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秋分张了张嘴,想问杜笙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明明话已经到嘴边了,却在触及那双低垂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又咽了回去。
郑秋分是有点儿直肠子,但他并不缺根弦,相反,从小缺少父母陪伴的经历让他比寻常人更敏感。这会儿,他非常清楚的看到,杜笙箫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冰封霜冻着的,是对他浓浓的戒备和防御,这份不信任来的太莫名其妙,就好像他以前怎么着过杜笙箫一样。
然而这份不信任来的也不遮不掩,让他反而没办法把质问的话说出口。
楼道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叁尺兽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把下巴趴到地上。
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那呵欠的动静着实有点儿太大了,简直像打雷一样,郑秋分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杜笙箫却突然松了一口气,手上的火焰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疲惫的蹲下去,把手里的印章丢给郑秋分,随口吩咐道:“把这个往他脑袋上印一下。”
“你说什么?”郑秋分手忙脚乱的接住那个印章,不可置信的问道:“什么叫‘把这个往他脑袋上印一下’?are you kidding me?”
杜笙箫勉强扯了扯嘴角:“没关系的,印吧。”
郑秋分瞪大眼睛:“你当我是傻子吗?刚刚你都不敢印……”
“它睡着了。”杜笙箫有点儿不耐烦的打断郑秋分的话。
“睡着了?”郑秋分愣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弯腰看了看那趴在地上的一大坨叁尺兽,发现果然如杜笙箫所说,它的七只眼睛都闭上了。
郑秋分直起腰,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却还是在杜笙箫的催促下把手里的印章往那熟睡的叁尺兽脑门上一按——
什么都没发生,叁尺兽依旧睡着,郑秋分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包裹着印有穿红上衣和黄裤子的小人的手机壳的手机静静的躺在眼前。
“你喜欢蜡笔小新?”杜笙箫伸手捡起来,用一种嘲笑的语气说道:“不过你这个手机壳质量挺好,看,你手机没碎。”
郑秋分简直难以置信的接过那个好好的连条裂纹都没有的手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这就算完了?”
“嗯?”杜笙箫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它就这么睡过去了?”郑秋分看着叁尺兽那油亮的长毛,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嗯,手感果然很好。
“啊,对啊。”杜笙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手抓住叁尺兽头上的毛,拖着它往电梯口走去:“它一年里面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睡觉,半路睡过去一点儿也不稀奇。”
“可是……可是……”郑秋分一边跟在后面一边可是了半天,最后吭吭哧哧的说道:“那它刚刚叫我主人是怎么回事儿?”
“啊,认错人了吧?”杜笙箫轻描淡写的说道:“你知道,睡多了就容易糊涂啊。”
“喂!我不是傻子好吗?”电梯来了,郑秋分赶紧抢先一步走进去,一边伸手按住电梯门,一边瞪着杜笙箫:“你这个态度也太敷衍了吧?”
杜笙箫拎着叁尺兽,定定的看了郑秋分一眼,突然笑了笑,狭长深邃的眸子眯起来,淡红的唇中间,露出了八颗白森森的牙。
这一笑实在是太过意味深长,笑的郑秋分忍不住抖了抖,犹犹豫豫的松了按在电梯门上的手,往后走了两步。
杜笙箫拎着叁尺兽淡定的走进来,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轻轻问道:“我倒是有不敷衍的版本,但是——老板,你敢听吗?”
“我……”郑秋分愣了片刻,然后也微微笑了起来:“我有什么不敢听的?”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我大姐说过,好奇心害死猫 ,我敢听,但我没兴趣听,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杜笙箫笑了笑,没说话。
下一秒,电梯‘叮’ 的一声停下,电梯门滑开的时候,郑秋分率先大步走出来,站在自己门边,慢条斯理的按着密码。杜笙箫拖着睡的死死的叁尺兽慢慢的走在后面,郑秋分打开房门的时候,他才刚刚走到郑秋分房子对面那扇据说是属于‘跟男朋友出去玩’的小姑娘家的房门前,刚要按密码,冷不丁的,听见郑秋分在对面慢吞吞的问道:“今天的事情会有监控录像吗?”
