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舒窈的心思细致深重,崔妙仪却单纯的跟一张白纸。
几个围着她的孩子中,都是崔夜用的孙子孙女们,其中有个男孩儿,是王氏膝下的长子,也是长房的嫡长孙,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纪。听闻长房不少孩子学棋艺想要超越崔翕,这位长房嫡长孙也是其中之一,名叫元望。
元望是个看起来就锋芒意气的少年,给崔妙仪搬了个小软凳,便放在棋盘对面。
崔妙仪低头看了那棋盘一眼,对于上头摆的中规中矩的《寄青霞馆弈选》中‘九龙共舞’之局只是扫了一眼,却摸着那整块檀木制成的棋盘兴奋不已。
这等上好的木料哪里有能做棋盘的大块头,金漆凹线,雕有石榴图案,多子之意竟用在这里也是妙趣横生。这般好东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代留下来的,竟被元望这个十三岁少年当作平日里下棋用的棋盘。
“你可看过这一局?我已复完全297手了,可是跟九龙壁有得一拼的绝顶妙局!”元望坐在对面的小凳上,指着棋盘道。
他望着崔妙仪,眼光中似乎有几分期盼,甚至说是隐隐约约的敬慕,注视着他们的崔季明却知道,这种敬慕是对于崔翕的。
毕竟妙仪是崔翕带大的啊,跟她下棋,有一种面对着崔翕亲传弟子的感觉。
对于元望的发问,妙仪不言。他膝上摆着的《寄青霞馆弈选》并不是最全的,崔翕那里有前朝遗本的《国弈初刊》,共有这局的306手,才是全部。她对于这些古谱早已烂熟于心,自然并不那么稀奇。
元望看崔妙仪直愣愣的摸那棋盘,面上出现几分孩子气的得意笑意:“这是当年中宗赐予叔祖父的棋盘,可听说叔祖父崔翕离京时并未带走,这棋盘便就锁在了主屋的柜中。是我向央着要过来的,听闻前两年,当今圣人还问起这棋盘身在何处呢。”
原来是崔翕当年的东西啊。
妙仪是个从小的棋痴,她几乎是每天躲在崔翕书房里,抱着棋盘吃睡,醒来便是背谱,躺下便枕着棋子。
可这次入长安,崔翕却不许她入棋院,也不许与棋士对弈锋芒太露,恐怕跟如今崔式这一支的微妙地位有关吧。
妙仪也向崔翕应下不对外显露棋艺一事。不过舒窈与崔季明都不大放心,这么一个生活中心思直的跟犬科动物一样的幼妹啊!
“我九岁便入了棋院,不过做真正的棋士是需要满十五岁的。但我已经拜了师父,又几次对战知名棋士均是获胜,过了年我便可破格成为棋士。”
元望顾盼飞扬,面上生光:“等我成了棋士后再去参加六弈,指不定便能破了叔祖父十四岁参加六弈的记录。”
崔季明倒不知道什么是六弈,却听出了这小子一副要超过崔翕的口气。
显然妙仪也能感觉出来一点,她有些不高兴的咬了咬嘴唇,元望要跟她下棋,她也堵了一口气想要试一试这大了几岁的元望到底有什么本事!
其他大大小小约有五六个孩子,看着元望整理棋局打算重开一局,均凑过来看。
一帮孩子安安静静的伏在桌上看着不敢大声喧哗,也知道元望凭借棋艺与嫡长子身份,在家中小辈有怎样的地位。
“你在棋圣身边,应该是很懂围棋吧。”元望看向妙仪。
崔舒窈装作看棋的样子,也提裙凑过去,一只手忽然放在妙仪屁股上,威胁般的掐了一把。
妙仪想起了崔翕的叮嘱,闷闷的对元望说道:“只是知道规则罢了。”
“你是小丫头,你便执白,若是能下到最后,我让你两目。”元望的确是长安中难得一见的棋才,他只是想试一试崔妙仪的棋艺,便将棋盒盖打开,递给妙仪,生怕她那么小的手抱不住。
妙仪笑了笑,摆上座子,开始执白首下。
她也不思考,抬手就下,就像是个什么也不懂得稚童般。元望并没有小瞧她,开局看起来很放松,内心却不敢停了思考。
待来来回回二十多手下去了,元望却手停顿了一下。
妙仪看起来下的乱七八糟不像样子,可再观棋局,他的黑子竟然实空已经不够。
西边根据元望的习惯,已经构筑了一个宽广的模样,可他就要下在东四南七之位时,却发现一旦妙仪的白棋如盘龙之姿牢牢守住了三个角。
隐隐的沉着与掌控力,这真是凑巧下出来的?!
