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又想起来,左戈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把手伸向手机,轻轻敲出一句话给游旭发送了过去。
第三十八回
睡前确认时间是游旭的习惯,洗漱回来一边躺上床去,一边拿过手机来看,很意外,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息,点开一看是左戈发来的,短信没头没脑的就一句话——“别泄气。”
游旭凝视着短信好几秒,心里没有什么想法生出来,只是觉得握着手机的手的手心慢慢烫了起来。这样说不出道不明的状况让游旭有些恼了,关掉手机屏幕,关掉台灯,动作迅速的躺上床,甚至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左戈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把玩手机,时不时地鼓起腮帮子,想等到游旭的回复。其实左戈心里有百分之八十的肯定游旭会把这条短信当做没看见,却是丢不下那百分之二十的侥幸,在这深夜里一分一秒的等下去。
那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实实在在的打搅了游旭的睡眠,几番努力入睡不能之后游旭无可奈何地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之前左戈打电话过来和自己瞎扯淡了那么久的小红旗火锅不过是在努力为他自己铺陈说这三个字的时机。结果他太蠢了,当时没能把这话说出来,现在深更半夜发个短信把话说出来了。说来说去,这个混蛋要说的也就是这三个字。三个字,又打电话又发短信,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耗去了这么多精力……扭扭捏捏絮絮叨叨扯不断理还乱的左戈真是太可恶了!
游旭重重摁开台灯开关,把手机拿到手上,力气同样不轻的摁下左戈的电话号码。
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就从左戈手中滑落了,左戈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捏起来,看到来电人是游旭,心下里暗叫了一声不好。一定是自己这夜里几次三番的吞吞吐吐再加上冷不丁的一条短信把游旭给弄得不高兴了,这电话接通了一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嗯,被骂也不错啊……想到这儿,左戈有了接电话的动力。
“小旭。”接通的一瞬间,左戈抢先说了话。那边游旭没有回应他,而是直接冷淡地说了起来。
游旭说:“不管你听谁说了什么,收起你的烂同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还没到要谁说那些话鼓励加油地时候。打电话就说重点,别没话找话浪费我时间,到头来你的不甘心又变成短信,在正当睡觉的时候打搅人……”
左戈听到这里,果断地打断了游旭的话,说:“小旭你说的对,我之前打电话全都是瞎扯,我就想跟你涨涨心气儿,我不想你一个人扛着,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严严实实的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我才扭扭捏捏作的死。”
说到最后一句左戈声音轻飘起来,话音最后揉进去了一点点的自嘲的笑意,恐怕是这点自嘲的笑意,让游旭的话变得不太冷淡。左戈觉得在自己说完最后一句之后应该顿了那么一会儿,游旭又说话了。
“没你们想的那么夸张,我也没觉得冤。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不是这样倒奇了怪了。”
游旭说这话的淡定让左戈没想到,听进耳朵的时候左戈有一阵儿恍惚觉得电话那头的不是游旭。
“你别被小陈那几个说书的牵着走,也别自顾自给我演什么励志剧。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话我不要。”
左戈挠挠头苦笑着说:“好。”
“睡觉。”游旭说完这句干净利落挂了电话。
左戈看着业已挂断的电话,终于想起个可以描述自己的成语来——弄巧成拙。
