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清缴了匪患,还能把这城池恢复如初吗?
“命参军入城,接管防务!”奕延对身边侍立的军司马道。
这次出兵,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正是参谋营的配置。并州军大多配有参谋,不过这些人不是将帅私部,而是由刺史府直接指派,化归一部,为将帅提供对阵方略参考,以及其他军事支持。因为这样的人才有限,参谋人数并不很多,一万大军也未必能配齐十人。而这次奕延军中的参谋,足足有一营建制!
这些人,都是从并州各郡县选拨出来的老吏,经过数次考核,政绩卓越,能力出众,也有不少应对危机的经验。他们的职责,也不是征战,而是在战后快速进驻城池,接管一城政务。
这次乱军为祸过甚,那些被洗劫过的城池,已经无法建立有效的行政机构,造成了权利真空。不论是朝廷还是冀州刺史,都无暇管理这些沦陷的孤城。这就成了渗透冀州郡县的最好时机。
只要这些吏人进驻之后,安民、抚民、建立有效防御机制,乃至垦荒、收容流民等一系列政务就能及时展开。在战争中缴获的粮草物资,也能快速消化,变成人力资源。要知道这次乱兵劫掠的,可不仅仅是城池,还有为数不少的士族公卿。带不走的辎重物资,很多被焚烧遗弃,但是更多财物,还在乱军手中。若是能尽数扫平,发一笔横财不在话下。
江应飞快道:“属下这就安排。不过将军只攻赵郡吗?常山郡呢?”
常山郡辖下可是有陉道,是幽并两州交战的必争之地。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可惜?
奕延摇了摇头:“拖不得了。十日之内,王浚必会发兵!”
冀州可不只一人盯着,北面的王浚早就垂涎欲滴。听到信都被破的消息,怎会弃之不顾?他手下的鲜卑兵,最擅长的正是奔袭,不出十日,大军就会兵临城下。对方有十万骑兵,他手头不足一万的步骑混合,怎能抢得过?
现在不是徐徐图之的时候了,必须使出雷霆一击!
江应也是精通兵事之人,听到这话,面色就有些变了:“可是贼兵足足三万有余,又是初胜,气焰正旺。立刻迎战,未免吃力。”
刺史府定过不少谋略,其中一条就是趁王浚出兵时,侵占更多冀州城池。然而定策是定策,具体指挥权,还在奕延手中。只要他下令,战术也会随之调整。
“敌人马军数量不少,大胜之后,极可能逃出冀州。若想拦住,必须尽快与其展开决战。”奕延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迟疑。
这已经不单单是占地的问题了,更是截获大批物资,并且抢在王浚之前掠取军功的重要时机。奕延想的清楚,主公要的是这一州之地,若只是占城,早晚还会被人夺取。若是因军功取了冀州都督的头衔呢?那便大不一样了!
如今冀州已无领兵之人,甚至刺史也岌岌可危。此刻在拖延,才是失了最大战果!
听奕延这么说,江应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军所虑甚是。只是我军兵力,终归远逊贼兵啊!”
这可不是并州的百战之士,而是刚刚操练,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比起乱军,也强不了多少。更何况人数只有七千,尚不足敌人的三分之一。这样仓促接战,能胜吗?
“无妨。这仗,可以一试。”奕延的目光望向身侧颓败城墙,沉声答道。
在清扫赵郡贼寇时,奕延其实做了不少战前准备,也仔细调查过对手。乱兵之首,也是一位羯将。一个远离故土,未曾投奔主公,反而为祸州郡的族人。这让奕延胸中激起了浓浓战意,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说出“劝那些作乱族人投靠主公”的愣头青了。
这样一支乱军首领,非但不能招抚,还应斩尽杀绝!若是任其坐大,说不好要对其他族人产生影响。并州在主公的安排下,好不容易接纳了羯族,让他们在上党安稳生活,亦如其他子民。若是生变,谁能救他们?
这领军之人,不是个简单人物!为了主公,为了并州,都要尽快斩除隐患才行!
