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在扭曲中竟显出一种病态的艳丽,玉肃垂下眼眸,不再看他,手势利落地在文华熙耳畔下了沉眠的咒。
文华蕴饶有兴趣地追随着玉肃回避的眼神,连相似面容都不敢面对,却能决绝地背叛,来日手起刀落,这位麒麟将军可会仍然如此干脆?
他分明为这冷血无情着迷,眼神却不自禁地注视着在酣梦中微微翘起唇角的文华熙,他那天真的兄长甚至连在梦里也喊着身侧狼子野心的男人的名字。
难以名状的恼恨和自得像白蚁般啃啮着他的心,他落下了手指——
玉肃一道剑光凝在他面前:“再有一次,我不介意砍掉你手臂。”
“我不过是想试试和自己长着一张脸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文华蕴笑:“还不坏。”
“但本王想,坐了他的江山,睡了他的男人,恐怕会更爽。”
他说着,亦缠在玉肃耳畔,七分颠倒神魂三分戏谑:“你没做过这种梦?齐人之福?转过头来,看着我——”
玉肃看他,眼神中仍然是一片冰冷。
他永远不会因生着同一张面孔而对文华蕴多加用心,这令二皇子痛恨极了,却也爱极了。
可惜玉肃偏要做枭雄中的圣人,一生只爱一个人。用尽前半生去爱,熄灭后半生由文华熙去恨一堆灰烬。
“你可要想清楚,由得他随军出征威望更立,来日要下手可是难上加难。不论他怎么暴毙,你我都逃不开弑君的一笔。”文华蕴刻意用充满遗憾的语气,眼神却仍旧挑逗。
“乱军中阵亡,也不过是有人护驾不力。”玉肃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的殿下,似乎自己正在谈论的不是他的死状一般。
三军失帅,他虽要请罪,也该一肩担河山,国难为重,他会赔给文华熙一场轮回。待山河重整,天下一统,他便亲手剜了自己的仙骨,来生也不会再相遇。
如此,可免他的殿下再不幸地遇上他。
文华蕴意料之中地笑了,他可怜的皇兄,满腔济世安民,宁用怀柔也不愿杀尽不平之声来厉行新政,甚至对年迈的罪臣网开一面,仅以流放,连妻女没入奴籍和九族连坐等制都悉数取缔。
他是想要做什么呢?梦里的大同天下?
军务文华熙亦自知性情,只放手交由玉肃处理。然而他虽仁善,却并不痴愚,早晚他会发现信任和纵容的界限,行军之时两人又会爆发多少矛盾,也是意料中的事。
玉肃抱起文华熙,向寝殿行去。文华蕴仰首大笑,拂袖倾扫了一地莲子:“剥这么多,你是想着他再也回不来,还是——”
玉肃的背影顿住,听他一字一句,甜蜜呢喃,刻毒咒语:“你比较希望自己先死在战场上?”
TBC
作者有话说:骨科真带感……
☆、外篇(2)
二 可怜身是眼中人
在文华蕴无数放肆言辞中,这是他为数不多赌对的一句。
——玉肃的确近乎疯狂地祈求过,让他下一刻便死在战场上,死在明枪暗箭中,死于亲手将刀刃没入爱人胸膛的命定结局千里之外。
神族积弱已久,政事疲敝。仁慈君主,却未必是能守护国家的君主。
他们久已厌倦做文华一族的走兽,麒麟将军,好辉煌的名头,屈居人下仍是乞食的刍狗。麒麟当守天下,为万民福祉,改朝换代有何不可?
