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六碟两碗,样样都是白瓷。菜蔬非蒸非炖,泛着浅浅油光,摆成了碟内,和旁边墨笔勾勒的图案组成如画美景。有的似竹林,有的似莲塘,有的似梅海,有的似清溪,只是意境就让人惊叹。更何况用得是这等品质的白瓷!
用来盛酒的杯子,也非同小可,乃是琉璃杯。只见侍女盈盈俯身,将那浓若蜜汁的稠酒斟在杯中。杯色极浅,宛若一盏金酿琥珀,玲珑可爱,只是放在案上,就有浓香扑鼻。
这样的菜肴,莫说是当初的刺史府,就是太原王氏这样的顶级阀阅,也未必备得出。偏偏,梁刺史看来不是喜好奢靡之人,刺史府中并无任何多余陈设,莫说仆从亲卫的衣着了,就连面前主人,也不过是一件单袍,无甚妆点。也正因此,这一桌菜,才更显出诚意满满。
令狐盛不由叹道:“未曾想使君备下如此美宴!这碗碟,莫不是梁府所出的白瓷?”
“正是此物。”梁峰含笑举起酒盏,“还请令狐将军尝尝我府中佳酿。”
这样的醇酒佳肴,加上雅乐美景,着实赏心悦目。酒过三巡,两人便动箸用饭。梁峰也没有摆出刺史的架子,亦无故作风雅,只是随意闲聊。给了面子,又全了里子,这饭自然吃的舒心。然而令狐盛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就算对方再怎么示好,也不能现在就投了刺史府。还要等新任都督入主晋阳之后,再看看情况。
可是他做了准备,对方却没有明示暗示的意思,只是聊着聊着,聊到了并州战事。
“听闻新兴郡那边,也有人不太安分?”梁峰问道。
“使君说的可是刘虎?”令狐盛对于并州的军务了如指掌,只是没想到梁刺史上任的第二日,就知晓了这事,“是有信报,说他跟白部鲜卑勾结,投了刘元海。白部鲜卑足有上万骑,若是突然袭来,说不定晋阳要背腹受敌。”
梁峰眉头一皱:“如今匈奴要打司州,说不定暂时动弹不得。不如先破刘虎,再攻匈奴。”
这是老成的办法,令狐盛默默在心底点头。不过话不能说,要等到都督来了,看对方的安排。
梁峰也没在意令狐盛的回答,转头问奕延:“上党还能调兵吗?”
奕延沉声道:“若是只守不攻,郡兵三千,骑兵八百,还是能拿出的。”
“人是少了些。”梁峰皱了皱眉,“屯兵呢?”
“在晋阳操练屯兵,至少要一冬时间。只看能垦出多少田地。”奕延应的飞快。
“唉,果真是多事之秋。”梁峰长叹一声。
令狐盛皱了皱眉,上党在守城的基础上,竟然还能拿出近四千兵?别忘了祁县还有奕延手下部将呢!上党一郡到底有多少人马?而且刺史话里话外,怎么丝毫没有向自家求助的意思?难不成他不把晋阳的军马放在眼里?
梁峰却没有再提刘虎的事情,反而对令狐盛道:“令狐将军也是并州人士,如今怕是也遭了兵祸。”
“勉强守住田庄罢了,下面的公田,不知损了多少。”令狐盛也不隐瞒。
梁峰再次长叹:“家在此处,方知焦心啊。当初梁府遭袭,险些被攻破了庄子。上党抵御匈奴大军时,更是耗尽了家底。若是换个人镇守,怕是早就扔了那些小城,只管自家安危。”
这是大实话。外乡人怎么可能跟他们这些本地士族一样,为了家园劳心劳力呢?等等,这梁子熙算是半个并州人,但是新来的都督,可未必如此啊!
立刻明白了梁峰话中深意,令狐盛的眉头皱的更狠了。如此看来,他跟刺史的利益趋同,跟那都督,可就难讲了。这一招离间,用的不错。
谁料跟令狐盛想象不同,梁峰并未立刻露出招揽的意思,再次转开了话题:“过些日子,府衙就要颁下政令,广招流民了。只是府库中的存粮,不知能否支应。若是能够充实晋阳人丁,来年春耕,也多了两分把握。”
“……使君仁善。”令狐盛顿了一顿,才答道。
这话里,是否还有其他含义?若是收容流民,令狐一族是否也能趁机充实一下部曲?只是家中粮食总归欠缺,只有进一步稳定晋阳周围的局势,耕种才更有保障。难道今冬要先打一仗?