“不会。”杜笙箫一边淡定的说着,一边推开门,刚要进去,又听郑秋分问道 :“那前天死的人,是叁尺兽杀的吗?”
第10章 叁尺兽(10)
这个问题一出,杜笙箫的动作就顿住了,他慢慢拎在手中的叁尺兽,转过身,郑秋分毫不畏惧的跟他对视着,又重新问了一遍。
“前天死的人,是叁尺兽杀的吗?”
杜笙箫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叁尺兽,摇了摇头:“不是它。”
郑秋分挑唇一笑,那双原本圆而明润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么。”他一字一顿的问道:“是你杀的吗?”
杜笙箫抬头,看了郑秋分一眼。
郑秋分忍不住清咳了一声,有点儿尴尬的笑了笑,难得的严肃一瞬间烟消云散。杜笙箫没说什么,抬手抓着叁尺兽的耳朵拖着它转身进去了。
郑秋分看着那扇在自己面前被关上的门,抬手摸了摸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脏,不知为何心头升腾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
杜笙箫的那一眼静默而沉寂,他一个字都没说,一个表情都没有,但郑秋分就是能看懂,那个眼神里的感情,叫做惊诧——你怎么会这么看我,你又怎么能这么看我?
但是从理智角度而言,郑秋分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任何问题,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卷入奇怪事件的普通人,这么问一句完全无可厚非,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杜笙箫那双满满诧异的眼睛,他就是觉得……愧疚 。
他皱了皱眉,有点儿烦躁的推门回家,甩掉鞋子,从玄关的柜子上随手拿了包烟,往沙发上一靠,抽出一根烟叼在了嘴里。
郑秋分从小受大姐影响,基本烟酒不沾,平时在酒吧一整晚也就喝一杯特调意思意思——喝果汁实在太娘炮,至于碳酸饮料 ,还不如酒对身体的影响小呢。
玄关上这包烟还是上次黎烽来的时候抽剩下的,不敢带回家让他家那位看见,就随手扔在了这儿 。
郑秋分叼着烟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还是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倒是让那淡淡的烟草味熏的有点儿困了,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多了,酒吧那边估计已经开始了,郑秋分抬了抬腿,感觉自己懒得去看着了,反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于是他随手打开电视,打算随手找个综艺催眠,没想到居然一开电视就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什么时候这么火了?”他诧异的想着,看了两眼突然想了起来,这是前一阵子接的一个肥皂剧,主要讲一个离婚重组家庭的日常,他演里面那个母亲的前夫,一个一心追求艺术不关心家人但跟自己的助理出轨了还美名其曰是真爱的渣男。
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歇斯底里的大吼着:“我是真的爱她!你为什么不能体谅我!”的样子,郑秋分撇撇嘴,心想估计现在这个剧的官博下边应该全是骂自己的,好多观众都跟脑子有什么毛病似的,总是把角色代入演员,所以他非常讨厌这种角色。无奈这部戏的导演对他有提携之恩,来邀剧的时候他又正好没什么事儿,只能答应下来。
结果演完把自己都恶心着了,还被黎烽嘲笑了一通。
不过除了自己那一部分之外,这部剧的主基调还是很欢乐的,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怎么过过家庭生活的原因,郑秋分挺喜欢看这种家庭肥皂剧的,爸爸妈妈一会儿吵架一会儿恩爱,小孩一会儿叛逆一会儿乖巧,一家人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非常有烟火气,不像他家。
郑秋分呆呆的看着电视,嘴里还叼着那根烟。
他母亲是个画家,去山里面采风的时候遇到泥石流,现在都没找到尸体。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母亲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只有四五岁,只记得大姐抱着他嚎啕大哭,父亲让他跟母亲告别,他看着空荡荡的棺材,问父亲母亲不在要怎么告别,父亲说没关系,你说了妈妈就能听到。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
