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是说我们这位蛊惑人心的王后?”狴艳负手而笑:“原来你不是为了忠君回来的,而是为了他!”
渊明提了提手中剑,嘴唇紧抿,没有否认。
“你想带他走,也得问问他愿不愿意吧?我可没想到他会给凶荼一刀,本来我还在烦恼怎么收拾了那头蛮牛,没想到美人计倒是对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很管用。”
“您说笑了,刺杀魔王,本是文华熙一人所为,实与旁人无关。”文华熙仔细地将夕琼平放在软塌上,不顾夕琼苦苦拉着他的衣角,仍是直直地挺着腰站起身来,走近了满眼忌惮警惕的狴艳:“要杀我,现在还不是时候,而渊明将军,只怕您更是根本不打算要杀,还请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各退一步罢。”
狴艳一震,还未开口,被渊明挟持着的大萨满面上的鬼面却剧烈地震了震,甚至有些歪斜,足见情绪激荡。文华熙缓步走向渊明,温和地按住了他持剑的臂膀:“渊明将军,放下剑,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说得对吗?长思夫人。”
文华熙轻轻抬手,并指在大萨满的鬼面上一叩,那魔秽邪物感知到纯粹的清正血脉,竟是飞蛾扑火般地碎裂开来。除却狴艳深叹一声,只见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那鬼面下露出的人脸,竟有半张像是被活活烧毁的,肌肤虬结枯萎如老树盘根。
而那尚完好的半张,虽眼眶浮肿,嘴唇翕动,已不复昔日风华,却与渊明,活脱脱有十分相像。
渊明不由缓缓摇着头,手臂颤抖地后退了几步,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母亲?!”
TBC
作者有话说:PS:麒麟上的是哪个号大家还要再猜一章XDDD
长思殿是渊明母亲取的名字这个伏笔在第九章,其他一些关于渊明母亲也可能是死士的暗示前面也提过啦=3=
☆、三十五
三十五
“之前夕琼提起大萨满身上有所感应,我也只是怀疑,今日见宗女登高一呼,才算印证了推测。”文华熙叹了口气,担忧地瞥了一眼渊明,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而大萨满那张被毁掉一半的脸上更是百味杂陈。母子阔别多年,隔着尸山血海,竟是相望无言。
“圣火不可能忽然之间熄灭,定是有人从中长年累月地做法,才导致如此结果。渊明将军身上自出生便带着死士符文,其母定然不凡,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在神族宫禁内,未免蹊跷。”
“你说得没错。”大萨满向渊明走了几步,似是想触碰儿子,渊明却连连后退,让她的手落了空。
“你们都下去吧,继续追击,严密监视王城出入人马,有消息立刻来报。”狴艳颔首,率先进了王宫议事大殿,披风一扬,慨然落座于王座之上:“藏着掖着也不是我的作风,有什么话今天一次说清。”
长思夫人毕竟潜伏魔族多年,终究是自制地放下了想要靠近儿子的手,苦笑一声:“大皇子有所不知,老身自先帝时便潜入了此地,为的便是伺机熄灭魔族圣火。可惜先帝在战场上去得急促,竟无后继之人可以通报。”
“我狴犴一族发觉了她们这些间谍,其时经过多年,圣火早已衰微了,因长思夫人体质特殊,灵力丰沛,所以我们留下了她,李代桃僵成为大萨满。”
“看来宗女对魔族圣火传承,颇有不满啊……不过你们的发现,应当不只这些罢?”文华熙有意无意地靠近了渊明,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终是制住了他不受控制的颤抖。
“自然不满!每任新王上任大权不在手,哪次不是暗潮汹涌,血雨腥风?若能大权归一,传于一系,我魔族将有更大的作为,无需依赖这已开始褪色的神话、圣火!”
“纵然天下归一,也未必少得了明争暗斗。毕竟为王者,是不能有心的。”文华熙沉郁地叹息:“为了做这没有心的王,宗女真是决心坚定,竟然不惜与神族里应外合。”
狴艳瞳孔微眯,语带讽刺:“这没有心的王,你不正是想做也做不得么?”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的确是你们新的神帝同我接应,在边关增派人马,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凶荼把渊明远调,好让他远离剧变中心,并在混乱之时,替我把守住边关的出路。”
“保住……我?”渊明只觉可笑:“我几时有了这么大能量,竟值各位如此关切!”