关灯钻被窝的一瞬左戈想在互不相通的那些经年累月里,左戈不再是以前的左戈,游旭也不是那个游旭了。想到这层的时候却是没有什么忧愁生出来,人原本都是会变的,左戈想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那么游旭变了也是应该的,而且游旭也变得越来越好了。比以前更稳,比以前更韧,比以前更让左戈着迷。
游旭的工作可以用闲适来形容,忙惯了的他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这个节奏,一连三周都心焦气燥。第二周周末快到了的时候,接到游小冰哭兮兮的电话说她不能来看爸爸了,因为大干爹出差去了。小冰的电话刚挂没多久,那个正在往出差路上赶的大干爹又打电话过来说明情况,游旭原本对于能见到小朋友的些微雀跃就彻底没有了。
再一周后一个风清的下午,局长和几个副局碰头整理几项人事,一项两项都定了下来,唯有江浦场镇派出所的所长空缺定不下来。江浦场是个临着国道的小镇子,派出所总共五个人,三个民警两个协警。下个月所长退休,剩下的两个民警全都是去年刚进来的小年轻没办法往上用,所长的位置空了出来。可这地方太小太偏了明面上缺得是所长,统共就三个人的地方,干的活儿恐怕要包括所长到卫生保洁。这个所长是个谁也不愿意去的缺。
那几位的交谈间颇有犯难的意思,听到游旭耳朵里却是让这几周以来的心焦气燥都散去了。游旭收了手上的笔,站起身来,微微笑着对局长说:“局长,我脸皮厚自荐一下。江浦场派出所我去吧……”
是了,清闲的行政工作不过是过渡时段给游旭的杂活。干得越久心中的无知就越是弥漫,游旭的心焦气燥一般来自于太闲,另一半来自于要想着他们给自己下一步走的路是什么样子。这一下全都清明了,游旭心中顿时松快了下来。既然路都给游旭放到了面前,游旭便高高兴兴的走上去吧。江浦场派出所再小再偏总能容得下游旭这人。
那几位一时错愕,赶紧的叫游旭把这话收回去,话儿说的很是动听的,什么从省厅到我们这儿已经折煞你了怎么还能把你往基层派出所放?游旭心中已然松快,轻飘飘的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回去,讲自己缺乏基层经验,放在这里不伦不类的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不如放到基层去,虽说只是一颗螺丝钉,到底算是派上了用处嘛。这样的场面话过来过去说了几个来回,局长拍着游旭的肩膀拍板着这件事情。
正当时的那一刻,游旭垂下了目光看着会议室桌子上的不锈钢烟灰缸,他不想让自己看到这几位同仁眼里一丁点儿惬意。游旭心里明白,他们不过是受他人之命,但是自己的德行不好,要真是看见了,指不定跟人家接上什么疙瘩,不见不烦。
从会议室里出来,游旭望望云白风清的天空,认真地思量着自己到江浦场派出所的话这事儿应该是告一段落了吧?毕竟,要消遣心高气傲的游旭,没有比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小派出所更好的地方了。
左戈这趟去昆明的差出的太突然,突然道他只能硬生生的通知小冰公主取消了对爸爸的探望。过一天从爷爷奶奶那里听说小冰公主哭红了眼睛,等到他从昆明赶回来时手上抱着超级大的兔子布偶,脑子里怎么跟小朋友道歉的话已经想了五六个版本,却没有想到,小冰公主一点都不怪他,一见着了就说:“大干爹,我们这周去看爸爸好不好?”
左戈哪里还能拒绝,立刻盘算了一下行程,决定周五的时候三点半一接到小冰就往恭阳赶,到时候和小旭一起吃个团团圆圆的晚饭。
江浦场镇子上只有一条街,和外面的国道平行。房子多是木结构的,顶上盖着小青瓦,底下是砖头砌的墙,临街的铺面都是用一块一块长条木板封门,乍一看,觉得这是个时光停留在民国小镇子。与外面货运繁忙的国道不同,江浦场的街上静得很。平日里就是些老街坊来来往往,只有日期里逢着三六九的日子才会热闹,这些日子是江浦场赶集的时候,附近村庄或者是山上的人只有这时候才到江浦场来,做生意的也才多。
游旭来的那天开着一辆恭阳市局开了五六年的旧帕拉丁,顺便配发给江浦场派出所使用,因为一直打报告说唯一的那辆老捷达已经不行了,经常莫名其妙的死火。于是游旭开着配发的旧车,从恭阳市区开了足足两个钟头来到了被群山环绕的江浦场。
接待游旭的场面很是隆重,即将退休的老所长带着全所的人在门口等,寒暄过后一行六人在派出所对面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午饭。老所长笑说要游旭好好跟饭馆老板打好关系,这没名没牌的小饭馆就是咱们派出所的食堂。
