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匈奴派来的是轻骑,也就证明对方粮草不会太足。离石已经荒了那么久,估计也供不上大军粮秣。最多也就是两三日,敌军一定会再次发起攻击,甚至调派晋阳围城的刘虎众,给他们致命一击。
然而再怎么担忧,他也无计可施。大军不能走得快了,更不能毫无防备的回到晋阳。那群上党兵马,到底救下了城池没有?若是坚攻不下,又要如何应对?
然而在提心吊胆了两日后,快马便带着消息从晋阳飞来。
“晋阳解围,刘虎授首?!”令狐盛猛地站起身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信使累的面色惨白,但是声音激昂,“奕将军已经率骑兵赶来!还有京陵、中都、邬县三城,也被夺回!”
“好!好!”令狐盛连叫了两声好,只觉得肩头都轻了数分。这奕延果真是个将才!上党才有多少兵马?竟然能打败刘虎那一万敌兵,还取了对方的脑袋!
只要骑兵一到,对面匈奴大军带来的压力便不攻自破。他们就能顺利返回晋阳了!
全赖梁使君啊!
“把这消息传令三军!今日扎营,静待奕将军到来!”
这边令狐盛得了消息,那边,刘聪却有些焦躁。传令官已经派了出去,怎么那群鲜卑人还没发兵?难道刘虎不想浪费自家兵力,准备专心攻打晋阳?晋阳快要被攻破了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中就焦急万分。打下这些晋军算什么,夺城才是最大的功绩。难不成他这次前来并州,又要无功而返?
然而第二日,出乎意料的消息摆在了面前。
“晋军那边来了援兵?还是骑兵?!”不可置信的反问一句,刘聪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骑兵,并州确实有。不正是当初自己在上党遇到的那支吗?若是鲜卑人遇到了那支骑兵,是会胜,还是会败?
很快,他就知晓了答案。
晋阳城下兵马大败,刘虎被杀,鲜卑骑兵也被屠了个干净。看着眼前战报,刘聪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晋阳到底有多少兵?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白部鲜卑就算只是鲜卑别部,也不至于窝囊至此吧?!
谁料这还不算完,当看到最后一句时,刘聪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京陵、中都、邬县三城被夺……糟了!”
这三城是什么时候被打下的?想来不会是晋阳被围之后。那么就是说,在晋军出兵离石的同时,就有一支人马去了京陵,一战夺城。那派出这支大军,到底是为的什么?而空虚的晋阳城,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也许两边都是饵料,正等着他们上钩!
“撤兵!”刘聪毫不犹豫,下领道。
“将军!晋军已是强弩之末,何不再攻一场……”有部下劝道。
“强弩之末?”刘聪冷笑一声,“怕是那姓梁早早便算计好了。示弱诱敌,再一举歼灭。好一个以逸待劳!这仗再打下去,也是空耗兵力,晋阳没希望了。立刻撤兵!”
他是亲自跟梁子熙麾下人马交过战的,深知那人用兵的神鬼莫测。如今已经失了三城,晋阳也已解围,还派来了骑兵助阵。若是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中了对方的圈套,白白折损人马。他已经守住了离石,何必多此一举?
只是这点微末功劳,简直配不上这次出兵。
阴着脸色,刘聪握紧了手中的马鞭。这梁子熙果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对手。只是下次,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了。
“匈奴退兵了!”站在营帐前,令狐盛两眼放光,都有些压抑不住音量了。
没想到只是多了这么一支骑兵,就让匈奴知难而退。看来晋阳解围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若无使君提前准备,何来这样的大胜?
“此次多亏奕将军解围!若非如此,吾等怕是要不保。”转过头来,令狐盛对身边站着的年轻将领道。
也不知前日杀了多少敌人,这支骑兵简直是浴血而来,浑身上下都杀气凛凛。然而如此一支强悍的骑兵前来支援,对于军心的安定可谓非同一般。得知晋阳解围的消息后,全军都振奋了起来,若不是敌人退的早,再打一仗都未尝不可!
