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术法消耗令长思夫人原本姣好的面容变得苍老可怖,惯于在面具下伪装冷漠的眼神也再不会为尘世动容,但渊明仍然觉得在她身侧缭绕的香火都有温暖气息。
孤高苍穹,巍峨宫阙,能与生母如此平静对坐,共看满眼故国芳华,他已觉幸甚。
母子二人很少交谈,为了投身于圣火,渊明要静心定性,但每当长思夫人想要起身去拨一拨香,或转一转经幡,阖眼入定的渊明却总能先她一步替她行事,行动如微风般体贴入微,天生默契。
而渊明也看得出,母亲眼中执着的光日复一日地熄灭了下去,余下的只有望向儿子时天伦中难改的温存。就算她不说,渊明也看得出,为了保护自己从圣火中全身而出,她已用尽了所有精力,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
他想开口劝阻,但多年的隔阂到底添了一层陌生。往日对着母亲画像,倒好像可以无拘无束地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此刻面对着真正的母亲,反倒踌躇不敢开口。
一直到祭典的前一日,面容枯槁的女人才终于将文华熙留下的那把琴彻底熔炼完成,琴弦上流光溢彩的仙人骨脉被她耗尽毕生功力,化作一件轻软若无物的天衣,薄如蝉翼,却可抵挡不昧真火。
母子二人听着殿宇外飒飒风动,芭蕉叶落,雨点更漏,虽然隐有负责监视他们的卫士交班的嘈杂,但这雨夜脉脉对坐,竟同平常人家母子相聚没有两样。
长思殿内的温泉静谧流动,温暖了空寂大殿,烛光摇曳着卑微身躯照彻桐木廊柱,长思夫人除下了大萨满的华服,只穿着一身再平常不过的荆钗布裙,向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来,试试衣服。”
渊明从静思中睁开了眼,数日以来他们彼此尊重,连进食时都不曾有杯盏响动惊扰过对方半分,却也觉别样熨帖,岁月如水流过,不知世上已千年。
他长身玉立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任由母亲为他披上那件衣服,苍老的手指一收一抖,无形中洒了他满身白月光。
长思夫人想替他整一整肩上的衣褶,这件衣服却合身得过分,让她连拍一拍儿子挺拔肩头的理由都没有。她也想像平常老妪般感叹一句,这是娘为你缝的衣服,穿上了娘做的衣服,纵使远行,也要记得归来。
然而出口却只有轻描淡写似自嘲的一句:“看来,是大皇子在祝福着你。”
渊明心神一震,罩上这珍珠衫鲛绡网的倒好像不是肉身,而是心,密密麻麻匝得他透不过气来,心头肉绞成肉泥,又被人嚼烂了唾在驼马践踏过的拥挤街市上——
此之谓求不得。
“谢谢您的巧手,它很合身。”
合身极了,令人不敢触摸,轻软薄透,缠绵狎昵,俱是一夜万古的销魂念想,仿佛一笔还不完的风流账,生生世世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只能看着那背影,空空张开双臂,遗丝蜘蛛却早沉炼狱。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您不用为我这样殚精竭虑,就算事情能成,新王也不会容许我们活着。”
一个异族的大萨满,一个不受约束的异数,利用之后,他们还有什么价值?