除开老所长外,江浦场派出所的另外两名民警是两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个叫罗星专管户籍,另一个不苟言笑的壮小伙是藏族,叫加央莫赤。从行属上来说,游旭和加央莫赤要一块跑出警,罗星基本上就驻守派出所。另外两名协警,都是四十来岁的当地大哥,还兼着江浦场镇子边上小村的村官,赶集的日子二位大哥才会来场镇上巡逻巡逻维护秩序。
吃过饭后,老所长简单的给游旭交代了一下工作便叫加央莫赤带他去宿舍安顿。宿舍在派出所办公区的后面,是一排四间小平房,因为是顺着山势修的,比前排办公区要高。楼顶做露台用,房子尽头有直接上去的楼梯。露台上面有晒衣服的地方,还有石桌石椅,边沿上放着长长地一排形状各异的花盆。这个季节正开着花瓣虽然单薄却是阔大的小花,高高低低、挨挨挤挤,开得如火如荼。
游旭觉得这种花常在藏区的风光记录片里看见,便暗自揣度这些话应该都是加央种的,在加央帮自己挂蚊帐的时候问他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加央莫赤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说:“格桑花。”游旭恍然大悟道:“这就是格桑花啊……”加央莫赤却说:“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可以叫格桑花。”
听了这句,游旭又恍然大悟了,他悟出了加央莫赤同志是个天生的补刀好手这个道理。
游小冰嫌弃大干爹三个字叫着累,自动把名字改成了大爹,还沾沾自喜的解释说这是小冰公主的独家创造。不管怎么着吧,左戈荣升大爹,被大爹大爹叫着心里挺爽。
“大爹,还要多久才到啊?”游小冰扯松安全带,整个脸都快贴到车窗上去了。她看见远处山间升起一朵朵乌云,就忘记了等自己问题的回答,又高兴地喊着左戈说:“大爹乌云出来了要下雨的,山那边好多好多乌云啊!”
左戈飞快地瞄一眼游小冰说的山那边,比自己正前方看见的乌云厚多了,看来这场雨不会小。导航上显示到达目的地江浦场还有差不多六十公里,如果不下雨一个钟头之内铁定能到。
游旭的二次调职并没有跟左戈讲,左戈昨天下午打电话告诉他说今天下午要过来,游旭才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你到江浦场来。”
江浦场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左戈根本没听说过赶紧问了游旭怎么个写法,想多嘴问一句怎么换地方了,但是听着电话里游旭那边挺闹腾的,想着明天就要相见也没多问。电话完了搜索了这个地方。结果出来以后一看不打紧,这距离恭阳都又俩钟头的路程了。
看着越发昏暗的天空上15 那风雨欲来的架势,左戈意识到游旭是又被二次发配了。
“小冰,前面有休息区,要上厕所吗?”左戈瞄到指示牌赶紧问小朋友。
“不上。不要停,要赶快去见爸爸。”游小冰摆摆手没回头,专心地看着越级越厚的乌云。
左戈说了一声好,稍微提速赶超了前面的大卡车。
天上下着小雨,村子一片晦暗,只有人家的灯火透出那一点点昏黄的光。
加央从路旁的竹篱笆上折下一块竹片递给游旭,游旭一脸茫然。加央指指两人脚上的雨靴。游旭这才明白过来,加央给竹片的意思是让游旭把沾粘在雨靴上的泥巴刮掉。
“怪不得越走越重。”游旭一面说一面刮泥巴,“水泥路就要到了,再走下去我真是快不行了。”
石桥村的村民丢失了两头猪,其中一头是种猪。接到报案后游旭和加央开着车到村里来,一勘察那石头砌的猪圈,显然是被人蓄意砸毁的。一打听因为给田里灌水的事情和邻居结了仇,到邻居家去查访径直看见了放在窗台下的大铁锤,铁锤上砸猪圈留下的粉末都还在。一下子证据确凿,两边说和之后就说上山找猪,于是乎陪着两家人在山上转悠了三、四个钟头,找回了在山林里晃荡了一夜饿得嗷嗷叫的两头猪。终于结案。
加央开车,游旭爬上副驾位一坐下就忍住瘫软了下去。加央看着头上冒汗的游旭,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的意思就是所长体力真差。
刚刚开出石桥村,瘫成一滩泥的游旭忽然直起身来,伸手从自己屁股下面摸出手机来,一看未接四个。
游旭心里顿时起了愧意,手机一直丢在车上没接到电话。看看最后那个电话都是半小时之前打过来的,那两个家伙一定都等得扁了嘴巴。
“加央,开快点。”游旭捏着手机又瘫下来。
“好。”加央回答地很干脆,油门猛踩忽然提速。
游旭在被往前抛的过程中死死抓住安全带,再次坐稳后游所长默默地系上了安全带。
第三十九回
雨水珠子顺着房檐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左戈的脚尖前。左戈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形成的痕迹想:这场雨已经下到末尾了,从刚到江浦场时下得哗啦啦的动静已经变得淅沥沥了。