“令狐将军未让大军兵溃,已是大功一件。回到晋阳,使君必定欢喜。”奕延的声音平淡无波,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令狐盛心中一暖。
是啊,若无他和侄儿拼死笼住将士,哪会像现在一样?须知他们可是折了三千多人啊,再多一点,就要濒临溃败了。就算是百战之兵,折个五分之一,也难以守住阵型。别说他们这样中军被破,帅旗倾倒,就连主将都死了个干净的情况。能坚持下来,实在是拼尽了全力。
长叹一声,令狐盛道:“只盼下次,能与奕将军并肩为战。”
这话,不但是恭维,同样也是投诚。奕延心头也是一松,得胜还是其次。并州军马归心,才是主公最需要的结果。至于裴盾那竖子,放在辎重营的那些手下,总算没有白费。眼中戾气一闪,奕延便收拾了神情:“还请令狐将军下令回师。”
没了尾随的敌人,剩下这一万余人,拖着大战之后的疲惫和险死还生的庆幸,整装拔营,回师晋阳!
第218章 独识
有骑兵守护, 大军回程可比去时快了许多, 当看到晋阳那熟悉的高大城墙时, 不少人都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这一仗打的莫名,又险些兵溃,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非但夺回了京陵三城, 还让盘踞新兴郡的刘虎亡命城下。
只不过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功劳。若是能由梁刺史统兵,他们这些人,会不会也能获得同样的荣耀,而非这么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回晋阳?
大开的城门前, 摆着刺史的仪仗。没了都督, 主将令狐盛自然快马上前。谁料离的近了, 才发现这并非简单的相迎,梁刺史一身素服, 满面肃容, 本就惨白的面孔, 更显出几分凝重。
“末将未曾保住都督, 还请使君责罚!”令狐盛也是官场人物,怎会不知这阵仗的意思。立刻下马,跪地认罪。
再怎么说,这一战也是死了主帅,而且还是司马越的妻兄。若是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说不定要怎么发落他们这些兵将。三军死便死了,然而那一将却事关重大,不可轻慢待之。而面前这位刺史,显然想的周道。
梁峰长叹一声,搀住了老将的双臂:“裴都督弃旗败走,多亏奋威将军保住这万余兵马,才让刘虎等人有了畏惧之心。离石一役,奋威将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刺史府的论断了。若是放在早些年,失了主帅,全军将官都要黜免,甚至士兵流放都不足为奇。可是现下哪还有人敢如此?并州本就乱的厉害,又有匈奴在侧威逼,只要刺史府咬定这一战不是其他将领的错,谁还敢来问责?
而裴盾的死因,使君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如此一来,这并州大乱,终归是裴盾一人妄为,他也为之付出了代价。因一己之私兵败身亡,就算是司马越又能如何?说到底,还是朝廷不能任贤。
这办法看似率直,实乃用心良苦。又何尝不是使君一力,担下了朝廷对于并州诸将的怒火。若是换了裴盾掌兵,就算他令狐盛能把兵带回来,罪责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领兵之人身上。两相比较,更让人觉出一个能力品性都是上上之选的主官,何其的难得。
顺势站起身来,令狐盛沉声道:“若无使君一力诛杀刘虎,解晋阳之围。并州此刻,怕已落在了胡虏手中。末将惭愧,不能为使君分忧!”