长思夫人笑了,尽量不笑得太过分,以免让面前的亲生儿子看到母亲面上皲裂肌肤是多么可怖:“是娘对不起你,从你出生就没有疼爱过你,到了现在,还要连累得你一同永世不得归乡——”
“您错了,我本来就没有故乡。”渊明回转身,深深地看着母亲的眼睛,似要看穿她所有的心事隐晦。也许她在神族也曾有个生死相许的人,也许她不止是为了大业才不见自己,也许她只是厌恶被迫和异族交媾生下的儿子。
他想尽了所有的“也许”,想明白自己只是一把让史诗故事变得完整的钥匙,冥冥中有一支破烂笔头逼他去演绎辉煌得像块幕布般的人生,但不知为何,他始终紧紧握着身上那抓不住的月光般轻盈的甲胄,脑海中回荡着文华熙的笑容。
那一晚帷帐中,透着幽微香气的笑容。
他又重复了一遍,坚定地:“我没有故乡。”
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的,只有一抔我永远得不到的月光而已。
长思夫人终于伸出颤抖的手,像是要摸一摸他的脸颊,好奇而又心疼地看一看他为什么不哭,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也眼神坚毅。
但她最终还是从容镇定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她已经不需要用碰触来了解自己的儿子到底有多优秀了,她该为他筹措日后:“新王和我相处过许久,她不是个丧心病狂的魔,否则她就不会答应落成结界。”
“你说你自己没有故乡,反过来,这也可能正是你的优点。如果你愿意,仍然可以继续做你的将军。魔族动荡的王位传续已经太多年了,很多变故发生时没人能理解,但很快人们就会像草叶上的蚂蚁一样找到该去的方向。魔族会暂时安定在一个王朝的统治下,新王也会很快明白,该扶持别的势力来平衡扶她上位的家族亲贵,她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你会成为两族的英雄,甚至可以庇护你想要庇护的人。他已注定回不去了,但却没有死。已经有人给我传信说他和前魔王一起在王都前被拦下,大约是看在他赠你这件衣服的功劳上,新王答应了他可以观祭。”
长思夫人将儿子脸上的剧烈动摇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但娘还是必须说,如果你想救他,就要先活下去。”
她迟疑的手终究还是拍上了儿子肩头,替他拂了拂并不存在的衣服褶皱:“……别辜负了他赠你自己仙骨的心意。”
渊明脸上乍悲乍喜,竟是痴了。他听着母亲如此急切地向他嘱咐,就像是再也没机会说了一样。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因果循环,当真能得生趣吗?
长思夫人眼见他如此,却也只是喟叹了一声:“——想明白了的话,就去吧,天要亮了。”
柔柔萱草,依依慈母,她倚门而立,手势轻缓,面上笑意似是要永远凝固。
她大约是想挽留儿子的,最后一个手势却是推他离开,为了素未谋面的万千生灵身入火海。在戴上大萨满夸张面具前的最后一刹,她任由面具覆盖脸颊,吐出的话语半是温柔半是身为大萨满的庄严冷漠:“历来只有魔王才能得知,圣火可以毁灭,却也能重生。”
涅槃之痛,焚身以火,是沐浴无上荣耀,还是人间诸苦得以解脱?
渊明无言地推开宫殿沉重门扉,缓步走了出去。初春的第一缕风轻缓拂面,这条铺满青石的甬道他曾陪文华熙走过,如今却是自己将要走向刑场。
他曾赠文华熙一袭长衫,如今换文华熙用骨血护他,世间事此消彼长,原来真是了无生趣。
沿路的兵士大约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都默默屈身向他行礼,以渊明极目远眺的能力,已可以看到祭台上兵甲列阵,却是一片肃静。狴艳一袭猩红长披立在圣火前,头上已戴了赤红灿金的冠冕。
万物静默中,一道翩然白衣也无声站在圣火旁的阴影里,眼中无悲无喜,仿佛将要归去。渊明看得清圣火于青铜高鼎中熊熊燃烧出最后的光华,却看不清他面上的决绝,用力去看,看得久了,眼眶竟酸痛地凝泪。
有时他真恨自己太像个神族人。
渊明无声地向祭台走去,无言地任飒飒风声拂过衣摆,无知无觉地任烈焰焚身,惊起众人凝神惊呼。而在祭台下方,满身血污一脸无畏的凶荼,也正被人押解着走到新王面前。
惧于他破釜沉舟的气势,没人敢动手逼迫他,凶荼孤注一掷的情态倒好像万丈悬崖,偏偏在最险陡处生出无边广袤来,叫人仰之弥高,不敢直视。满身血污暗沉,比不得狴艳通身赤莹莹光华耀目,却一样是勋章礼服,这长长玉阶被他走得如同加冕,身后随行的卫士也如同护卫。
当他被人扯下面上蒙眼黑布时,只见天幕一片阴翳,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忽然间,随着圣火火苗由蓝转赤又转青,大萨满高举的手势逐渐凝固,眼神竟是动也不动了,活活化为了一座人雕,而苍穹也蓄满了阴雨欲来之势。
魔兵哗然,狴艳好像站了起来,手持长刀高声宣誓了什么,又引起阵阵欢呼,一声低吼后渊明被从那亘古不灭的火中弹了出来,满脸苍白地跪倒在地,又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苍穹像是一幅被人徐徐揭开面纱的古画,天际苍云薄暮,日夜交替,竟只在一瞬之间,由光转暗,由暗转明,竟似跨越了无数恒河沙数,远在旷远边境,因文华蕴身亡而不断皲裂的大地正自我愈合,万年不消的冰雪一寸寸被铺满春花,惊疑不定的神族守兵有的还没来得及撤离,便瞬间被无形的结界挡在同伴拉扯的手臂之外,咫尺之距,却是永世不得触摸了。
变化发生得缓慢,人人都屏息静待最后时刻的来临,静待这片大地上狰狞而凄美的蒿野花开成寻常春草,让这雪国发生的一切故事都再也无迹可寻,让史诗从此只是被人翻阅的话本,让一切神明都在万千蝼蚁的欲求下屈膝。
空中隐隐浮现出一张酷似魔神扎古斯的面容,扎古斯雕像轰然一声倒下,压碎无数失神的魔兵,碾为肉泥。魔神同扎古斯本是一体两面,蛰伏许久都已消亡,天空中的面容似在狰狞咆哮,凶荼等人却看出了他无形的落寞和释然——
又或者,都是自欺欺人,以己度人。
凶荼最不喜欢随别人起舞,总要给人添点堵,当即便晃了晃不清醒的脑袋,强自压下胸口血气大笑着指向狴艳,满脸挑衅:“就算圣火该熄,我族以你为尊,你也该遵从传统,与我光明正大地决战来夺得这王位!”