玉肃听多了种种暗示,天命予他,自小便注定要登临那遥远的王座。
麒麟一族谋划如此之久,自然更将寄予厚望的长子送入宫中伴读。彼时两位皇子未及弱冠,玉肃低头行礼,只听得一阵衣袍轻摆,如云似露拂过眼前——
玉质谦谦,灵韵自芬,是如此仙宫中才供养得出的一对双生子。
两人见他怔然,俱都笑了。玉肃却出乎他们意料,没有像其他伴读一般呆愣着等待指点,而是立刻站在了文华熙身旁。
双生子面面相觑:“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玉肃回答:“行动之间衣袍未曾稍乱,微臣是以猜测较持重的——”
文华熙生怕他得罪文华蕴,立刻拉过他:“好了好了,你的运气实在不错,今天已放了晚课,来,我领你回宫。”
他给出的是冠冕堂皇的回答——
其实理由只有一个,文华熙微笑时,眼中满满当当全是他。
即使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缭乱衣摆,他还是希望温和的那位会是自己即将相伴多年的“主君”。
期待成真,冥冥中却有更多期待在开篇就注定落空。
千算万算,算不到初见,他对自己微笑。
月上梢头,梅子时节青杏小,一切人间欢愉滋味他们都曾尝遍。第一次私会时文华熙甚至抛下一贯的稳重,学弟弟翻墙走巷,换了宫娥装扮同第一次出征归来的他见面。
走得急了,钗横鬓乱,玉肃握住梨花一捧束在他发间,才觉得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朝中巨贪何其多,即使是麒麟一族军饷优裕,也常常陷入缺衣少食的困顿之中。文华熙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受了重伤,他笑说没有,殿下让我抱一会儿就没事了。
他抱了文华熙很久,第二天他的殿下便没能下得了床。
文华熙再次问他:“真的没事?”
玉肃想问他,你会杀人吗?如果到了杀一个人才能救活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杀人吗?你明白拥抱着你的这双手总有一天会扼住你的喉咙吗?!
最终他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只是边关情势堪忧。”
文华熙握住他的手,被他下意识甩开。玉肃愣了愣,对方却没有生气,他一贯是以别人的感受为优先的:“除此之外还有吧。”
文华熙的敏锐常常令玉肃兴奋,兴奋且恐惧。
兴奋于他要看穿自己,自己便不必再戴这张假面过活;恐惧于一切雄图成为泡影。
兴奋让他可怜自己,而恐惧令他唾弃自己。
无形中他拿起了剑,却是伤人先伤己。
文华熙再次握住他的手,这次玉肃没有挣开:“虽然我不能给你什么保证,但有朝一日……我定会有所行动。”
“你会杀人吗。”
文华熙怔了怔:“我会,但至少不是现在。我知道太师这次越俎代庖,干涉甚多,他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他毕竟是孤的太傅……”
袼喽ǘǹ醋潘奶拥钕拢凵窠棺疲骸澳且绞裁词焙颍俊?br />“或许有一天……我变得再也不是我的时候。”
文华熙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那眼神令玉肃无处躲避。
他看穿了,却宁可不说破,对玉肃是这样,对其他人也会是这样。这温柔生在国君身上,只会贻害无穷。
玉肃吻了他,文华熙抚摸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深宫中危机四伏,玉肃次次为自己挺身而出,几乎像守护信仰般搏命,也因此留下这许多岁月印记。就算他眼中动荡愈来愈深,文华熙也不忍放开掌中伤痕——
蜿蜒多年,早盘旋成掌心命纹。
这一道,是刺客的暗刀,那一道,是替自己受罚的明枪。
玉肃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我活一日,便会豁出性命保护殿下一日。”
“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想保护的是我,还是什么别的,更冷酷的东西。”
“那就不要去想。”
文华熙的确总能看穿他,看穿他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内心。
开战后两人矛盾频发,虽然文华熙多方容忍,但也快到了上位者的极限。他不是没试过尽心辅佐,但腰间刀剑铮然,永远压抑不住嗜血的渴望。
探子来报,他有了一条线索,一条可以一举击溃魔族的暗线。若告诉文华熙,定会被斥行之不武——
不,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并吞这件事,他称之为“侵略”。