这便是真正的投效了,梁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令狐将军何出此言?晋阳刚刚退敌,还待将军效命。这一城一州,也要劳将军费心才是。”
只是短短几句话,从属关系便定了下来。这并州上下的将官,也要尽数拢入刺史府怀中。不过对于这个结果,晋阳城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人再生异议。
因为裴盾之死,这次的胜利也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功仪式。在安抚了出征的大军之后,梁峰便下令厚葬罹难将士,重赏守城功臣,同时命怀恩寺召开盛大法会,超度辟邪,进一步安定人心。
事情如此之多,简直让人停不下手。就算段钦、葛洪有意让他休息,梁峰也没法闲下来。他胸中似乎憋了一团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不做些什么,就喘不上气来。
“传奕将军。”梁峰揉了揉额角,随手展开手边舆图。
刘虎已经死了,下来应该出兵新兴郡,试着把那一郡也收归版图。还有乐平国也该换个长史了,温峤当挪一挪位置,升任国相。如此一来,并州六个郡国,他就收回了四个。雁门郡又是盟友拓跋鲜卑的地盘,只剩下被匈奴占据的西河国了。
这些天,他忙,奕延也没闲着。不但要整顿因鏖战损兵的梁府部曲,还要与令狐盛为首的并州将领打好关系。这也是梁府私兵,乃至上党一部正式与晋阳兵将接洽的关键时刻,容不得疏忽。
可若是发兵新兴郡,哪能少的了奕延出马。梁峰自然要唤他过来,细细商量一番。
谁料等人的时间,比意料中的要长上不少。看着图上花花绕绕的线条,梁峰的头颅渐渐歪斜,枕在了手肘之上。疲惫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身心,把他向睡梦的深渊拖去。
这昏睡,并不算安稳。
梁峰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书房中。四壁空空,阴暗森冷,低矮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位散发着迟暮腐朽,衰老不堪的老者。那是崔大儒。梁峰有些发怔,崔大儒什么时候来晋阳了?
这时,老者开口道:“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君平内乱,诛裴盾,屠刘虎,只用四千性命,就换来了并州安泰,岂不划算?”
梁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是四千?四千具尸体,能叠起一座城墙似的坆冢,能填平一个偌大幽深的峡谷。只是四千?
“不然呢?还能如何?”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梁峰身形一颤,猛地扭过头来。那是另一位老者,一位早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若不是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的军事错误,中央红军怎么会在五次反围剿中惨败,从十万人打到三万。没有新三人团夺权,哪来的最终胜利?!”老爷子哼了一声,“军政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将功成万骨枯,除了取胜,想其他的都是累赘!小峰你就是心肠太软,以后可怎么带兵?”
“那不一样……”梁峰喃喃的想辩解是什么。然而脚下,有东西扯住了他的脚踝。
梁峰低下了头,足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潭血池。浓稠的血浆翻滚着让人作呕的腥气,无数具肢体残缺的尸骸扭在一处。那些尸体,并未陷入永恒的沉眠。相反,它们都在惨叫,都在挣扎。数不清的手高高举起,挂着烂肉,透着白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梁峰的腿脚,撕扯着,想要把他拖入那腐臭的深渊。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嗡的一声,一根长箭刺透了挡在他身前的青壮。尚且温热的血液,飞溅满脸。梁峰喃喃张了张嘴:“我救不了你们……”
“杀啊!给我杀!”
嘶吼声在耳边回荡。割喉、穿肠、手足折断,还有那散发着浓烈焦臭的灼烧火球。他站在修罗场正中,看着那些因他的命令,不断赴死的人群。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动。
他救不了那么多人。他可以为战友们牺牲,可以为保护市民赴死。可是他能救更多人吗?救天下苍生……
“主公!”
手臂上一紧,梁峰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面前,是一张焦急的面孔,灰蓝的眸子中,闪烁着关切和担忧。抓在臂上的那只手,如此的用力,像是一刻也不愿松开。
梁峰张了张嘴,挤出句话来:“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魇着了!”奕延的声音中带着焦虑,“主公,这次是裴盾惹来的祸事,并非是你。还请主公莫要自责!”
梁峰愣住了。他刚刚说梦话了吗?他表现出什么不妥了吗?就算敏锐如段钦、孙礼,如今也松了口气,为他掌管并州军政暗自庆幸。而像亲自参战的令狐盛、葛洪,更多也是钦佩敬畏,对他心悦诚服。为何奕延会这么说?
然而抓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像是不知要怎么劝说,奕延急急道:“主公已经想尽了法子,只为多救些人。再没人能同主公一样,把人命当做天大的事情。主公若是因此自责,又要如何治这一州之地?那些杀伐报应,由我来承担即可!”
