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熙负手看着他退去,眼中思绪浮沉:“夕琼,你知道我近来一直在做什么梦?”
“我梦见玉肃要我杀了魔王。”
夕琼手中的牛角梳锵然倒地,她紧紧挽住了文华熙的衣袖:“公子——殿下!您一定是吸那种花烟太多了,真要对魔王不利,也不能是听从那叛臣贼子的命令啊!”
“连你也觉得我是在发癔症。”文华熙自顾自捡起梳子,平和地挽发:“其实他说得倒很有道理,每晚他都会换一种说辞,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破口大骂我毫无廉耻。”
“这么鲜明的他可不像我能梦到的。”文华熙拾起一枝缀着数点琼花的流苏银钗,颇感兴趣地拨弄了一下:“毕竟现在比起凶荼,他才是我最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
“您是说——”夕琼挑眉,也走到文华熙身边替他簪上那枚银钗,又捡了数点剔透琉璃珠妆点在发髻上:“我也觉得奇怪,自从得了那块玉,好几次死里逃生,您也能自如行动了,这是好事,但我可不信贼子会有如此好心。”
她缓缓替文华熙将散发别进梳在一侧的倭堕髻下,一缕缕捻着主君的白发:“您如果不是天生如此,到现在也该痛苦得满头花白了。能把您逼到如此境地,他还会存什么好意?”
“你说得对。”文华熙语气始终轻灵,似在廊下优雅地逗弄一只白孔雀:“有人想借刀杀人,恐怕还想一箭双雕。”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弯起一缕唇边弧度,弹了弹妆镜边一盆素馨花:“若我真的被那烟迷了心智,混沌之下只怕真能依他所言行事。”
“可惜他已经不再了解我——”文华熙放开了花枝,扬手示意更衣:“剔骨之痛,岂是迷药所能麻木?”
夕琼为他着上凶荼欣赏的锦绣华服,闻言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流苏在文华熙耳畔徐徐摇曳,如一道银河星辉,而他轻启恨意的嘴唇却薄得近乎透明。
殿下真的变了,她百味杂陈地问道:“我们要按兵不动吗?”
“发信给夕华,要他尽量找出金刺花汤的解药。”文华熙轻掸衣摆的刺绣:“每日照例烧烟,如果皇妃问起,你只说我今日虽然气色好转,但神志混沌便可。”
夕琼颔首,为他别上了腰封,宝蓝色缂丝挑织出千重浪涛,更显得纤腰不堪一握:“那块玉呢?我要挪走吗?”
“不必,魔王要留着它磋磨我,就顺他的意。”文华熙勾了一缕流苏匀到耳畔,细长坠子摩擦得微凉,余下的散乱长发也凌乱被风吹拂在肩头,更衬得他笑意温文:“不论如何,玉将军是送了我们一份大礼。我既能再站起来,便有来日方长。”
言既毕,文华熙前行赴会。激烈的狩猎已经结束,今年猎物最多的仍然是当之无愧的魔王。凶荼丢了前些日子宴会上的新宠,又开了更多宴会,收了更多宠姬。
今日是魔族的斗酒会,青年男女无拘无束地纵马作乐,若要对心仪的姑娘表达爱意,只要请她喝一碗自己酿的酒。魔族不必神族酿酒精道,若要酿一坛,怎么也要数月,以此来证明不是突然起兴,是钟情已久。
若有旁人也看上了姑娘,就要由姑娘监酒,两人比拼,站到最后的自然抱得美人归。
“这种风俗很有趣。”文华熙悠然骑在一匹白马上,一手执缰,一手拢了拢狐裘:“神族也有春日的礼仪,可以对钟意的人投掷瓜果玉饰。”
“就是你们那什么‘投我以木头,报之以大瓜’?”