左戈把趴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小冰往上搂搂,总觉得小朋友又滑下去了。兴冲冲赶过来却没有看见爸爸,游小冰难受地憋回了眼泪耐心地等着出警的爸爸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姓罗的民警拿来小毯子,左戈接过来给游小冰盖上。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坐在江浦场派出所的接待大厅里,正对着江浦场派出所的的大门。只要游旭回来,一定能第一时间看见他。
天幕落下来后因为下雨比平时的夜更暗,甚至看不清对面的山崖轮廓。左戈没法想象为两头猪出警怎么解决,心里头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么笑对不起游旭,想来想去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个着落,只能望着派出所门口发愣,偶尔无意识的亲亲怀里熟睡的小冰的额头,听到小朋友细细的嘤咛,左戈才会生出一点点真实感。
忽然派出所门口出现两柱光束,最先看见的左戈身体不由得微微起来了一些,又像是害怕空欢喜似的,按耐住坐下,却还是控制不住伸长了脖子望向那辆车,想要看到游旭。
车子刚转弯进入派出所的大门,游旭就看见了坐在接待大厅里抱着游小冰的左戈。他倒是警觉的很,刚看到车子就有起身的样子,可终究没有站起来。游旭想他一定是在将站未站的时候想起了怀里的游小冰,动作大了怕把人弄醒。但看着左戈又坐了下去,对比他的坐下去,游旭的心激动起来了。
车子刚停稳,游旭便利落地跳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大厅门口,惹得正熄火的加央侧目。
游旭跨进大厅门口,脚步却放慢了。下车之后便迎上左戈含笑的目光,游旭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回应他才好。
游旭一眼看见左戈的时候,他抱着小冰,眼里有热烈的期盼也有一些小小的忐忑,这些眼神和他那抱着小朋友的奶爸样子一结合起来,游旭便觉得很是对不起他,就像是外出打工许久回家的男人见到妻儿时的那种对不起。可一想到自己和左戈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原本的心中的激动就让游旭给压制了下来。
游旭这边心里千回百转左戈肯定是不知道,游旭放慢脚步走过去的时候,再和他四目相对,他已经两眼含笑抱着小冰迎上来了。这时候便成了游旭不知所措。
“回来啦!”左戈一面笑着跟游旭说话,一面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游小冰。游小冰咿呀一声,不乐意的睁开眼睛。左戈连忙侧身,让游小冰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游旭。
“啊。”游旭面对左戈热情的问候不自在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思考要不要伸手抱过小冰,正在犹豫的时候,游小冰突然出声喊了“爸爸”,双手就向着游旭伸了过来。
游旭一下子就没有了犹豫,张开双手走上前去,把扑向自己的游小冰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到小冰抱紧了自己的脖子,游旭侧头亲吻她的额头和脸蛋。就在这和小朋友碰触的一瞬间,一下午爬坡上坎造成的腰酸背痛全都奇妙的消失了。
左戈把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毯子整理好,给趴在游旭身上的小冰盖上。看着游旭激动的样子没再说话,而是把游旭浑身上下细细打量。穿在脚上的雨靴被黄泥沾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裤子上到处都是泥痕,衣服也好不到哪儿去,游旭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出警而是去登山探险了一般。再往上看,警服领子下边还别着半根湿湿的细树枝,应该是没发觉才留下的。左戈没过脑子想伸手给他摘了,刚一抬手,游旭就抱着小冰退开半步,警觉的看向左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