虽说元望的黑子也不会落于下风,但这样实空失去均衡的下法不是他所喜欢的方式。
他忍不住瞥了崔妙仪一眼,却看着妙仪将手指头放在棋盒里哗啦哗啦拨弄出响声。
这真是街巷边老头子才会做出的粗鲁之事。
棋子拨弄的声音让元望有点心烦,两人这才是初次交锋,他还不敢小瞧,找出了自己最稳固的路子。
“西七南七。”元望道。
妙仪将她跟白子差不多颜色的小手抽出来,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平素的面容生动起来。
崔季明也不是不懂棋,倚在旁边看过去。
元望真算是有几分本事,十三岁下的这般稳固,能在开局想到长远,对于少年已经相当不错,他的确是有骄傲的资本。
于是她抬眼望了一下妙仪。
妙仪的试探也打算差不多就结束。
这小子若是看出来告诉王氏,那么她就要被阿耶打屁股了。
她故作糊涂的下在了这一点黑棋的正北紧邻,元望轻轻舒了一口气。
俩人接连下去,元望面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随意。
刚刚崔妙仪那一手便是挡错了位置,接连几招的下法虽然看得出来会些棋术,可差的太远,只消四手黑棋,元望便破了妙仪在这角上的空,甚至还顺便围到了十多目棋。
妙仪依旧是下着快棋,速度丝毫不减,噼里啪啦的就往下按棋子。
元望已然心中有数,他黑子一连串排在东南侧位置,极其巧妙的四手黑棋,将白子围得一切都成了劳而无功。
旁边懂棋的已经忍不住叫好,按理说这时候妙仪应该已经起身,自告输了,可她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继续下。
舒窈看着她的确在好好藏拙,便放下心来往后退了几步,便听着外头的下人通报说是崔式回来了,崔季明便不再看棋,领着舒窈往外去找崔式去了。
她们二人这一走,那帮孩子也觉得这棋局输赢已定,大抵没什么意思就也跑去玩别的,甚至有的都跑出屋去后花园里玩耍了。
可过了没有太久时间,只剩这二人的屏风后,在一阵说话声与落子声中,却忽然响起了茶盏破碎的声音,与妙仪吃痛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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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式看着自己眼前两个闺女臭到极致的脸色,真想把自己往凳子里缩一缩。
崔季明在自家彻底露出那副无法无天的荒唐混蛋样子。
舒窈目露寒光,冷笑着。
崔季明一脚踏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关节咯吱作响。
贺拔明珠在的时候,他被媳妇吃的死死地。
姑娘们长大了,一个个更难缠,他又差点被闺女们吃的死死地。
“挺浪啊,到长安第一天,就知道夜不归宿了。是进宫了,还是去约见哪个十几年没见面的小情人了?”崔季明逼问道。
“这还换了身衣服啊,头发都是洗过的,倒是去谁家洗了个热水澡啊?”崔舒窈斜视着,手里团扇敲了敲崔式膝盖。
崔式举手投降。
“真就是进宫泡了个温泉……”顺便还被殷邛扯着唠了一晚上。
只是昨天殷邛在他面前提及了崔季明,崔式心中谋划万千,却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她将事情讲的详细。
崔季明眯了眯眼睛,宫内温泉唯有星辰汤,那可是御用的,果真崔式早年就跟殷邛关系亲近。
可关于长安这些事,为何舒窈知道的都比她多。
而且如今崔季明养在贺拔庆元身边,明显是崔式希望她能跟贺拔一门走的更近。
崔式笑着把娇柔可爱却强作凶恶模样的舒窈抱进怀里揉了揉,门外忽然两名下人走进来,说是崔妙仪被烫了手,出了点小事。
“你们俩去看看吧,将她领回来。”崔式有些担心,但可能是孩子们之间的小事,他若是去了容易闹大,便让崔季明和舒窈赶紧过去看看。
舒窈提着裙子往那边跑,平日里的风度也不管,一路上气道:“她能做什么!我就离开一会儿,怎么就给烫着了!”