梁峰并不需要旁人帮他背负那重担,他的自尊和责任感容不得推脱。然而他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眼前之人抢过了他肩上的重担,从头到尾扒个通透,让他浑身都为之一松。抓在腕上的力度如此之强,简直要把他揉进骨血之中。
眼底有些炽热的东西,在隐隐滚动。然而梁峰抑住了它,并未让那些东西流于表面。深深吸了口气,他坐直了身体:“伯远勿忧,这些,我晓得。”
是啊,他一直都懂。只是像老爷子说的那样,自己没有从军从政者的心胸。然而时局已经把他推倒了这个位置,再来耽溺,怎能对得起那些虚耗的牺牲?
轻轻一挣,他把手臂抽了回来:“刘虎已经身亡,白部鲜卑也损兵不少。新兴郡,我们要重新考虑一番了……”
那细瘦的腕子从手心中挣脱,奕延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的沮丧。他能看出主公神色,那让他心痛欲裂的悲伤和纠葛已经缓缓散去,面前之人再次变回了往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悬着的心像落羽一般飘在了地上,他握住了拳头,也把那嶙峋触感握在了掌心。
收敛心神,奕延端坐在书案另一侧,静静聆听那人其后的吩咐。
第219章 为谋
“刘虎居然死了?京陵三城也落在了梁子熙手中?”位于河东的汉国大营内, 刘渊眉头紧皱, 看着跪在下方的爱子。
此次他派刘聪前往离石, 想要的可不是简简单单阻拦敌兵。而是要利用刘虎麾下人马,对晋阳发起总攻。两方接近三万大军,对于政令不合, 冒然出兵的并州军而言,足能致命。
谁料兵是发了,刘虎也顺利赶到了晋阳城下。最终结果,却是兵败身死,连京陵那几座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 都丢了个干净。这哪是他们趁势而为, 分明是那梁子熙用大军和孤城做诱饵, 豪赌了一局。
“这一仗打下来,倒是让那梁子熙占尽了便宜。裴盾意外身死?怕是有人借刀杀人吧!”刘渊的声音中, 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愤怒。
刘聪低下了头颅:“儿臣无能!”
“罢了。”刘渊挥了挥手, “总归是守住了离石。这梁子熙已经在并州扎下根来, 以后怕是更难对付。不过他这么胆大, 敢算计晋国新派的都督,还是东海王的妻兄,怕是东海王要怀恨在心。”
“若是东海王自拆壁垒,王上倒可把那梁子熙招至麾下。”旁边有大臣进言道。
刘渊轻叹一声:“他若愿投,孤自当扫榻相迎。只是东海王未必会如此糊涂。也罢,今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还是先取河东。”
近日大军已经逼近闻喜,河东太守路述力战身死。这遍地膏腴,已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玄明,这次你便充作先锋,为孤攻下闻喜吧。”
听到父王这话,刘聪才松了口气,大声道:“儿臣定将河东献于父王!”
看着终于恢复锐气的爱子,刘渊心底也是颇为无奈。这梁子熙简直就像是汉国的克星,每每出兵,都是无功而返。若是此子一直镇守并州,从上党取洛阳的捷径就被封了个严实。还要时刻提防攻打洛阳时,对方出兵救援。实在是麻烦无比!若是能想个法子,让他和晋国离心就好了……
然而这事只是在刘渊心中一晃,就抛在了脑后。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河东!闻喜之后还有安邑,这两座大城一旦攻克,河东便尽在掌握。光是想想盐池之利,就让人心动无比了。
“继续攻城!十日之内,孤要登上闻喜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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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洛阳的宫苑之中,还未到中秋,司马越便觉出了一丝寒冬的凛冽。放在案上的,是一前一后两封信报,一样更比一样糟糕。
几日前,并州发来消息。出兵攻打离石的新任并州都督,宁北将军裴盾,意外战死沙场。因为裴盾擅自出兵,刘虎派遣了一万人攻打空虚的晋阳城,险些城破。亏得梁子熙拼死守住了晋阳,打退了敌兵,又夺回了京陵三城。而出征的大军,折损也不算多,勉强保住了一州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