今日风和日丽,四下里是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凶荼心情舒畅。而文华熙身体颇有起色,甚至能利落地上马,也令他莫名高兴,便不由得想展示展示自己这些日子苦读汉诗的成果。
文华熙和他并辔走在一处,白马的一道缰绳还被凶荼不放心地攥在手里,闻言不禁看了坦荡的魔王一眼,扑哧笑了:“如果是互相砸大瓜和木棒的话,只怕要冥婚了。”
“你们神族人真娇弱!”凶荼骂了一声,脸红也红得很粗糙:“别这么看本王,我说过要读诗的……结果那女人给的诗集一点用也没有。”
他的恶声恶气没能掩饰好心情,文华熙体贴地握了握他的手,迅速便被凶荼反客为主,将整只手都覆在了自己温暖而有力的手掌里。
文华熙回身看了看,跟着他们的除了凶荼的几名近卫,还有几位背着弓箭的女官:“陛下是借了皇妃的书?我听闻她出阁前颇喜神族诸物。”
“嗯。”凶荼顺着他的眼神厌恶地瞪了一眼狴艳派来的女官,显然不愿多提。文华熙又回身看去,不远处有一架青络小车,车帐上扯着亮丽的鲜花,而车架的主人,正是一位魔族少有的文秀少女,正欲语还休地绞着辫子不停看向凶荼,眉头皱得像朵可怜巴巴的丁香花,视线却还是被刻意护驾的女官们挡得挪移不得。
看来魔王玩腻了娇俏的,开始换柔弱的。
不过皇妃显然不乐意让他玩下去。
文华熙暗自筹谋,一缕微笑漫上唇边。他清楚地知道何种姿态最令凶荼心动,故意冷落了几句对谈,凶荼果然不耐地牵过他的缰绳,两手并驾:“这里人太多了,烦得很!”
很快那顶青络小车便消失在了视线之外,行到青草如茵的开阔地,凶荼忽然瞥见了草丛中的一只白兔,当下又诗兴大发:“穷穷白……白?胖?唔……穷穷胖兔!”他托腮认真地打量那只兔子到底有多胖:“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文华熙摘下了狐裘的兜帽,微微一笑:“至少对了后半句,陛下没有老师能自己参悟至此,也算天资不凡了。”
“本王猜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讽刺我的时候总是向上看。”凶荼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现在你已经要把天看出个窟窿来了。”
文华熙抬袖而笑:“陛下赎罪,我只是想说陛下也该回头看看。”
凶荼沉默着不答,但手指仍然稳妥地牵着两人的马,文华熙便煦煦如春风地说了下去:“皇妃用心至此,实在不易。”
“本王岂会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凶荼冷笑了一声:“那女人不过是怕有人挡了她的路,可本王偏偏不乐意封一把剑做王后,还要日日夜夜让它悬在自己头上!”
文华熙眼睫微动,也不再劝。看来这后位狴艳是万万不可能坐上去了,而凶荼所要的其实何其简单,任何一个神族后宫女子都懂得如何顺从君上——
也许这就是性情如火的皇妃最终抛弃了神族诗书的原因,她对此道嗤之以鼻。
文华熙在心底模糊地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的安静令凶荼有些不快,草丛中那只“穷穷胖兔”还在吃草,大约真的是太胖了,吃得抬不起头来。当下凶荼便摸出随身弯刀,要砍了这只害他丢丑的兔子。
文华熙连忙拦住他,刚要劝谏,便见凶荼眯眼,扬起一抹锋利的笑容:“本王今天受人管束已经够多了!你若要劝本王不杀,那么你来动手。”
“正好,本王观你这些时日也恢复许多,莫非连功力都恢复了?”
魔王仍然猜疑至此,文华熙只得依旧挽着凶荼的手臂,温柔而谦卑地注视着他:“我已然失了仙骨,自然是复功无望。但近来托赖角弓将军献上的方子,也能施用几分巧劲。请陛下不必担忧——”
他语调缠绵地着重念了角弓的名字,此时是请功,来日或者便是断头刀。
凶荼被他的话三言两语打消了急躁,便也准许他去拿一名女官的弓。较之凶荼自己的,这把弓更加轻巧精美,弓弦虽利,也如蚕丝般细腻。
文华熙眉眼如春水:“还请陛下替我割下一根。”
凶荼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拿起自己削铁如泥的宝刀便开始割弓弦,实在是大材小用,心底却丝毫没有不满,故此割得快了些,割伤了手指。
弓弦如断发般在空气中弯折出三五折弧度,轻灵地落尽文华熙手中,他道了声谢,接着歉疚地捧起凶荼的手,眼神中满是忘了提醒他当心的愧疚。
凶荼喉头滚动,非得用缰绳一圈圈绕着自己的手才能提醒自己这人真心难测,保不准就是虚情假意——
但文华熙俯下身吮尽了他指尖血迹,接着如牵丝引线般将弓弦缠在手上,唇间点染了凶荼骨子里沸腾的血,一身翩然地下了马:“陛下若有令,无论是什么,我自当顺从。”
他打了个响指,那根柔弦便仿佛活了过来,极尽娇憨地绕着他皓白手腕舞动,却又不至伤到他。凶荼晓得这多半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戏法,毕竟文华熙的确没了一丝功力,但自己还是看呆了。
文华熙牵着那丝弦之蛇,空气被簇簇勒出死亡的旋律——
然而草丛中的兔子却丝毫没有警惕,文华熙蹲下身来温和而巧妙地抚摸着兔子的皮毛,很快那只兔子就停止了进食,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颇为享受地向后倒伏了耳朵。
连凶荼也觉得草丛中这一幕太无害,犹疑着要不要叫文华熙回来。但大皇子那一贯悲天悯人的完美容颜甚至没有一刹犹疑,他揉着兔子的耳朵轻声道:“睡罢。”
而后草丛中忽而扬起一条泛着冷光的银蛇,弓弦嘶嘶吐着并不存在的蛇信,一瞬之间便没入兔子皮毛,温热的血顺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切割伤口流溢了出来,那只兔子没有丝毫痛苦地死在了文华熙的手指下。
凶荼看着曾经敌对的人回身向自己走来,语气几乎不可置信,却又有些了然:“这就是你的方法?”