之后父亲就病了,一病三四年,他大姐那时候才十五六岁,被逼着整日整日的呆在书房,听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公司的事情。他自己在老宅里跑来跑去,从来没人管他,又自由,又孤独。
父亲走那一年他九岁,大姐十九岁。他记得很清楚,大姐是怎样全程有条不紊的处理父亲的葬礼,怎样带着他跟公司的董事们开会,又是怎样在回家之后把自己关进书房,抱着父亲给她写的那一大本厚厚的各种案例和策划嚎啕大哭。他站在书房外面,踮着脚尖透过书房门上一块小小的玻璃看着,近乎漠然的想,哦,父亲终于走了,他去找妈妈了,他终于如愿了。
他的记忆里的父母是如此的片面化和模糊化,而他最深刻的记忆,是十九岁的大姐穿chanel 的黑色大衣,长发高挽,眉目精致,盛气凌人的站在会议桌的尽头,说:“只要郑家还控股集团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以上,我就对集团的每个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现在你们说我没有能力管理郑氏,对不起,我不承认。”
他从来都不知道正常的家庭是怎样的,他不知道正常家庭的母亲会不会放着自己年幼的儿女不管,明知道天气不好还硬要独自一人去采风,他也不知道正常家庭的父亲会不会在让年少的女儿放弃学了整整十年的钢琴,从普通的学校退学,每天都在家学着如何管理一个偌大的集团,他也不知道正常的十九岁女孩会不会在兼顾父亲葬礼和集团董事会的同时,还有能力在回家后,一边微笑一边亲手为懵懂无知的弟弟煮一碗放了两个鸡蛋的阳春面。
他从来不演正剧,因为他的生活就是一部戏,这部戏太狗血也太无情,消耗了他所有的情感,以至于他再也没有力气去细细揣摩那些真实而纤细的情感,他只演的了嬉笑怒骂,他演不了人间烟火。
“哐当。”一声不算太响的关门声把他从回忆里惊醒,郑秋分从沙发上跳起来,看了眼表。
十点半。
他皱皱眉,这么晚了,杜笙箫干什么去?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的走向门边,刚开开门,就看见杜笙箫惊讶的表情。
“嗨……”他尴尬的笑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道:“这么晚还出去呀?”
“你……”杜笙箫顿了顿,拧着眉头说道:“你没去酒吧?”
“没有啊,我懒得动了。”他说完看着杜笙箫身上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后知后觉的问道:
“你是要去酒吧吗?”
杜笙箫沉默的看了他一眼,重新打开已经锁上的门,面无表情的说道:“哦,不,我就是来门口走一圈。”
“别关别关别关!”郑秋分眼疾手快的拉住他,拉住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问道:“那个什么,你还没吃饭呢吧?我请你吃个饭吧,咱俩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吧?”
杜笙箫看着拉着自己袖子的手,不说话。
郑秋分讪讪的松开手,飞快的说道:“哦你吃了饭了是吗,那算了我自己去吃吧今天的事儿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说着就要往电梯那边走,杜笙箫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看着郑秋分惊喜的眼神,杜笙箫静默片刻,说道:“我没吃饭,但是……”他低头看了看郑秋分的脚。
郑秋分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立刻就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他还光着脚呢。
第11章 叁尺兽(11)
郑秋分换了鞋一出来,就看见杜笙箫懒懒散散的站在门口,走廊的灯光惨白,照的他那张原本就过分精致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不真实感,叁尺兽也用同样懒懒散散的趴在他脚下,见郑秋分出来了就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
“要带着它?”郑秋分犹豫片刻:“能行吗?”
杜笙箫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趴着的叁尺兽,嘴角勾了勾:“没关系,它给自己加了一层障眼法,普通人看它就是一只大狗,别去宠物不能去的地方就行了。”
“哦。”郑秋分没问自己为什么能看到,他察觉到自己身上可能有些问题,但他不想知道,也不想解决。他想了想,说道:“那去撸串吧?”
“撸串?”杜笙箫呆了一下,修长的眉微微皱起:“我之前很长时间都在国外……这是什么意思?”
郑秋分笑起来:“你们这个机构还挺先进啊,还派你去国外,进修吗?”