狴艳眉目一凛,立即便要起身,却被身侧的辅佐大臣暗自按住,焦急劝阻道:“王,既然我们已破了旧誓,就不能再顺着以前野蛮的规矩,您绝对不能以身犯险。”
她手指紧绷泛白地攥紧了王座,恨不得立刻持刀下去同凶荼一决高下,却还是忍住了,用不知何时已开始熟稔的居高临下的语气道:“你身负重伤,本王不欲胜之不武。你可以自己选择一人进行挑战,也算本王全了你‘盖世英雄’的遗愿。”
“自我魔族险些倾覆以来,圣火虽开边境救我族于危难之中,却也令边境动荡四起,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如今大萨满舍身为国,求此两全之法,我狴犴一族素来是秉公严明的义神,如今自当为民执国,顺天而行!”
“今日本王便最后尊你一声王上,你身上毕竟有圣火最后一滴余烬,若你当真要玉石俱焚,那便请吧!”
狴艳一声清喝,台下登时一呼百应,春草复生,迅如雷霆地淹没了片刻之前还肆意绽放的蒿野花,他们人人都看在眼内。
文华熙就站在狴艳的王座不远处,看着眼前的群魔欢呼,看着天穹终于将他和故乡永世分离,只得他一人是格格不入的异类,一身白衣在春光中惊起雪浪,绵延不休,风霜彻骨。
他本以为至少到了此刻自己心中会有激动,会有感慨,会有释然,会有不再负疚的舒缓,可他的眼光竟不自觉仍是带了歉疚地徘徊在负伤的渊明和穷途末路的凶荼身上,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可怜自己从此魂归无处,不复来生,还不够吗?这丧失了七情六欲的空荡身躯仅剩的最后一丝本能,竟然还是悲悯他人。
渊明和凶荼不自觉地齐齐抬头看向他,俱是一凛,白衣广袖,飘然如鹤归九霄,雪发皑皑,天光破晓,又欲化作万古永眠的冰峰。
他就像故事里高不可攀的雪山神女,也像是那位想要令两族和平共处,最后却落得被人背叛身死魂飞的创世神。神魔两族本为一体,如今却要彼此分离才能保得周全,神最后的旨意是令魔族复生,令魔神永世煎熬,到底是惩罚还是骨子里挥之不去的神悯?
那混血的异族终日思念着引导他的神,可神恐怕早在魔之前便消逝于天地,神话里的故事,人又如何能演绎?
太多问题,答案只有一战。凶荼的脑子里一片纷乱,却不敢再直视文华熙那彻底洞明的眼神和孤高身影,他是高天孤月,他是阶下之囚,原本便该如此才合常理。
先站起来的人却是渊明,他青白着脸庞向狴艳请了一柄剑,不顾旁人面上的惊诧,拖着刚刚经受过圣火焚烧,五脏六腑如焚的身躯站到了凶荼面前,一扬手,丢给凶荼一把刀:“我来应你的挑战。”
凶荼刚要习惯性地嘲一句胜之不武,却听渊明罕见地先刺了他一句:“你我都重伤在身,势均力敌——”
“何况,我有挑战你的理由。”
凶荼望向渊明那双漆黑瞳孔,两人都在彼此视线里看到了相同的执念,当下仰天长笑,不再多言,挥刀便攻。
他刀路来势凶猛,刀沉如共工与不周山同沉,渊明却硬撑着一口气挺了下来,凶荼不禁焦躁:“还手!”