就像真正的闲谈,梁峰就这么悠哉悠哉,漫无目的的跟宾客聊了起来。有时说说政令打算,有时谈谈军旅营舍,甚至还提到了可以让令狐家子弟入上党郡学。一顿饭,足吃了一个时辰,待到华灯初上,才算宴毕。
客人起身告辞,梁峰依礼挽留。做足了姿态之后,自然要送客出门。然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他的双腿早就麻痹了,竟然一时起不得身。正待招身旁侍女搀扶,一只带着粗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了手边。
梁峰心头一跳,对上了那双灰蓝眸子。曾经多少次,那人随侧身旁,就像人形拐杖一样,搀扶着不良于行的自己起身缓行。如今,哪怕闹到如此尴尬地步,他依旧是第一个发现自己窘态之人。
有客人在,梁峰只是迟疑一瞬,便伸出手,任对方把他扶了起来。那双手稳稳托在了臂上,带出让人颤栗的不妥回忆。梁峰强撑着姿态,要送客出门。
见到这副需人搀扶的模样,令狐盛才惊觉这位梁刺史的孱弱。可是酒宴时,那人神思敏捷,态度温文,哪里像是久病之人?这微妙反差,反倒更令人心折。
只是下了台阶,令狐盛就劝道:“使君还请留步。”
梁峰笑笑,也不勉强,招呼管事送令狐将军出门。待对方转身后,他依礼两拜送客。随着动作,被搀扶着的手臂,脱出了掌心。
礼毕之后,梁峰敛起了那点异状,低声吩咐道:“今日酒宴,已经摆明根底。回头你前往军营,好生应对即可。”
条件他都已经摆了出来,是选他,还是选朝廷,想来令狐盛也该有个抉择。逼得太紧,反倒会让人生出逆反心理。
奕延垂眸,望向掌心。那人在抖,抖的很轻,但是无法自抑。是自己的碰触让他如此吗?若是往日,那人可不会在乎,恨不得把全身都挂在他身上……
“末将明白。”
那声音不大不小,在两人身侧回荡。梁峰抿了抿唇,也不让人搀扶,慢吞吞向别院走去。
看着那蹒跚前行的身影,奕延握掌成拳,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另一厢,令狐盛心中也纠葛万分。直到自己起身告辞,梁刺史也未曾说出半句拉拢的话来。难道今日真的只是同他拉拉关系,谈谈子侄?
在登上马车的前一刻,一位梁府管事赶了上来:“将军,这是我家使君赠将军的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礼物不收,才是不敬。他吩咐下人接过礼物,道谢之后,方才登车。车驾还未开动,他就打开了那精美木盒。只见两支琉璃杯放在匣内,在灯火的映衬下,莹莹有光。
这样的礼物,又怎么会是薄礼?
令狐盛心中不由一叹。今日没有听到半句要紧的话,但是仔细想来,又句句都值得深思。只是一个时辰,他就晓得了晋阳将来的变化。整治周边村落,开辟农田,收容流民,还要在城中建立医馆,避免疫病发生。在初步安定之后,就是屯田,把农户变成兵士,使之可以守卫家园。
这样一步步实行,能救并州吗?扪心自问,令狐盛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当年梁习天下闻名,得到政绩第一的美誉。如今看来,梁刺史家学渊深,竟然毫不逊色。这样的刺史,放在哪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而他需要自己的帮助吗?若是现在,可能还有些用处。等到屯兵初成,如上党一般有了凝聚之力,他手下这些军户弱旅,还有用处吗?