第253章 虚晃
“晋阳多久未见如此景象了?全赖使君收复失地, 才有州郡治平啊。”三月天, 乍暖还寒, 郭通已经持上羽扇了。宽袍大袖,褒衣博带,一派名士风度,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出了十分矜贵。
梁峰微微一笑:“中正过誉。”
在宽阔的厅堂中,两人连榻而坐,高居主位,下面散坐着十几名年轻男子, 各个都身着华服, 风度翩翩。今日是晋阳再开乡品之日, 郭通没有选在郊外的山林之中,而是把考评地点放在了郭府。这府邸是百年老宅, 比刺史府还要精美豪奢, 亭台楼榭之间, 尽显郭氏门第底蕴, 实在用心良苦。
听梁峰如此自谦,他笑道:“当年王正中也是在雅集上擢使君为上品,不知今日,又能为朝廷遴选多少贤才。”
这话说得可有些倨傲了。其实当年考评,梁峰根本就未参加。灼然上品的评价,也是王汶私下说出的,跟他今日成就毫无关系。
但是郭通和梁峰心知肚明,下面的世家子弟未必知晓。听到这话,不少人眼中都闪出了光彩。若是能评为上品,是不是也能加官进爵,成为朝廷要员?
摆足了排场,也享受够下面的敬仰目光,郭通不等梁峰说什么,便捻须道:“今次乃是朝廷选才,亦是观诸君品状,当笔墨为先。不如赋诗一首,便以……春柳为题吧。”
庭中杨柳新芽初绽,翠绿喜人,用它赋诗算得上雅题。加之观看士子书法也是考评惯例,对于定品尤为重要,郭通这个题目出的,可谓循规蹈矩。然而梁峰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这样的考题,作起弊来,也简单至极。
郭通为了这个中正官的位置,可花了不少心思。幸亏王衍娶的是郭氏女,最终才让他这个族亲捡了便宜。搭上了王衍路线,他遴选的标准,自然也会出现一些变化。王衍最爱的是什么样,并不难猜。
果不其然,在赋诗之后,数位高门子弟脱颖而出。其后又是清谈雅辩,说的不外乎老庄、诗易,甚至有几位琴技、棋技高超的,还当场献艺。一个关乎国事的重要考核,弄得全无烟火气息。不过在座众人,都更习惯这样的品评方式,对于郭通也越发尊敬。
两个时辰转瞬而过,梁峰只简单问过几题,简直都像摆设一样了。郭通是没有那些名士的才干学问,但是留在并州的,毕竟疏宗和小士族居多,还真没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所以他这个中正官,倒也做的得心应手。王、郭、孙氏皆有人定为上品,其下李氏、陈氏、贺氏、冯氏也有些中品,其余门第不够的,则轻飘飘落为下品。
面对这样的品状考语,不少人面上都有失落神色。郭通判的轻松,但是对于士人而言,就是起家官高低之分。是清还是浊,只这两个时辰,就落定不改。可是谁又有法子呢?不是出身高门,何来上品衔阶。如梁刺史这般走运的,终归还是少数。
“士人品评,还当如此。”过足了瘾头,郭通长叹一声,“使君那制科,未免流俗,怕是会坏了士林风气。”
这话,郭通早就想讲了。上次制科来的全是寒士,也就罢了。今次居然多出了些小士族的狂徒,也贸贸然参选!再小的士族,也是可以参加品评的,就算擢了下品,不也能为官吗?何必选这样体面尽失的法子?那些参加了制科的士人,他全都拒之门外,正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朝廷抡才之法,容不得如此轻贱!
他的话,也未尝不是座下众多士子,乃至他们身后世家的想法。面对郭通的诘问,梁峰一哂:“才有大小,品有高低。中正乃是为朝廷选官,自当慎重。制科不过是州郡吏治,何足挂齿?”
这话像是退让,郭通却皱了皱眉,总觉他话中有话。之前梁峰擢雁门太守时,选了郭刑,就让他有些恼火。不过雁门苦寒,又有胡马南侵的威胁,区区一个太守实在没什么好争。让给郭邢,也无不可。只要定品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还怕他这一脉不显吗?