进了屋里,屏风也给撤开了,一地棋子,一盏滚烫的山楂茶倾倒在棋盘上兀自冒着热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来自捅姨)
崔舒窈:
(指着崔式)你能不能别半夜出去浪着不回家?
(指着妙仪)你能不能别见人就抱就舔?
(指着季明)你能不能好好背背族谱关系?
(嘲讽全开)我不是针对你们,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傻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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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崔妙仪这位将会超越祖父的围棋鬼才,有一定的篇幅的描写。由于桶爷对于围棋的,完全的,纯靠强行吞资料,所以对于其中棋局特有几点说明。请会下围棋的姑娘与因对《棋魂》痴迷而对围棋十分了解的姑娘们手下留情。
1、棋谱名称。本文中提到的棋谱,大多都是宋代以后的真实棋谱。类似于《国弈初刊》《寄青霞馆弈选》这类,更是明清时期的棋谱,与本文类似南北末隋唐初的背景,相差甚远!
原因就是,历史上唐朝以前留下的古谱十分稀少,大多较为简单、或是只有故事和名字的绝谱、以及近代大师根据故事复原的残谱。桶爷想写一些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棋谱,所以且用了那些其实是宋代以后的棋谱名字,若是有懂围棋的姑娘看起来,或许会很有穿越感,请见谅!
2、围棋规则。对于古代围棋棋子规则等等,大多参照唐或南北时期的座子制、数目法,与明清和现代不同,也与《棋魂》中日本围棋规则稍有部分出入。对于古代棋子位置的说明,有多种说法,也有很多很复杂很装逼的,本文暂用比较简单的一种——从中间天元一点向四方东西南北位置记数一法。
3、由于作者对于围棋不甚了解,本文中出现的棋局,大部分是由当代真实国际围棋比赛中棋局所改编或衍生推算,解析大多出自《感悟围棋名局决胜之处》(2013年版人民体育出版社)一书,对于书中当代棋局分析语句或有化用,文字化用量较低,构不成抄袭或借用,在文中不进行一一标注,特此统一说明。
14、热茶
妙仪没有哭却也红了眼眶,可怜兮兮的坐在王氏怀里,旁边是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元望,而南邦也在,他跪坐在地上给崔妙仪看手。
“怎么了?”
“元望莽撞,碰倒了茶杯,妙仪正在捡棋子,烫了个正着。”开口说的却是南邦。
他依然是一身旧裳,素面披发转过脸来道。
元望跪在那里,却摇摇欲坠,哪里像是只犯了这点小事的。
本来只是随意下着棋,他觉得妙仪也算有些天赋,便跟她说了一些长安棋士的情况,只是嘲笑了一下那些半辈子都混不出头来的老棋士,却被反驳了一下,二人说着说着便有些争执。
妙仪不喜欢他的态度,看着四周连个丫鬟仆厮也不在,元望正在收棋子,她抬手一把抓住了元望的手腕:“你觉得这一局我的白子可还有余地?”