“到了万不得已,与其让它恐惧地死去,不如让它安睡。”文华熙接过了凶荼的手,拎起逶迤裙摆翻身上马。
“这让本王想起你对你族人的取舍。别人都说你是个圣人,我看你的心倒是一块玉,平时握在手里把玩可以,但也能磨成利刃。”
“玉毕竟不是利器,若要孤注一掷,自然是玉石俱焚。”文华熙静静地直视着他的主人:“想必陛下不会要我如此。”
凶荼顿了顿,终于大笑出声,将他揽在怀内:“是本王疑心得过了,你已经完全是我的人,我自然不会……”
他正得意,一枚箭尖闪烁着淬毒寒光的黑铁重箭便直直射向他头顶。
文华熙衣袖当风如鹤,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暴露在了箭尖之下——
“陛下当心!”
TBC
作者有话说:PS:我知道隔了太久大家都忘得差不多啦,所以特别提示一下剧情。之前大皇子被剔了骨头,凶凶送了根给麒麟,作为回礼麒麟也送了块玉。前几章的夜宴之后大皇子奇迹般地没有被玩坏,还活下来了,就是玉和药的功劳,但是没有这么单纯,因为麒麟要搞事
乌罕已经暗示过是麒麟的卧底,上一章大皇子嗑药的时候也看到了麒麟,麒麟更是早就说过要搞死大皇子,但是也要尽可能利用。
皇妃喜欢过神族的诗前面有提,凶凶不想封她也有提。以及文华熙的黑化(?)的确是一步一步暗示下来的,希望没有太突兀~
☆、二十四
二十四
黑铁的箭尖猝然穿向凶荼头颅,他眼看着文华熙推开自己,一俯一仰之间那支箭便落了空,直直插入泥土中,惊起白马嘶鸣。
他立刻纵马绕离那块被毒液腐蚀的土地,牢牢地拥住了文华熙:“……看来你们神族人身量孱弱也有好处。”
如果不是太了解魔王的善变,文华熙会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满耳心有余悸。如果他也如凶荼般高大,这毒箭必定已刺穿了他脑浆。
凶荼不住地上下摸索着他,手心温热而动作急切。四周护卫早已将二人包围,而说不出口的缄默中尽是关切。
文华熙被他摸得惯熟,不由得红了耳垂“唔嗯”一声试着推拒开缠在自己脖颈上的毛茸茸脑袋:“有人行刺,事关重大。”
“什么行刺,不过是某个想讨姑娘欢心的小子射偏了箭。”
此时原本平静的猎场早已被将官包围,惬意嬉戏的魔族子民齐齐跪了一地,那顶青络小轿的主人也娇怯怯地扶着侍女下了车,跪在草地上前还先铺了一方香帕在膝下。
今日皇妃处无甚杂事,夕琼也跟在侍从中探看情况,文华熙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又向她微微示意了些什么,夕琼会意地颔首。
凶荼大约终于意识到情形严肃,有些不自然地将手从宠娈身上丢开,嗤笑着拔起了那枚毒箭:“这毒我认得,从前我做猎户时也用它麻老虎。你未免太紧张了。”魔王打了个响指,那射偏的倒霉小魔早已被捉拿到面前,虽是一脸惊惶,却仍不放弃四处打量,伺机逃跑。
文华熙拢了拢袖口,不由苦笑:“大约是习惯使然,神族皇家游猎,是断没有闲杂人等出没的。若有如此变故,定是行刺无疑,不像陛下这样……”
“与民同乐。”凶荼露齿一笑:“这可是你们称赞的尧舜之举。”他漫不经心地审视着那枝箭,而那被压制的小魔却忽然头皮一阵发冷,发狂似地挣脱了卫士——
凶荼不过随手抛丢,那凶残的箭便钉入了小魔的大腿,他哀嚎一声扑倒在地,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凶荼厌弃地接过乌罕适时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如果我还是个猎户,我会好好教教这小子怎么打猎……”
