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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檄传到晋阳,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面对这道突如其来的调兵旨意,刺史府几位幕僚态度也各有不同。
“主公,此乃进军魏郡的大好时机啊!”张宾一反常态,喜形于色,“王彭祖退兵,如今冀州空虚,若是能占据邺城,就占住了进出冀州的门户。如此一来,岂不大妙!”
在张宾的战略构想中,占据冀州是一切的先决条件。不但是攻打幽燕的踏板,也是图谋洛阳的桥头堡。邺城乃魏郡治所,正是通向冀州的门户,更是不亚于洛阳、长安的大都。若是占了,岂不事半功倍。
段钦却摇了摇头:“张参军此言差矣。若是出兵助东燕王剿匪,很有可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东燕王此人狭隘,睚眦必报。只是王浚退兵这点,就要算到主公头上。如此一来,岂不是给自家找不痛快?”
听到段钦这么说,张宾笑道:“段主簿想岔了。出兵是要出,但是并非要救邺城。最好的时机,应是流寇攻下邺城,驱走东燕王之后。我军再扫平贼寇,夺回城池。如此一来,军功也占了,王命也尊了,还不用受人遏制。方才是上上之选!”
听到这话,段钦眼前一亮,嘴里却道:“这军令出自洛阳,乃是陛下亲书。若是主公出兵太迟,恐会遭人非议……”
张宾嗤笑一声:“太迟?推后半月足矣!东燕王怕是守不住邺城。就如当年逃出并州一般,一旦局面危急就要弃城。而并州发兵,难道不需要准备吗?要粮没粮,军械马匹也缺的厉害,迟几日又算什么?若是主公有心,派一支探马跟上,说不定还能取了东燕王性命呢!”
这可是袭杀郡王,张宾说来却毫无芥蒂,连段钦都也有些无语。但是他这法子,确实是个良方,那可是邺城啊!只是其战略意义,和并州的地理关系,就让人心动!
一旁沉默良久的葛洪却道:“占了邺城,也未必能守住。怎么说魏郡也在司州腹地,并州兵力太少,又有东海王忌惮,哪里会把此城交给主公?加之王都督垂涎冀州已久,若是使君有意兴兵,必会大战一场……”
这是老成之言。张宾微微一笑:“王彭祖打并州已经板上钉钉。与其让他深入乐平国,不如拒之门外,以冀州为主战场。而且现在朝野紊乱,司马越更是心怀不轨,若再韬光养晦,说不得要被人轻看。”
为什么司马越不敢动王浚,不敢动苟晞?还不是因为他们拥兵自重。只有展露出自家实力,才能让别有用心者有所忌惮。在收复了新兴郡、雁门郡,击溃匈奴,又同拓跋部结盟之后,并州已经自成势力。这次出兵邺城,更是展现实力的绝好机会。朝廷都下军令了,可谓名正言顺!
张宾的雄辩,让段钦和葛洪都说不出话来。书案后,梁峰沉默良久,方才道:“并州兵马不多,汲桑部众又多是骑兵,能攻下邺城吗?”
“只要有奕将军带兵,必然能!流寇本就毫无军纪,一旦破城劫掠,立刻军心涣散。此时攻打,夺下邺城易如反掌!”张宾双手按在膝上,眸中泛光。
他是见过奕延用兵的,也相信对方能完成这样的作战任务。若是司马越在荆州多耽搁些时日,说不定能把邺城经营起来。到时候插手冀州兵事,也算名正言顺。王浚就算来攻,朝廷要怎么看这个幽州都督?此次出兵,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听到张宾这么说,梁峰的身形一震,像是想说什么。可那薄唇张了一张,最终说出的却是:“或可一试。”
见主上终于认可了这个计谋,张宾心底大喜,一躬到地:“宾即刻为大军筹备粮草后路!”
