喜悦之情已经溢于言表:“走,出了这门我们就能回去了……”
然而袁琛看着已经半合拢的城门,却忽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兄长,怎么了?”
袁琛收拢缰绳,眉头紧皱了一下,细细凝视着昏暗宁静的城门楼,鬓角散落的发丝被晚风吹拂而起。
“筝——”
鸟雀惊起,悠扬的琴声忽然从城门楼上飘扬过来。
□□的坐骑不安地喷着鼻息。
城楼上忽然升起一面血旗,一名穿着素衣的童子在旗下抚琴。
所有人被这突兀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庆典不成?”袁真拧眉看着周围古怪的气氛。
袁琛面色复杂:“恐怕是我们迟了一步。”
话音刚落,黑色犀牛甲的卫队鱼贯而出时,袁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已经被全副武装的甲卫包围了。
“少将军。”周显从抚琴童子身后走出来,站在城楼上,朝着五人颔首微笑。
随后,陆嘉仪也站到了他身后半步之处。
袁真顿时咬牙道:“兄长,是这姓陆的——”
袁琛也是蹙眉,却并不像袁真那样外露,只白着脸按耐住众人:“魏公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陆嘉仪垂眸,捧着蒲扇不说话,任由周显一个人在前头开腔:“袁少将军犯下弑君的滔天大罪难道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是魏公的令牌将人放出大牢,况且……”袁琛一牵缰绳,立马站在四人前方,“袁琛从未弑君。”
从来到大与的那天开始,袁琛就很少说话。
他知道自己身在这里的意义,西野、章长胥不需要他能言,不需要他善战,所以他沉默着、隐忍着,只让自己还活着。
在大与,所有人习惯了他安静、承受住一切的样子,而周显在乎的,也只是他西野嫡长子的身份。
“少将军一次弑君可以陈情,二次弑君纵火禁宫难道还是冤枉吗?”
阿义环顾了一眼,凑在袁真耳边道:“周围埋伏了弓箭手。”
袁真闻言神色一凛。
周显语气温柔:“魏公不是没有给过少将军机会,少将军有什么话尽可以与魏公座下的无常奴说。”
随着一声怪吼,身穿金鳞铠甲的黑色巨人走了出来,一只手中挥舞着长刀,一只手中举着铁锤,目若铜铃,凶恶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