貌似惋惜的摇了摇头,郭通笑道:“使君为了并州,也是费尽心思。待乡品重启之后,就无需如此操劳了。”
梁峰看着郭通那自得笑容,压住了心底冷嘲。九品正中制是当世选官最重要的途径,也能划定这些世家的未来和命运。只是郭通选出的人,自己就一定要用吗?报给朝廷,或是入洛阳,或是别州为官,能力如何,职位怎样,又与并州有何关系?
这确实是为“朝廷”选拔的人才,只是郭通没有看穿其中区别。而那些不顾乡品,冒然参加制科的士族,才是他需要重视和优待的。这次开科,经士录取的人数增了一倍有余,前五之中,足有三人乃是士族出身!这样的趋势,绝不会就此停止。当这些人一步步在并州官场、乃至冀州、司州攀升时,大势才会形成。而这,也正是他需要的“新阶级”了。
一个必将与他同进退的阶级!
不咸不淡的应付着郭通,梁峰的心,已经飞到了其他事情上。也不知冀州情势如何了?奕延能赶在王浚之前,占领更多郡县吗?
军情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些,当晚回到刺史府,张宾就急匆匆迎了过来:“主公,奕将军要前往清河,对战乱军!”
“什么?”梁峰也吃了一惊,“他麾下人马才有多少,为何如此仓促?”
“看情况是想赶在王浚之前,攻下敌军主力。”张宾难得的眉头紧皱,“不如去信,让他稍缓攻势?”
面对这样的建议,梁峰思索了片刻,便摇头道:“将能而君不御。伯远此举,必有其深意。”
这话乃孙子所言,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意相同。前线的战事,只能交给前线指挥官处理。后方多此一举,远程操控,十有八九要坏事。他相信奕延带兵的本事,也信任对方的战略眼光,实在不当过多干涉。
然而说完这句,还不等张宾回话,梁峰又道:“命上党兵马备战。若有需要,立刻支援冀州!”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
“那支并州兵,究竟想做什么?”简陋的营帐内,石勒也在心中自问。
之前,他率兵攻下了信都,彻底击溃了冀州仅存的防守力量。刺史丁诏仓皇出逃,入了清河国。冀州乃是晋国重镇,司马诸王多分封于此,因此这些城池中积攒的财富也极为惊人。不过石勒未曾让手下兵士肆意掳掠,而是限定了时间,短短两日就拔营继续向清河进军。这也是之前惨败得来的教训。未曾真正歼敌,是不能任兵士松懈的。唯有除掉冀州刺史,这一州之地才会真正失去掌控。
然而就在他将要攻打清河的时候,后方传来消息。那支留守邺城的并州兵马沿赵郡入冀,开始清扫乱兵。短短几日,赵郡就被拿下,随后,这支兵马离奇的失去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石勒并未读过兵书,但在行军打仗上,确有几分天赋,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只是他的兵马乃是流民为主,探查军情实在不是长项,几天过去,仍无法确认敌方行踪。这也让他心底愈发不安。
是继续攻打清河,还是见好就收,撤出冀州,转向幽州或是兖州?如今豫州地界,王弥正率军闹得起劲,朝廷数万人马镇守许昌,还有大将苟晞作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倒是不好冒然入境抽身而退,并不算难。可是清河一地,防御实在不强,还有崔氏这样天下第一等的高门。若是攻下,又能得到多少战获呢?
要收买军心,就让下面兵士吃到甜头。这样的肥羊,实在不该错过。
只是思量片刻,石勒就长身而起:“拔营,攻打清河!”
都打到如此地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他可是要拿下冀州,去汉国换取功勋的。就算那批并州兵前来偷袭,又能怎样?据斥候所言,之前攻入赵郡的人马并不太多,还不足一万。这点兵力,能撼动他手下大军吗?
只要提高警惕,总有应对之法。
打定了主意,石勒的动作就快起来了。他帐下骑兵不少,最爱用的战术,就是趁守军不备,快马夺城。只是一日,乱军就闪电也似的夺下两县,眼看清河就在前方。
一路上,石勒见惯了被吓破胆子,弃城外逃的守将。谁料据守清河的冀州残部,竟然大着胆子出城迎敌。只是几千兵马,能顶什么用处?无非是给那丁刺史制造机会,创造逃跑的机会。石勒当机立断,命偏师迎战,自己则绕过敌兵,向着清河城攻去。出乎意料,清河城门紧闭,还有兵勇坚守城池,战斗意识也不算弱。难道这些都是崔氏的私兵?