“你是个意外,也是个奇迹。”长思夫人深叹了一口气,又将鬼面覆于脸上,不知是为了掩盖半张脸被咒印烧毁的伤疤丑陋,还是为了掩饰忧思痛楚:“我没想到会生下一个流着如此奇特血脉的孩子,你刚出生的时候,圣火便显现了异像,我的死士身份也因此暴露。”
“你的宿命便是投身于圣火之鼎,重铸两界结界,使魔与神各安太平,再不用起纷争。我……娘会帮你,你不会有事的。”
长思夫人语调恳切,狴艳亦点了点头:“没错,这也是我之所愿。所以我并不担心神帝敢在边关有什么多余动作,毕竟结界一旦结成,他可就回也回不去了,两相交易,各取所需罢!”
“可笑明明出自一脉,却要斗到天崩地裂,脚下的土地站不住了,才想到要回头。”文华熙笑着眨了眨眼,望着一片混沌的天际,忽而回身向狴艳下拜:“宗女有此止战之心,实为两族之幸。愿宗女早日清除余孽,一登大统,平复天下。”
“结界落成也是我之所愿,我虽被剥去仙骨,但凶荼将我的仙骨磨成了瑶琴。那些丝弦若割下,以长思夫人能为,可打造一件护身软甲,令渊明将军以血沐火,却不至魂飞魄散,能留生机救治。”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可能要我去死’。”渊明仰天长笑,一贯谦冲温和的人竟笑得乱了鬓发,却也停不下来:?2 拔业拇嬖谧允贾林站褪歉龃砦螅的降娜艘椅笠逖成恚业哪盖住?br />他的目光转向戴着鬼面的老妇,那张鬼面在他赤诚的目光下不堪地低了下去,徒留金漆彩绘的一抹凄凉笑容:“母亲,孩儿没有尽过什么孝道,若这是您的愿望……我答应,就当是还了您生身之恩罢!”
不知何时渊明已松开了文华熙的手,往昔一幕幕流转,他眼中或许曾有思慕亲情的赤子之心,或许曾有一夕清欢把酒的情动,此刻却只余沉默。
他甚至没有问文华熙,可有一寸真心?
身在此大争之世,每一寸真心都是多余的。
文华熙无言阖眼,也不去拦,只在心底默默道了声,珍重。
狴艳冷眼看着他们,倒很满意:“将军大抵是受惊过重了,先去休息罢。祭礼不宜迟,待我知会过神族方面,便则日举行。”
“至于你,只身搅得我魔都天翻地覆的大皇子——你说我不该杀你,可有什么理由?”话音刚落,狴艳便见夕琼捂着胸口,强撑着挡在了文华熙身前,不由失笑:“别紧张,不过问上一句。我可不是色迷心窍的某人,不会对你家公子做什么的。”
“文华熙一介废人,何德何能做下此等大事,全赖风云际遇,因缘际会罢了。”文华熙徐徐站起身来,挽了挽沉入尘土的衣摆,姿态潇然一如君子涉江,仿佛他所在之处,便开满蒹葭苍苍:“在下听闻您的确与文华蕴有数面之缘,但他是我亲弟弟,了解他,想必您不及在下。为防神族有变,我会是个很好的交易筹码。就算我死了,恐怕文华蕴都会很乐意放弃点什么,换一具尸体回去鞭尸。”
狴艳听得皱眉:“你们兄弟深仇大恨竟至于此?”
字字诛心泣血,文华熙却说得云淡风轻,现时现地,是真的再没有什么能羁绊他了,他只觉自己不止声音是轻的,整个人的吐息都飘忽了起来,虽生凡尘,犹在青冥:“在下也是直到被人活生生剜去了骨头,才知他有如此恨我……这是理由之一,其二则是,凶荼毕竟身为圣火选中的最后一任魔王,很可能不会如此轻易便一命归西。而只要他不死,想来他定会寻我复仇。”
狴艳神情莫测:“可我怎么觉得,赐你一死,反倒是给你一个解脱?你这么苦苦撑持,到底还在等什么?”
——不知夕华可已带着聚集的夕族人到了边关?他可有善用那卷地图?