今晚这宴,一句未曾提及投效之事,意思却清楚明白。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果等梁子熙在晋阳站稳了脚步,他投不投来,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一顿饭,还真是吃的值得。
默默盖上了盒盖,令狐盛摇了摇头,如今只看未来的都督会是何等做派了。若是相差仿佛,还能考虑一二。若是相差太远,自己就要早作决断了。
第205章 民心
天刚蒙蒙亮, 晋阳城的城门就缓缓打开。一队盔甲鲜明的兵士, 簇拥着官吏乘坐的牛车, 向着城外驶去。只见城下搭起的草棚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是昨日刚刚奔赴晋阳, 等待入城的流民。
十数个高案同时摆了出来,身着青衣的官吏拿着笔,别别扭扭的坐在高凳之上,挨个审查、登记流民的原始户籍,在确认对方身份无误之后, 发下木牌, 作为入城落户的凭据。
这样慢条斯理的处理方式, 有谁曾见过?流民围城,可是足以撼动州治的危险情况。好点的不过开仓赈济, 坏点的, 怕是要派兵驱赶, 让他们远离自家城池。
可是晋阳全不相同。这个大城正在收容、安顿这些流民, 给他们新的身份,让他们能在这城中落户安居。只是这个念想,就足以让那些无头苍蝇般的山野村夫安静下来,睡在这棚屋中,走到这队列里,老老实实从那些官老爷手中取过木牌,再被人送进城内。
这座城,是有上天保佑,有佛子坐镇的。只要进了城,官家就会分派田地,医病避疫,还有那杀气腾腾的兵士帮他们御敌,让他们得以安住在这座巨大的城池之中。有多少年,并州未曾出现这样的情形了?一个终于肯把他们当人,悉心照料的父母之官!
对于这些尚未从贼,只想安居的流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去处了。因此只是短短几日,城外就聚集了数百人,还有更多人携家带口准备往晋阳投奔。亏得登记造册的是原先上党的官吏,有不少收容流民的经验,否则怕是再老练的州府官吏,也要对这人潮束手无策。
进入城中之后,又是一派繁忙景象。消失许久的净街使者再次走上街头,头戴梁巾,身穿麻袍,沿着街道清理荆棘野草,还有那些暴尸街头的骸骨。每当扫净一处之后,就会有人泼洒石灰水,消毒避疫。那些尸骸杂物,则会统一拉出城外,焚烧掩埋,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疫病。
医者则在安置流民的街坊忙碌,隔离病患,施药救治。城中的医院也开了张,每十日便义诊一次,专为救治贫苦。
因为城中安定,西市也渐渐有了开张的店铺。还有商人打算趁这机会,走一趟上党,带些货物回来。只要通了商路,晋阳就不再是死水一潭了。
南面的城门,也有人进出,不过这次都是带着农具,赶着耕牛的农人。在他们身旁,还跟着一队兵士,护送这些人出城耕种。在晋阳、阳邑、榆次三城的交界处,已经圈下了土地,准备垦荒。就算战事吃紧,这块地方也不大会遇到兵匪,兼之相互守望,就算遇到敌袭,也能尽快逃入城中。若是不出意料,垦出农田,明年的粮荒便能大大缓解。
现今只能用兵士保护,待到农人操练起来,配给弓刀,就能成为新的屯兵,有守土之能。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展开,让这座沉寂了一载的城池,恢复生机。然而这样喜人的变化,却让不少人心中焦急。
“梁子熙怎会带这么多吏员?!”眼看不几日,城中就变得井井有条,张司马也有些慌神了。
早在两日之前,他就搬出了刺史府,来到了武库旁的官邸落足。这里原本也是供二千石高官暂居的住所,并不比刺史府差多少,而且临近武库府库,能够更好的调遣物资。可话是这么说,就这么被人赶出了刺史府,张司马肚中怎能不憋着一股火气。本想利用自家人脉,在刺史府挑拨离间,让府中官吏给这使君点颜色看看。谁料对方不理不睬,直接把城中逐项杂事接掌了起来。
这下刺史府可就人心浮动了。虽说是刺史府,但是如今并州大乱,不少郡国都失去了控制,暂时能掌的,也不过晋阳一地。若是在城中失了阵脚,也就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官可以清贵不理俗务,但是吏实实在在是要办公的。更何况这些刺史府中的吏员本就非同平常,各曹掾属说不得也能升任县令,别驾治中那样的高位,更是未来的太守、刺史。谁肯因为一时赌气,被那些外来户挤出仕途呢?