文华蕴建议,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来那微不足道的线索,最好有个堂而皇之的名头。交换,再合适不过了。
人人都会以为他是要借刀杀人。
“你是要我做乱臣贼子。”
“你不是吗?”文华蕴讶异:“你知道你哪点和他最像,又最让我讨厌?”他自顾自说下去:“嘴上说着大义,心里自我满足。皇兄至少天真了点,是真的相信那些蠢想法,可你——”
“不过是又想做圣人,又想做暴君。”
玉肃大笑了起来,文华蕴说得对,他矛盾,他挣扎,得到权力又如何?在无上的荣耀和孤独里,他终究是个独裁的苦行者。
文华蕴以为他不会采纳这个建议,但他做了。
无谓再粉饰太平,要乱,也不怕乱得彻底。这是斩草除根最好的方法之一,斩断他一切意马心猿。
又或者是自我惩罚,惩罚他听见文华熙在火光中摔碎那块不离身的玉,掷地有声,而后不再看他一眼。
——那双曾映满自己身影的双眼。
END
作者有话说:关于前夫先写到这里,以后还会有,欢迎大家自由阅读理解www
☆、十七
十七
冬雪渐晴,除却长思殿,合宫的炭火也慢慢撤了下去。魔族有在初春进行盛大狩猎与祭典的习俗,以求贫瘠土地少些天灾。
角弓虽然为人放浪,但多少也是狴犴宗族的贵胄。亲自来禀报祭祀典仪非他不可,然而他却开始不耐。
“这种事真该交给渊明那小子,他毕竟比我细心——”角弓烦躁地将厚重斗篷向座上一掷,凶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座该死的宫殿怎么这么热,角弓忍不住想来一大碗湃得冰凉沁骨的酒。他就不信魔主忍得住,然而凶荼偏偏习惯了长思殿簇簇暖炭,甚至在此置了议事的长桌,桌案太高太宽,又罩着绒绒的白虎皮,角弓抻长了脖子也看不清王在做什么勾当。
但有些事是不需要看的。
他骂骂咧咧地揩了揩自己虬结而闪烁着暗沉光泽的长角:“陛下,你色迷心窍!”
面对臣子面色通红的愤怒指摘,凶荼故作讶异地合起又一本奏折:“你也好意思教训本王?”
角弓脸涨得像拉至将破的弓弦,然而在一室氤氲香氛中他的焦躁没了着落,愈发空茫而催人欲狂。
这幽幽暗香也是媚上的手段,想必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教,俘虏已经懂得如何讨好他的主人。
角弓喉头滚动,从他的视线,就算站起身来,也只能看得到虎皮裘长桌下的一缕白发。斑斓的绒毛调皮地随微风震颤,那缕洁白发丝亦如摇曳的蛇,温润地蜿蜒在心间。
而殷红蛇信闪烁得猝不及防。
角弓咬牙切齿,但连自己也说不清他这样狂躁地踱来踱去,是想以钉着革钉的马靴踩踏那缕柔软发丝,将之碾做春泥,抑或只是着了魔地——
试探着,鄙夷着,渴望着,拈起那一缕曼妙长发,可会径直牵出裸露的洁白躯体?犹如三月泥土中,连根挖出一朵素馨花。
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暖香里,人是会做梦的。
而梦里的诗意令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凶荼看了看长久一语不发的臣子,又看了看皮裘遮挡下的某处:“少抱怨几句,渊明不能参与燃火祭祀,你是明白的。”
角弓刚要辩驳几句,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僵硬地看了看地面。
凶荼却早已暗中使力,将那缕汗湿了的乱发绕在手心里,勤政明君装得十分悠然:“本王看你也没心思禀奏,退下罢。”
角弓狠狠地盯了盯空荡的地面,无处不在的华美绒毯绣着青黛天女,她们好像真真切切地发出了笑声。
他在这笑声中涨红了脸转身离开,连自己亲手摔下的斗篷也忘了拿。
冲出长思殿,他一路行至御湖才算吸饱了冷气,又能神清气爽大啖一桌酒肉。遥遥便见王也起驾,不知御辇里又是否会有一缕如影随形的白发。
天女甜腻的乐声忽然无处不在,最庄严的佛像也含笑如欢喜。
族中秘辛不避人耳目,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简直该杀。
渊明正在值守,见他一个人绕着水转悠,以为他又被皇妃殴打,好心上前关切:“走,喝酒。”
“喝什么酒!国都要亡了!”
渊明一怔,半晌不以为意地笑了:“陛下自有分寸。”
那笑容是有几分淡漠的。
角弓本一心想着如果方才自己拽住那满头雪一样的长发,直接砍下那颗头颅会如何?血污会蒙住舞乐天女的眼睛,她们再不能惑人;痛呼会勒住她们的喉咙和琴弦,那朱红黛青的暖香再不会使人听到笑声。
渊明不以为意的神态令他忽而有些尴尬,角弓看了看同僚,满脸热切地等他开口询问,渊明无奈地瞟他一眼:“我不会问的,不合身份。”
角弓立刻竖起长角,恨不得把他直接戳进湖里:“你也是王也是,在这种地方恪守什么传统!”