有了决断,兵马也随之而动。因为是奇袭攻城,打的又是马贼流寇。虎狼营成了此役主力。经过几次扩编,和匈奴别部的投效,虎狼营足有四千战兵。加上霹雳营射手,对付流寇,可谓轻而易举。
不过战事本就需要大量前期准备,打的是别州,更是要仔细探明敌情,摸清地理。整个刺史府也随之忙碌起来。
本来就没怎么休息,遇上这样的事情,梁峰更是分毫不敢怠慢。也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心思太重,这日睡下之后,竟然半夜从梦中惊醒。
房中摆着炭盆,暖和的如同春日,可是梁峰头上,颈上的冷汗如雨洒落。就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在心头。
“郎主,你可是癔着了?”在旁伺候的青梅也被惊醒,赶紧上前问道。
梁峰摆了摆手:“无事。取些水……”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向窗外望去。就这么侧耳听了片刻,他忽的从榻上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青梅吓的赶紧拦住:“郎主!这是怎么了?天寒,不能这么出去!”
“去取外袍!”梁峰并未不多做解释,干脆下令道。
第242章 一梦
天上挂着新月, 院中唯有冷光。朔风呼啸, 树影婆娑, 踩在冰凉的石板之上,任是睡得多糊涂,此刻都该醒过神来。可是梁峰觉得, 自己仍就神智昏昏,溺在梦中。
若不是梦,他怎会听到这个?
隐约曲声随风飘来,不似竹笛,到像谁人用柳哨吹奏小调。那确实是个小调, 太阳西落, 微山湖畔, 三三两两的战士抱琴而唱。唱他们的英勇无畏,唱他们的柔肠乡情。好一曲动人歌谣。
只是这歌, 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在他梦醒时分。
梁峰忘了身边跟着的侍女, 忘了冰寒刺骨的夜风, 就这么傻愣愣的循着乐声, 向庭院深处走去。
那声音并未停下,倒了后来,甚至都不再吹奏中间激昂的旋律,只是捡最最柔情的两段,反复吟诵。
心乱成了一团,梁峰停在一道院墙之外,攥紧了双拳,似乎想把自己从昏昏梦境,扯回人间。
从没见过主上露出这种失态模样,青梅又冷又怕,忍不住低低开口:“郎主,夜深了,该……”
她的话没说完,庭院之中,笛音戛然而止。梁峰身形一震,忍不住迈入院墙。院内并无灯火,然而那刻,新月如洗,映出了廊下景象。一人身披裘氅,手持竹簧,似是刚刚起身,有些怔忪的望了过来。那双眸子本该是灰蓝色泽,但在这暗夜中,却似幽蓝湖水,深不见底。
那眸中,有着疑惑,有着惊讶,亦有情难自禁的狂喜,虽无只言片语,却胜似衷肠万千。
被那目光锁住,梁峰一个激灵,从失神的梦境中醒来过来。可是还未想出托辞,廊下那人已经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扯下肩头大氅,裹在了梁峰身上。
“主公,你怎么来了?”
身上一暖,就像被人拥在了怀中。梁峰本想找个由头离开,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让他一时失了语言。直到被拥着走了几步,来到避风的廊下,他方才想起自己想问的东西:“你吹的是什么?”
“是竹簧。”奕延把手中持着簧片递了上来。
这可不是他要问的。梁峰摇了摇头:“这曲子,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像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奕延顿了顿才道:“是主公弹过的。”
我弹过这曲吗?上次弹琴,不知是多久以前了,梁峰竟然想不起自己是否真的弹过。
像是察觉了他的迟疑,奕延低声道:“每当部曲得胜,或是府中有什么喜事,你便会弹上几段。这曲,主公应当喜爱非常。”
简简单单几句话,像是擦亮了那些模糊的记忆。梁峰记起来了,那时他刚刚整顿好梁府,每日都在恶补士人当学的东西。弹琴也在其列。只是古曲凝涩,练起来十分艰难,他时不时会改编一些现代曲目,揉进其中,弹来散心。只是这样的曲目,他不会在旁人面前演奏,听过的,可能只有绿竹,和面前这人了。
然而那么多散碎乐章,为什么他只记住了这首,还在今日吹奏出来。
这是个巧合。梁峰闭了闭眼,觉得疲累再次涌上。都怪那梦魇让他失了自控。
“无事。我只是夜里听到,过来看看。”是该回去了,出征在即,他也不应该再打搅奕延。梁峰想要说些什么,体体面面的离开。
然而奕延眉峰一皱,突然道:“主公可是忧心邺城?”
梁峰的话再次卡在了喉中,半晌才道:“只是流寇,有你坐镇,何必忧心?”