杜笙箫含糊的笑了一声。
郑秋分也没继续追问:“撸串就是烧烤,明白了吗?”
杜笙箫回忆了一下在路边看见的别人吃烧烤的样子,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一双原本有些清冷的眸子一弯,笑的很真。
郑秋分莫名心情大好,挥了挥手,说道:“你不会之前都没吃过吧?”
“没吃过那种,我在英国的时候自己烤过牛排什么的。”杜笙箫说道:“以前还烤过鱼。”其实更早之前他还在野地里烤过打来的猎物,不过不说也罢。
“真可怜。”郑秋分幽幽的叹口气:“看来你们这个机构待遇不怎么样啊,连烧烤都没吃过。”他抬手拍拍杜笙箫的肩膀:“走,哥哥带你去撸串!”
杜笙箫瞟了他一眼,突然挑眉一笑,故意捏着嗓子说道:“好呀,谢谢哥哥。”
郑秋分吓得差点撞到听到吃肉之后兴致勃勃的站起来的叁尺兽身上,拍了拍心脏的位置,说:“您这是间歇性抽风啊?一会儿是我邻居一会儿不是我邻居,一会儿狂拽炫酷一会儿又这么……这么娘。”
杜笙箫点点头,认真的说:“嗯,认识我的都这么说,可能是小时候摔坏了脑子。”
“那我看人还挺准。”郑秋分边说边往电梯那边儿走:“别站门口说话了,撸串走起吧?”
“走起走起!”杜笙箫突然打了个呼哨,吓得郑秋分忙按住他:“您可歇歇吧,楼道没隔音,万一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领了个神经病呢。”
杜笙箫笑了笑:“我这不小可怜头一次吃烧烤激动的吗?放心出去了我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别的不敢说,对于伪装成正常人我还是很有心得的。”
电梯‘叮’的一声开门了,杜笙箫领着叁尺兽进去,看着还愣在外面的郑秋分,挑了挑眉:“发什么呆?进来啊。”
“哦哦。”郑秋分赶紧走了进去,看着杜笙箫低头拍拍叁尺兽的头,说道:“这就领你去吃肉,吃饱了就好好回去,听到没?”
叁尺兽哼哼唧唧的舔他的手,被他嫌弃的一巴掌打开。郑秋分突然就有了想跟他喝个酒谈个心不醉不归的冲动。
他终于知道刚刚的愧疚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杜笙箫跟他太像了,他那句‘对于伪装成正常人我还是很有心得的。’狠狠的戳了一下郑秋分的小心脏。
然而这种冲动仅仅是一瞬间,下一秒他就把那句‘要不要去酒吧待会儿’咽了回去,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人一犬?走了出去。
烧烤店离小区并不远,名字叫做‘多肉’装修主打情怀,前面是露天大排档的样式,进门的墙弄成了照片墙,贴着一群少年少女大口吃肉开怀畅饮的照片,老板在门口现烤现卖,整箱的啤酒就直接码在一边。
不过郑秋分领着杜笙箫和叁尺兽跟老板打了个招呼,直接从门口穿过去,过了两道门,转过一道回廊,一个露天烧烤party出现在眼前。
虽然已经是初秋的季节,但这里的年轻女孩们还是只穿了短短的牛仔裙,各种颜色的短T下露着纤细柔韧的腰肢,她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烧烤架旁边,客人们从一旁的食盘里自选食材,可以递给这些女孩,也可以自己直接就在架子上烤,所有的食材都是最新鲜的,类似牛羊猪鱼鸡之类的肉食都是当天从合作的屠宰场提的货,因为冰冻过又解冻的肉质会缺少原本的鲜嫩。蔬菜可以从食盘里拿已经洗好的,也可以去院子里靠墙一排菜地里选,都是当季的新鲜蔬菜,大概是傍晚刚刚浇过水,生菜叶子上甚至还有些许晶莹的水珠。
这是一个进阶版的烧烤店,前院的大排档生意纯粹是为后院的高端烧烤添加几分气氛,郑秋分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一进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