文华熙微笑了起来,也许在心底的某一部分,他还是那个无拘无束的狂人。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凶荼翻身上马,重又握住了宠娈的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刀枪不入似的:“他死不了,大萨满有的是拷问的方法。”
说罢,凶荼便沉着脸扬起缰绳,直接将文华熙拦腰抱到了自己怀里,稳稳地连人带狐裘安放在马鞍上,一拍白马屁股,让它自由驰骋:“看来我们的散步到此为止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了很远,回程时大军压境的沉默让路途显得格外难捱。凶荼不时替怀里的人整一整斗篷,下颔舒服地顶在文华熙肩头:“本王以为你会想让我死。”
“在我随侍的时候?”文华熙靠在他胸膛上笑了声:“恐怕我仅存的族人会被五马分尸。”
“本王最欣赏你的坦诚。”凶荼拨开了厚重狐裘一角,以自己青涩的胡茬在文华熙细嫩的颈窝处磨蹭,一边哼着文华熙曾经听过,此刻却莫名觉得凶荼微带沙哑的浑厚嗓音也并不算难听的荒腔野调,一边令胯下的黑马行进得稳如轩车:“事实上我还没让你解释一些问题……角弓最近频频进言,你可能还和神族有勾结。”
“那块玉跟随了我很长时间,如果有人想要控制我,它会是最好的灵器。”文华熙淡淡地开口,心里明白角弓必定暗示这可能是一出美人计。但现今凶荼没有死于和他有关的意外,那么袭击者的背后主使就格外耐人寻味了。
太殷切地试图扭转君主的意见,总是免不了惹火烧身。
当然,除却像自己这样彻头彻尾的失败统治者。
“你以为这就能解释你为什么敢在本王的床上——”凶荼烦躁地耙了把头发:“喊别的男人?!”
“我倒不介意您喊随便别的什么名字。”
“这句话倒很像我期待的王后的发言——但你还是在不知死活地讽刺本王。”凶荼没有生气,反而戏谑地指出了这一点,手指绕上怀中袅袅楚宫腰:“鉴于你救了我一命,我接受这个解释。不过你最好还是开始在意的好。”
魔王停了马,随侍的黑甲铁卫也齐齐肃穆地顿住,仿似忽然落地成陶俑。
然而这样威赫阵仗,不过因魔王想要赐给某人一个不受打扰的吻,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无处不在的寒冷也没有扰人花香,更没有脚下山河动荡,马蹄嘚嘚。
“给你。”
文华熙被凶荼一手拢着面对面啄吻许久,直到他眉饧眼涩地不停倒向马背,凶荼才自胸膛中发出一声愉快的闷笑声,紧紧地把他按回自己宽厚肩头,从鹰羽装饰的大氅里掏出一只黄金酒壶,不由分说地塞给他,眼神却不住地向地上看,似乎紧张得快要哼起小曲儿了。
文华熙诧异地在他怀里仰起头来,顺势被魔王捉住,心满意足地抚摸起了他光滑而柔润的脖颈弧线:“打开,快点!”
文华熙的本能拒绝一切不够优雅的催促,固执的俘虏仍然恪守礼节,无视自己被禁锢在别人怀里这个事实,先道谢,再双手接过,小心地拧开壶嘴——
那只酒壶并不大,也就比鼻烟壶大些许,壶身胖鼓鼓得可爱,还缀着清脆铃铛,看起来像是讨好心仪的人会用的。而那些稚嫩的雄性魔物被魔王所鄙夷,他,一个山林间和床榻上都可以纵横来去的大猎人,不会稀罕这样拙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