“张参军的谋划中,并未算上城内百姓。”
奕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如同惊雷一道,直直砸在了梁峰心底。他的手臂颤抖了起来。是了,当日几位谋士定策,一字也未提邺城百姓。邺城如今有多少人口?当初被段氏鲜卑破过一回,应当是不多了。但是段氏鲜卑尚能掳走八千女子,这次的流寇,又会掳掠残害多少呢?
那可是成千上万条无辜性命!
他没有问,没有说,没有计算。这不是他能够救下的。天下大乱,何处不是生灵涂炭?身为统帅,就该把人命看做虚无的数字,看做棋盘上的棋子。若非如此,怎能称霸逐鹿?就算是《三国演义》里日日泪流满面的刘皇叔,不也是抛妻弃子,坐看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他只有一州之地,手下兵不满三万,又能做些什么?
为了大计,他该依着张宾的谋划,攻城略地。只有占到更多的地盘,悉心治理,才能让那些乱世百姓重归安定。就如这并州一般。
道理他都懂,但是心中那些东西,扔让他夜不成寐,寝食难安。也许有朝一日,他能改掉这些“弱点”,变得面善心冷,亦如其他枭雄。可是那时的他,还是他自己吗?
看着那张骤然苍白的面孔,奕延只觉心中狠狠一拧,忍不住道:“我可以提前发兵。趁着流寇还未彻底摧毁邺城,把他们驱逐出去。如此就能救下更多百姓……”
梁峰猛地抬起头,可是张开的嘴,却没有应答。那太冒险了,毕竟隔着陉道,没人能够赶到恰到好处。若是一时不慎,连并州兵马都要陷入危局。这是战争,不是救援行动,怎能儿戏?
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眸中,有挣扎,有不舍,有难得一见的悲撼和郁愤。奕延就像被癔着了似得,伸出了手,抚上那光洁冰冷的面颊:“我能做到的。能为主公救下更多……只要主公安下心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变成了呢喃余韵。微微颤抖的嘴唇,贴上了另一张薄唇,如落羽轻拂。
梁峰僵住了。不知是被那蓝眸荧惑,还是被那话语打动,他竟然没能闪躲。唇上的碰触如此的纯洁,虔诚的不像个吻。可是抚在面上的手截然相反,火热滚烫,足能抚慰冬夜冰寒。
他是渴望这温度的。
不知是谁先动作,那吻变得深了起来。紧闭的齿列被舌尖撬开,钩在了一处,吮吸搅动,像是要夺走对方口中津液。粗重的鼻息喷在面上,带上了焦灼和热切。一只手滑了下来,按在了脊背之上,狠狠的碾压,似乎要把人揉进骨血之中。
梁峰抖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一直藏在体内的渴望蒸腾了起来。他想要这个,想要那让人脊背发麻,浑身颤栗的触感。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嘶喊,让他向欲想屈膝。他空置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只要一点点火花,就能引燃。这一切唾手可得,因为那人献祭一般,送到了他面前……
刺痛传来。梁峰猛地吸进了一口寒气。那吻太过激烈,咬破了唇上某处,也让险些烧光的理智回到了原位。
梁峰停住了缠绵的唇舌,强撤了回来,低声喝道:“奕延!”
他没有叫奕延的字,而这声呼喝,也像是当头一棒,止住了对方的动作。奕延停下了动作,他也在抖,抖的更猛烈一点。浑身就像燃着的火炭,冒着灼人热度。可是他仍旧艰难的停了下来,鼻息紊乱,低低叫道:“主公……”
那声音里带着恳求,和几乎压抑不住情热。只是低喃,就足以让人耳根发烫。可是梁峰仍旧咬紧了牙关,向后撤去:“放手!”
“主公,你也是想的……”奕延怎能放手?梦寐以求了那么久的人,如今正在怀中,热切回应。他怎么可能撒手?
他想吗?浑身颤抖不休,梁峰却坚定的拉开了距离:“若我娶妻呢?若我纳妾呢?若我登上高位,夜夜新欢呢?你也能忍?”