这丫头也是个心里没谱,一踩就跳脚的。
元望愣了一下:“黑子已经获得了安定,白子连接下错太多处,如今只剩一张皮,起不到外势应有的作用,这局极难翻盘了。”
崔妙仪心道:他已自有棋风,先固求稳定,在一切都? 稳杏杏嗟耐保嫔峡颊趴袂笙铡2簧倨迨志突岜凰捕ê蟮募覆狡迤燮衔丫趴竦氖チ嗽危芸炀驼业搅似普溃导噬纤皇潜澈蠊淌亟粒檬O碌谋湎匪M胬职樟恕?br /> 崔妙仪最擅长的不仅仅是围棋的计算力,而是她能很快揣摩到对方的性格和特点。
小小年纪脱离了棋盘便是稀里糊涂,但扑在这十九道纵横间,她便如同三军主帅。
妙仪将他面前的黑子棋盒也抱到面前来。
她接着道:“比如你看东八南五便是你积极应战的凶猛一招,我连接东六南六扳……然后你取了我东四南五、东三南五两子,我的反击稍显弱势,一定会这般发展吧。”
妙仪两手分别执黑白子,一手一子落棋。
元望不由得紧盯棋盘点头,他自认其他几角已经吃死稳固,黑子无还手之力,定然会这般杠上。
“那你再来下几手。”妙仪从棋盒里抓了一把黑子给他,元望对于她这种塞瓜子儿似的给棋子方式有几分不满,却被妙仪刚刚的话吸引顾不得抱怨,低头看棋盘。
他微微思考,继续下局,妙仪依旧是落棋飞快,元望自认为这几招都是仔细思考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可忽然黑子落在了刚刚围住被拿走棋子的空地上,元望轻叫了一声:“你怎么下在那里!刚刚东四南五都已被我取走!你可真是傻——我就当是与你下指导棋了,快拿回——”这话才说道一半,元望猛地一噎,脸色白了几分。
“我刚刚攻下的东南如今竟……”元望喃喃道。
元望捻子的食指中指却僵在这檀木棋盘正上方。
妙仪道:“你难不成还想再围我?”
元望心中骇然,不过几手,东南角的局势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一切来的太快,元望刚刚还在兀自谋划,片刻间就已落入圈套!
对方太了解他了,不过一共下了三四十手棋,却仿佛被人看透!
他咬了咬嘴唇,目光猛地从两人一直纠缠的东南方挪开,无视妙仪刚刚的冲劫,一步下在西北,低声道:“西五北七冲。”
妙仪一招下在了东三南五,他的东南损失惨重如今已是妙仪的疆土,左右两处黑棋必死一处,这边还含着元望五个黑子,她的八手已足够获得主动了。
妙仪道:“这边是我的落脚棋与攻击棋共是一招。你实在是聪明,西北连冲两子,有舍有得。从实利来讲,你两黑子冲下去极大,获利的目数上还略多于我刚刚东南白子所得。”
元望却忍不住被乱了心智,妙仪语气平和讲解,这般仿若是她在指导他一般!他屏息握紧手里几个黑子,过了两分多才再度下手。
可怕的预见力与控制力!
她不再乱摆弄棋子,表情沉静,哪里还像是个幼童。
八岁,她却像是个对弈中的长者,她究竟经历过多少局对弈,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研习,才有的今日!
仿佛是棋艺中过度的成熟,才使得她现实中的思维太过稚嫩单纯。
表面利益上是他得的多,可实际上妙仪所执白子已足够依靠东南那八手搏来的雄厚外势发起攻击!
正东三。白棋。
东一北一。黑棋。
唯有落子声与念棋声交替。
“所以你就黑子向东北寻求联络?”妙仪快棋快语,元望被她带动,痴愣愣的盯着棋盘。
下手落子,却看着局势一再陷落,终是妙仪手中白子再度下落时,元望面色惨然——
这局势完全逆转,白棋控制全局主动权,不过堪堪十三手棋,将妙仪逼得只剩白子皮的棋局,竟然就这般反过来了!
再往下走去恐怕太过艰难,元望只觉得对方的棋艺仿佛觉得深得没个概念!
他咬紧嘴唇,王氏教过他太多遍的不能输,他还要一搏试试也好!
可元望就要去掌心里抓子,只发现空无一物,猛地一僵。
他刚刚最后一颗黑子已被他用上而不自知。惊恐的却是……这不该是巧合!十三子翻盘,妙仪早已算到,便在最开始,只抓给了他十三颗黑子!
……何等鬼才!
他虽也不过十三岁,但弈棋经验绝不比那些院生少,打小拜师学棋,元望努力异常,一路走来,平级弈棋时何曾输过,虽年幼得意,却也是有几分水平,今日不过半柱香时间都没有的最后几下,他如同被玩弄鼓掌之间!
这是一种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般的冲击。
元望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却不想就在这时南邦进屋了,他绕过屏风看着两个小人在下棋,有些好奇的就要凑上去。南邦懂棋,这个格局一眼望去便是他输得一塌糊涂,元望只知道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输得这般惨,端起茶盏咬牙决心,便装作手一滑,往棋盘上撒去。
却没想到崔妙仪正要将棋子收走,整理棋局,那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接浇在了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