“人之所生,不过归无。文华熙微沫浮萍之身,自然也在静待一死。但,还不是时候。”
狴艳叹了口气,终于下令:“把他们暂且关押在长思殿。”她又看了看夕琼,声音忽而温和很多:“派御医去看看,不要亏待他们。”
文华熙微微欠身,算是谢过,便偕同夕琼,跟随领命的内监离开了大殿。
眼见天空开始放晴,头顶是晴空朗朗,面前却是血流成河,他不由恍惚,在门槛边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人扶住。
渊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别过眼去,转身走向了祭坛的方向。
文华熙笑了,口唇无声开合,依稀是:“抱歉。”
他想渊明听得到。
——入夜,文华熙只着寝衣,支颐在榻上静养。
门外狴艳派来的兵士却忽然停止了走动之声,连相互交谈的细微响动也充耳不闻。他刹那间睁开了眼睛,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夕琼虽是面色惨白,仍警惕地立在他身前,握住了匕首。
他们没有等太久。
似风过青萍,如笛吹竹叶,来者身手高妙,竟与夜色融为一体,三两下便自梁上跃下,立在了二人面前。
“跟我走。”神族副使自面上猛然扯下遮盖的布巾,眼中情绪更急,伸手便要来捉文华熙。
文华熙颇为遗憾似地摇了摇头:“上次我已传话,再有什么所图,请大将军以真身示人,想不到,你还是宁愿做藏头鼠辈!怎么,连杀我也不敢亲自动手么!”
一日内连番激变,虽非本心,见诸多性命如恒河沙数般流逝,他终是动了气,张口不住喘息着。夕琼冷笑一声,持匕迎上,那副使应对不及,不知被夕琼在腰上三两下点到什么关窍,竟“咔嚓”一声散了架!
“之前没听他说过整句话,都是那名文士在说,如今一听便知,他不过是个被人操纵的傀儡!”夕琼啐了一口,一脚踢开地上瘫软的衣物,只见其下赫然便是数块木头。
“若我真是要杀你,又何必冒险亲至——!”
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身影忽然自黑暗中转出,仍是那张笑脸和蔼如弥勒般的庸常面孔,仍是大腹便便手持笏版的普通文士:“眼下虽非我所愿,魔族却也大局已定。最终是你赢了,止战休兵,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真想等那魔王同生共死?!”
“贼子!我杀了你!”夕琼高喊一声,持匕冲上,那文士笑面不改,本该迟钝的身形却像一叶漩涡中的轻舟,足尖挪移,身法飘渺,竟是教夕琼次次落空,满头冷汗。
两人争动的响动很快引来了外间查看,不断有兵士高喊:“何人在此?!”
文华熙起身探看,只见火把一路高举,远远看去,竟是狴艳亲自赶来了。
“傀儡虽是傀儡,却也是我所控。既然那蛮子非要在使臣面前做些上不得台面的表演,总得给他找些观众。”
“大将军何需如此咬牙切齿?我是魔族王后,他是我的夫君,就算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实在也无需大将军置喙。”
“狴犴宗女要来了,你到底跟不跟我走?”那文士终于一把撕破面上易容的皮囊,还是如从前般,口中是询问,手掌却已死死地握在了文华熙腕上,一旋一踏之间,强自揽着他的腰拢住肩头,便持剑将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夕琼不忿,仍要冲上前来,却只闻一声威严娇叱:“住手!”竟是狴艳带兵走入了殿中。
此时麒麟的伪装终于层层剥落,除却头上仍束着的礼冠,英挺眉目和双眼中藏不住的枭雄戾气,竟是如此生动地再度展现在面前。
文华熙只觉连自己的双眼都没想到有再会的一日,若因此刺痛至泪水纵横,也是讽刺,而非动情:“我还以为你真能狠心绝情到最后,真是那样,我倒也佩服你。如今你坐拥大权,亲涉险境,是想再度让神都动乱吗?!”
他毕生之中从未如此激动过,尽管在旁人听来他的声音仍然低靡,但文华熙自己明白,他的手指已攥着玉肃领口攥到了骨节发白:“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阴谋,让你能牺牲至此?!嗯?回答我!”