“我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忌惮是应当的。否则大萨满和皇妃想必——”渊明话音未落,一水之畔,一顶华盖便飘然而至。
因着临近长思殿的泉眼,此处水波只余碎冰,日光清明间每寸纱纻都柔软得透明。宝钿细细小篆香,罗帷重重,渊明眼前忽尔一蒙,随即便像追逐风筝般闪身越水而去,正巧握住一片南国的软绸。
角弓不意他竟然主动同俘虏攀谈,目瞪口呆想喊他回来,渊明却像是攀谈得热切,还久久握着那片帷帐不肯稍放。
其实摇荡的初春之风,也只掀起了华盖一隅,自其中伸出一只手来,手腕清瘦,偏偏坠着宝石的链子。只是却非装饰,而是已勒下道道暧昧红痕的手镣。
间或有轻笑声,角弓听得一言片语,仿佛是劝渊明回转,也好避嫌。如果他有牛鼻子此刻一定气得喷气,一时笑一时叹,还勾留着纱帐低声劝慰,哪里是好意,分明是、是……勾引!
在魔主眼下还敢做这种事,连他也不得不佩服文华熙胆大包天。
渊明哪里经过这样迷魂阵,眼见便是恨不得直接握着那只腕子替他上药。角弓心急火燎地瞪圆了眼睛,按着腰间长刀便欲越水劈头砍下。
忽而一阵风过,仿佛是夏日才有的兰草滋味,扰得他昏头涨脑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他鼻子莫名痒痒的当口,对岸的纱帷忽尔完全掀起,似是风有意,似是人无意,一双深紫的眼瞳笑吟吟向他望了过来——
角弓再也忍不住,天摇地动地打起了喷嚏。
他的样子太过滑稽,夕琼也忍不住掩口而笑。不多时便有好事者通报皇妃,角弓一路打着莫名其妙的喷嚏一路走,想必明日耳朵又要被揪肿。
少了观者,文华熙便向渊明道声珍重,径自回宫。
“您怎么不留渊明将军多坐一会儿?”夕琼替他扫了软塌,着意安置的绫罗绸缎,凶荼看样子是不介意倾国来宠爱他。
然而金粉簌簌下,俱是血腥疮疤。
文华熙咬牙侧卧着,暗自攥紧了拳。他只能这样半靠着,按照大萨满的命令,他作为奴隶,就算再受宠,每日也要被鞭打。往往是清晨,他服侍凶荼起身,跪在床边以口侍唤醒他的主人,连口中腥膻都不及咽下擦净,便被蒙上眼睛进行残酷的调教。
长思殿多了冠冕堂皇的书房,也多了见不得光的暗阁。自有人剥光他蔽体衣物,捆在春凳上,以特制的沾了水的软鞭清脆地拷问他的身体。今日他被鞭了后穴,方才又被凶荼按在桌下肆意玩弄许久,早已连站都站不起身。就连坐也困难,浑身的枷锁限制着他的行动,他不得勉强侧卧着,低声唤夕琼:“再……再添一盏灯。”
夕琼小心翼翼地半跪在他身侧,见他肩头瑟瑟,忙擎了一盏灯来:“公子……现在还是白日。”
文华熙抬手拢住眼睛:“可是这里太黑了……天一黑,就更冷。”
他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夕琼喉头颤动,咬紧了下唇不让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强笑道:“难道是眼睛不适?得立刻唤人来看看。”
文华熙拨了拨灯芯,半倚在大块安神琥珀凝成的枕上:“没事,暂时还看得见。”
“虽然一言片语,也听得够了。神与魔的血脉不得参与祭祀,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
“方才攀谈,看他神色,想必是真不在意。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个预言,不过,他怎么会不知道……?”文华熙低声自语,夕琼不欲他多添思虑,引着他道:“是什么?婢子愚钝,还没听过魔族的传说。”
“夕华没有告诉你?”文华熙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就算他不知道,名唤祝火的魔将定然是知道的。”
“他们怎么可能——”夕琼刚要答言,忽而一凛,头也不敢抬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良久,文华熙才低低地道了一句:“你们当真以为能瞒我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