奕延僵住了,目中的火热像是被倒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干净。他能忍吗?牙关咯咯作响,那双蓝眸中,迸出了怨憎。
梁峰看到了。那双眸子,在月夜下简直如同狼眸,闪烁着凛然寒光。奕延当然不能忍。他爱他。任何狂热的爱都是独占的,排他的,不死不休。若他们是君臣,这平衡还能守住。而若他让了步,情爱足以让任何理智崩陨,万劫不复。
他们不可能更进一步。只因梁峰自己,不是那种能给出承诺的人。
挣脱了对方的怀抱,梁峰想要转头离开,然而一只手被猛地捉住。那人如此的用力,几乎要把他的腕骨折成两段。
“主公!”奕延的呼唤中,带出了颤音。这不是以往任何一次,他知道自己若是松手,一切都要烟消云散。
忍着腕上疼痛,梁峰咬紧了牙93 关:“给我放手!”
一刀斩在了连在两人之间的东西上。奕延的力道何其之大,只要他想,没人能从他手中挣脱。可是那条纤瘦白皙的腕子抽了出来,裘氅从肩头滑落,跌在了足下。梁峰头也没回,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像是突然藏进了云中,四野漆黑,寒气煞人。奕延就那么木愣愣的站在庭院中,一动不动。
第243章 骤变
第二日, 梁峰就感了风寒。刚好没多久, 又病倒榻上, 连忙于义诊的姜达都跑了回来。又是诊脉又是开药,还告诫梁峰不可思虑过重,当清心静养。
只是如今他的心既不清, 也静不下来。
“郎主,该进药汤了。”青梅低声道。
梁峰看了看这低眉顺眼的丫头,伸手接过了药碗。昨夜他心神大乱,根本没留意身边。青梅虽然没有跟进院子,但是那个院落不大, 站在墙外哪能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这事, 不当外传的。任何风声传出, 对于奕延都是莫大的折辱。他这个身居高位的,就算睡个把男人也是爱好问题。但是身为心腹家将, 跟主上扯不清楚, 可就有佞幸之嫌了。
然而只是看了一眼, 梁峰就知道, 青梅不会说的。不论她看到了什么,都要三缄其口。这是贴身婢女的基本要求,做不到的,早就埋进黄土里了。这时代,没人把下人当人看,他们也早早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件“摆设”。沐浴如厕,行房密谈,无不如此。他是主,青梅是奴,根本无需多言。
这是他慢慢习惯的事情,就如坐视那些无辜草芥丧命。这些本不属于他教育系统内的认知,正在侵腐着他,让他适应这个万恶的阶级社会。也许有一天,他终会变得跟其他人一般无二。
苦味在唇舌间蔓延,梁峰递回那只碗。因为这个动作,他手上宽袖滑下一截,露出了一片青痕。眉间一跳,梁峰飞快垂手,用袖子遮住了瘀痕。那人动作太狠,抓的他腕骨都快折了。昨日的一切简直混乱的不成样子,若是换一个方法,会不会更好?或是邺城之战,换个人领兵?
然而脑中思来想去,梁峰还是长叹一身。若是临阵换人,说不定奕延心中会如何想。而且邺城不只关乎一城,更是通往冀州的桥头堡。这样规模的州郡之战,他能用将领的又有几个?
若是没有那曲声就好了。带着点自欺欺人,梁峰想把一切抛之脑后,谁料一道突如其来的飞递军情,送到了案头。
东燕王司马腾弃了邺城,轻骑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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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轻骑沿着小径狂奔,没有车驾,没有随扈,连旗帜也不敢打出。就这么狼狈不堪的,向着洛阳狂奔。然而不知是道路崎岖,还是马匹乏力,跑着跑着,竟然有一匹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停!停下稍事休息!”骑队正中,一个男子拉住了缰绳,气喘吁吁道。
“将军,此处危险!还是再走一程吧!”身边亲随急急劝道。
“马匹都乏力了,哪还能赶路?而且邺城都让给那群流寇了,他们还能舍了城中财宝,来追孤吗?!”说到这里,那人像是心痛至极,怒气冲冲翻身下马。
见主上如此行径,其他亲兵也不好再劝,纷纷下马,还有人送上胡凳水囊。然而这些,又怎能熄灭司马腾胸中怒火。当日流寇攻城,那些兵士竟然不守,纷纷逃逸,致使邺城空虚。见势不妙,他也不敢等援兵了,立刻带着亲兵逃出城去。积攒十数年的家财顾不得带,儿子妻眷也被抛在了身后。这样情形,简直比离开并州时还要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