玉肃到底与凶荼不同,不会多费半点心力同他争执。虽是低下了头不愿同他直视,却手起指落点昏了他:“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我先带你回家。”
“阁下只身入我魔都,怕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么简单的吧?”狴艳看够了戏,甚至鼓起掌来:“别人我还不敢断言,但你麒麟玉肃向来是个背主求荣的贼臣,在我魔都是害非福——”
她凤目怒睁:“既然你这么想救人,我便成全了你们,给我杀!”
麒麟怀抱着一人,倒朗声冷笑了起来:“就凭你们这些蛮子?”他单手抱着文华熙,将文华熙因昏迷而无力的两臂搭在自己颈间,一手抡剑,衣摆当风,看起来不过是轻若鸿毛的微风,瞬间却将狴犴手下数十名魔族大汉掀得仰面砸在了地上:“怕是再来十万大军也挡不住我麒麟玉肃!”
狴艳大怒,持刀便砍,玉肃因护着怀中人,并不恋战,一脚踏在方才被夕琼拆碎的傀儡上,忽而眼神一暗,矮身自木榫间抽散数枚银针,向着狴艳周身大穴悉数射去!
“不!”
魔族之人少见此等阴损手段,狴艳一时只觉眼花缭乱,下一刻便见本就重伤夕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飞身一跃,挡在了她身前。
“你……!”狴艳看的清清楚楚,夕琼是笑着的,任细如牛毛的银针没入周身。她一瞬间竟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夕琼那下坠的身体。然而夕琼却没有看她,而是趁她分神的片刻,用力将先前文华熙拆分的玉璧向深陷重围的玉肃抛出,字字血泪,闻者悚然:“你若不把他平安送回神族,我便化成厉鬼,缠绕你永生永世……!”
如此诅咒玉肃听得多了,从未放在心上。此刻他眼中只有肩头的文华熙一人,扬手接过玉璧后竟是一眼也不看,念动咒法,借手中灵器之功,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夕琼眼看着文华熙的身影消失,终于卸了力,仰面倒在狴艳怀里,微微笑了:“公子,一路……平安。”
狴艳无言地单膝跪地,握着她渐冷的手,心头万千情绪交叠,却问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这样值得吗?你为了救萍水相逢的异族人而死,可能连尸骨都回不到故里了……”
“呵,那便希望您……看在我卖了您这个人情的份上,让我的殿下和我哥哥……能、能替我回去……”夕琼只觉自己很久没像个未出阁的少女一般笑过,若有一面菱花镜,她此刻也应是娇艳动人的。
温热的血徐徐涌出,为她点染一抹不谢红妆。
狴艳一直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夕琼的掌心再没有一丝温度,才想起应该要起身。身侧的部署们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想要抱起夕琼,却惊觉自己的腿已经麻木了。
夕琼是微笑着长眠的,面容宁静,面上却带泪痕——
狴艳心知那不是这看似娇小的神族女子的眼泪,她们相交虽然不多,但她知道夕琼去得洒脱,绝不会轻易掉泪。
文华熙略带哀悯的忧伤紫瞳仍在目前,他说,为王者不可有心。
夕琼在月下笑着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士为知己者死。
然而现在,她却为了她糊涂地送了性命。
“——我也是知你者吗?你我如此孤独,到头来,却堪彼此知音吗?”
魔族新诞生的王终是抱着怀里的女子站起了身来,足趾僵硬冰凉,却没有用任何人搀扶。
北国呼啸的风很快冻结了尸体上无名的眼泪,但那似叹息似感怀的一问,却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了。
TBC
作者有话说:
☆、三十六
三十六
文华熙睁开眼时,瞬间便被黑暗中茫茫风雪模糊了眼睫,忽如其来的寒冷和烈风令他睁不开眼,徒劳地皱眉向后退去,却发现自己正被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飞快穿行于昏暗的冰暴之中。
君子如兰,扬扬其香,麒麟玉上正是如此香味,曾几何时,他也是衣袍染此香。
尽管文华熙只疲惫地眨了眨眼,紧抱着他的男人还是立刻便察觉到他醒了,这种默契在文华熙注定短暂的一生中不会再有,如此雪夜,却温暖得让人觉得讽刺:“眼下两界结界动荡,天气更加恶劣,我们得等放晴才能穿过雪庸关。我的人马在边关魔王行辕处暂避,狴犴宗女忙于国内诸事,一时管不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