渊明一面躲闪,一面阖眼沉叹:“三刀,是我还你提拔共携之恩。”
语毕,他便一剑荡出,剑走轻灵,凶荼一惊,仰身后撤,险些便被剑尖挑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
两人在大殿前满身带伤地以死相博,天幕霞光与极光渲染,丽影雷光交织为他们伴舞,竟无一人胆敢高声喘息或呼喝来打断。狴艳不由得看向了文华熙,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出一点犹疑来,却只见他眼中一视同仁的哀悯,且负手淡然,并无一丝一毫担忧之态。
眼看场下二人到了生死关头,一步比一步更急,一刀比一刀更沉,气喘吁吁,血汗满洒,文华熙向狴艳深施一礼:“请求陛下恩典,准我走下这玉阶。”
狴艳不待身边臣子劝谏,便立刻一挥手:“准!”
她也有好奇心,也想看这幕戏如何收场。
文华熙优雅地颔首,随即缓步行下玉阶。不远处便是倾塌的扎古斯巨像,曾经他被人捆绑着推上台来受刑,如今终于是靠自己走了下去。
就连狴艳远远看着他单薄却风姿如旧的身影,也想起自己曾经的话,他挨住了千刀万剐剔骨之痛,甚至还拖着残躯硬是熬到了现在。
谁说如水秀骨,不能铁骨铮铮?
凶荼和渊明无暇顾及旁人旁事,眼中俱是决一死战的激越快意,一刀当头险劈,一剑穿胸而刺,却是同时虚晃一招,彼此换了方向猛然攻去!
“喝!”凶荼拼着剑尖穿心,一刀劈在渊明身上,却煞时被那仙骨练成的甲胄弹出老远,“铛”一声虎口发震弃刀在地,渊明身上的剑也同时被震开,两人齐齐仰倒在地,瞠目结舌。
狴艳身边的谋臣立时便要大喊“放箭”,却被狴艳冷眼一扫,骨头冷得发颤,不由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够了。”
轻描淡写的一声,语调写意如吟歌诗,手指温婉如凝碧玉,竟是文华熙施施然行至二人中间,托着渊明受伤的手,摸了摸他失魂落魄的脸颊,引着他的手远离了利剑。
“渊明,谢谢你。这一路上,你堪为我的知音,虽然我不能报答于万一……”文华熙轻叹,一如当日怜惜那只小兔般一视同仁地珍爱众生,在他身上轻轻一点,那仙骨神器终究也没能熬得过刀剑烈火,倏然无声地崩散在了空气中。
文华熙小声在渊明耳边道了声:“记得我去拜访你时,说过准备了一些祭礼交给你的管家吗?相逢不易,就算是最后留一点念想。”
说罢,他不再看渊明那深沉如夜且盈满渴盼的眸子,转身便走向了凶荼。渊明失了声,徒劳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衣摆,感激堵在喉头,却是想怒骂他一声你才是最无情的人——
然而渊明随即眼见文华熙脚下落下点点血迹,随着他空灵脚步盛开如莲,他是在独登莲台,独自湮灭,独行大道。
长思夫人的话语又在耳旁响起:“火能重生。”
重生,来生,原来最心怀众生的人,却也是最了无生趣的人。
他的话顿在了喉咙里,凶荼却没有他这样敏感,持刀单膝跪立,仍是一脸痞气笑容,仰头看着文华熙道:“仍然是你亲手来取我性命?”
“好,败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文华熙摇了摇头,跪下身来,拂袖擦拭着他面上的血迹,语气竟有些惘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你面前,也许我只是想最后自私一次……”
话音未落,他便阖上了眼睛,一头栽倒下去。
最后他也想抱着一点温暖死去,凶荼至少是坦诚的,热忱的。
凶荼立刻弃了刀抱他在怀,面上的神情他已看不清了,但抱着自己的手前所未有地在发抖。文华熙平和地微笑着,想要劝他别在意老病生死,忘怀了永世不见,开口却脱不了俗,仍是似嗔似叹的一句:“唉,早和你说过……对我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