因此,只是短暂混乱之后,众人就开始各显其能,向新任的刺史表忠心了。只盼着能保住自己如今的位置,甚至更近一步,登上纲纪吏的宝座。原本设想的群龙无首局面并未出现,相反,空置的别驾和治中,倒成了眼前的香饵,诱的人前赴后继。
这样的情形,自然不是张司马这个被赶出来的人愿意见到的。
“司马勿忧,目前只要稳稳拿住仓廪就行。”一旁,属官低声劝道,“反正新任都督过不了多久便要走马上任,届时自有人对付那梁子熙!”
这是大实话,若是军粮、军械再被克扣,他才是一筹莫展。不过出乎张司马预料,梁刺史竟然没有打军粮的主意,只是精打细算库房中的财物,又从上党借调粮草。竟然有几分相安无事的味道。
这一定是对方的蒙蔽手段!张司马恨恨道:“令狐盛那边消息如何了?”
梁子熙在入主刺史府后,就邀请令狐盛登门,这意味,自然非同小可。张司马怕极了令狐盛倒戈,天天使人盯着。
“下官看令狐将军也没什么异动……”那属官小心道,“而且除了那日,梁刺史再未招过一位将领,怕是令狐将军当初赴宴,说了些什么吧?”
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都督还未上任,又有谁会这么快站到刺史这边呢?张司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再次叮嘱道:“派人再去洛阳探探,一定要尽快得回消息!”
如今怕也只有新任的都督,能让他们这些僚属喘上口气了!
※
虽然城中一片繁忙,但是梁峰此刻,并不在刺史府,而是端坐在禅房之中。
在他对面,老和尚手里捻着一粒黑子,正端详着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交织,已经乱成了一片,若不清点,怕是没人知道究竟谁胜谁负。手谈而已,哪有下到这么狼狈的?可是他面色未改,又看了会儿,方才落下一子。
这一子,立刻让几粒白子失了阵脚。救还是不救?梁峰抬腕,绕过那纠缠不清的阵局,一子落下,屠了另一片黑棋。
老和尚长叹一声:“使君棋路,可真出乎老衲料想。”
是了,这么敢拼敢杀,不顾体面,若是按现下棋品论断,怕是得不了高品,反而会被人指斥太过粗莽。但是,这莽撞的一局,终是赢了。
梁峰笑笑:“我下棋,只是为了争先。若是不胜,下之何用?”
手谈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又不是真的两军对垒,谁会把胜负看的如此之重?然而老僧颔首:“生死角逐,是该争先。”
这说的,不知是棋局,还是棋外之事。梁峰把棋子抛回了棋篓,放松姿势,倚在了凭几之上:“这些时日,寺中香火,似又旺盛几分。”
说来,怀恩寺也算是个特例。晋阳被困一年,多少小庙道观都房倒屋塌,偏偏这个寺院未曾损毁,反而多了些僧人。梁峰屡屡传出的“神迹”,很是让怀恩寺沾了些光,而当初粥场施恩,也让不少苦难百姓落发成了寺中沙弥。
本来就有底子,这一年来,又在寺里寺外开了不少田地,故而怀恩寺保住了一线生机。待到梁峰入城之后,莫说是百姓,就是布施许愿的士族,也随之增多。不知是真心想求平安,还是要侧面讨好这个新任使君。
老僧眼帘微垂,如若入定:“今年本该筹备法会,可惜错过了时机,难免有信众心焦。过些时日,寺里便会再开粥场,为晋阳百姓祈福驱灾。”
“嗯,施粥甚好。不过怀恩寺里僧众已经不少,等到竺法护禅师到来,怕是还要拥挤三分,主持当心中有数才好。”梁峰淡淡道。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一个,怀恩寺够大了,不能再抢占城中的土地,更别想打这些入城流民的主意!
老和尚轻轻唔了一声:“使君多虑了。怀恩寺中如今钱粮有限,哪里养的了那么多僧人?一切还要待禅师到来,才好再作打算。”
这无疑是讨价还价,等到竺法护这个强龙到来,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他压过晋阳本地的地头蛇吗?怀恩寺还需要官府的支持才是。
梁峰眉峰一挑:“说起来,我对大乘了解还不够多。只是度己恐怕不足以平这乱世,不知可有度人之法?譬如杀戒,终归让人心头畏惧。”
“我若断彼恶众生命,堕那落迦;如其不断,无间业成,当受大苦;我宁杀彼堕那落迦,终不令其受无间苦。如是菩萨,意乐思惟。”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我佛慈悲,正如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