不过这点兵力,对石勒这种级别的战将,构不成威胁。这些吃饱喝足,觊觎城中钱粮的贼兵,更是各个当先不让,向着清河并不算高大的城墙攻去。骑在马上,石勒眯起了双眼,照如此进度,不出两日,当能攻克此城。
想是这么想,然而打了还没两个时辰,一支斥候携着滚滚烟尘,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
“大将军!偏师中伏!”
第254章 构兵
“什么?!”石勒悚然一惊, “埋伏在何处?有多少人?!”
“也, 也不算伏兵……”那斥候面色涨红, 低声道,“之前拦截咱们的那支晋军,把偏师诱入了狭道, 王将军命我向大将军求援……”
石勒一瞬间都要说不出话来了。那支出城野战的兵马,不是才五千多人吗?他留下了心腹爱将王阳统领偏师,人数足有对方三倍,怎么还打成这个样子?!
等等!难道说,这是那支并州军?
想明白其中关窍, 石勒的脸色更冷了。这计策端是胆大, 用几千兵马, 分去了他一半兵力。若是出兵救援,是不是还要半路伏击?他也太小瞧自己麾下人马了!
“停止攻城, 后撤三里, 扎营御敌!”石勒大声命令道。
“大将军, 难道不救王将军吗?”身边心腹皱眉道。
偏师可是有一万五千人马啊!真的不救, 任那几千兵吞掉吗?
石勒冷笑一声:“当然要救!而且要骑兵尽出!”
这是典型的分兵诱敌策略。他手上还有五千骑兵,一万步卒,若是只派两三千人前去援救,说不好半路就被人截杀了。但是尽出骑兵,快马援驰,就能把那支充作诱饵的敌军打的落花流水。而剩下这一万步卒,只要不再攻城,坚守营盘,也能撑到自己归来。
唯有如此,才能把兵力优势用到极致。打仗最忌“添兵”战术,把兵马分批投入,永远是放着让人各个击破的。唯有大军齐动,方为正理!
下面心腹并不一定都明白石勒的战术安排,但是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只因石大将军之强,人所公知。很快,攻城的人马就全数撤回,择地重新扎营,石勒则亲率五千马兵,前去救援偏师。
两边战场相距还不到二十里,快马加鞭,须臾就能赶到。石勒并未全速行进,相反压住了马速,左右还有斥候相随。一旦出现伏兵,立刻能展开反击。这些骑兵都是跟随自己最久的亲信,身经百战,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讨去便宜的。他倒要看看,这群并州兵想玩什么花样!
※
“营正,敌军派兵增援了。是骑兵,共五千骑!”
听到探马传来的最新消息,刘恭深深吸了口气。将军所料,果真不差!他之前奉奕延之命,带了五千人马,拦在了乱军之前。若是敌人倾力进攻,这点兵力真不一定能挡住。但是那贼酋并未留下全部人马,而是分出了一万五千对付他们。
他的任务,就是诱敌分兵,并且拖住这批敌人。于是且战且退,刘恭率兵来到了预设战场,利用地势挟制敌军。没费什么功夫,就打乱了对方阵脚。狭道两段都有兵士防守,乱成一团的敌军无法突围,只得向大营请求增援。这也正是刘恭需要的结果!
“传令下去,让开西侧通道,放敌军突围!”刘恭大声下令。
其实用这些新兵围困敌人,是件压力颇大的事情。亏得兵士训练充足,战场设置完备,又有槍林箭弩相助,才能勉力支撑。这一声令下,外围的兵士开始缓缓退却,飞快让出了通路。
在阵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脱困的贼寇,哪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就像精疲力竭的鸟儿,见到罗网出现漏洞,立刻寻隙冲了出来。然而再怎么祸乱冀州,这群人也是从未经过军事训练的流民,哪里懂得撤退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