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跛了左脚吗。
他脊梁笔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饶是如此,因为跛脚所带来的身体失衡,还是无法完全控制住。包裹在衣料中的双肩,平直开阔,在行走之中竭力保持着水平,如墨线一般。
戏台下,不少看戏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跛脚。只是他姿容凛然,如剪风的巨虎,无人敢轻视鄙夷。
“沉檀。”贾无欺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走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
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
笑你我知音不识知音人……”[1]
在轻柔婉转的唱调中,岳沉檀驻足回身,一眼就看见就了面色称得上凄怆的贾无欺。“我在这里。”他似乎笑了一下。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笑我口念弥陀假惺惺。
笑我佯作轻狂态,
笑你矫情冷如冰……”[2]
贾无欺挤到岳沉檀身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戏台上的喜怒哀乐,才开口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气滞血瘀。”岳沉檀轻描淡写道,似是浑不在意。
“没办法治好吗?”贾无欺看了看他线条冷峻的侧脸。
“机缘未到。”
贾无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一时半会也无法寻到合适的轮椅,你若有什么不便,只管叫我。”说完这句,他又有些后悔了,这话说得,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岳沉檀没有立刻应他,反倒是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戏台上的表演。就在贾无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才听到头顶飘来一句:“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噗通。
贾无欺心狂跳一下,他下意识把手按在了胸前。
岳沉檀这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他不确定地看向岳沉檀。
一直停留在侧脸的目光让人无法忽视,岳沉檀侧过头:“怎么?”
“你刚刚,”不知为什么,贾无欺有些不能正视对方的眼睛,略带局促道,“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依阁下高见呢?”岳沉檀也不回答,神色如常的反问道。
贾无欺低下头,自顾自琢磨了起来。岳沉檀垂眼看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当生旦再次上台谢幕时,贾无欺终于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中,找到了卜算子。
“看到那个带草帽的老头没?”岳沉檀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一棵巨大的槐树下,一个带着烂草帽的耄耋老人一边看着西台的杂剧,一边挥舞着龙头拐杖,像是在应和一般。
这卜算子的年纪……岳沉檀看向对方的眼神,带了几分怀疑。
“走,先过去。”贾无欺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好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个老头吧?干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是被人知道真实身份,少不得各种伪装。我没见过他几次,就已经目睹了他从少到老的成长。”
“既然他不以真身示人,你又如何认出他?”岳沉檀问道。
“看到那顶烂草帽没有?”贾无欺倒没什么可遮掩的,“他不论以什么身份示人,总是带着那顶烂草帽。”说着,他皱了皱鼻子,“那草帽又脏又烂,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他偏就不离身了。不过也好,这样不论他跑到哪里,总能把他给揪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槐树下。
“老头,找到你了!”贾无欺一个跃步,跳到卜算子身边,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像是生怕他逃走了一般。
卜算子抬了抬他的烂草帽,看了贾无欺一眼,一脸莫名道:“你这小子,愣头愣脑的,小老儿不认识你。”
贾无欺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草帽。你没见过我这张脸,我却见过你其他张脸。”
卜算子闻言,倏地抬起头,稀松的目光变得十分警惕,苍老的声音中透过一丝清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贾无欺嬉皮笑脸道,“重要的是,你曾经对我的脸非常满意”
卜算子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江湖规矩,你既满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总是可以的吧?”贾无欺道。
“小老儿还有一个规矩,”卜算子慢条斯理道,“绝不再看同一张脸。昨日之日不可留,就算小老儿曾对你小子的脸颇为满意,你现在这张脸,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被他这么一说,贾无欺也不恼,他一伸手,把岳沉檀拉到跟前:“如今我的脸是没什么说服力,那这位呢?”
卜算子漫不经心的瞥了岳沉檀一眼,愣了片刻,才不甘不愿道:“这额上珠,倒是不错……”
额上珠,即眉间半隐半现一处圆形凸起,因与金刚珠形似,又被称为额上金刚珠。额上珠典故出自涅槃经,有此面相者,佛性深厚,或有大成。
“阁下谬赞。”岳沉檀淡淡道。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贾无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朝卜算子道。
“问吧……”卜算子把龙头拐杖重重杵向地面,算是认栽。
“二十年前永青门惨遭灭门,但事实上,却有一人逃出生天。你可知道,逃出的那人去向了哪里”贾无欺问道。
卜算子听到这个问题,神色一凝,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件事总会有人来问的……”说着,他取下草帽扇了起来,“并不是那人逃了出来,而是凶手见那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那人活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凶手手下留情了?”贾无欺有些难以置信,能犯下灭门一案的凶手,何以突然大发慈悲留下一颗危险的种子。
“是不是手下留情小老儿不清楚,”卜算子声音微沉,“小老儿只知道,没过多久,那人便被卖到了妓院。”
“妓院?”贾无欺脑中飞速的闪过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岳沉檀却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活下来的,是个孩子。”岳沉檀看向卜算子,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一个问题已经回答完了。”卜算子耸耸肩,没有接岳沉檀的话。
贾无欺知道他的规矩,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再多便什么都问不到了。他曾试过用各种方法让卜算子多回答几个问题,可都以失败告终。鉴于此,他与岳沉檀也不再纠缠,目送着卜算子颤颤巍巍的走开了。
做戏还真是要做全套。
看着卜算子佝偻的背影,贾无欺忍不住腹4第20回
“你怎么知道那逃出去的是个孩子?”两人回到山庄后,贾无欺赖在岳沉檀屋里不走,非要跟他讨论一番。岳沉檀也不赶他,在罗汉椅上盘腿而坐,静静听他发问。
“我知道了。”贾无欺灵光一闪,自问自答道,“凶手认为没有威胁的无非老弱病残四种人,然而既是武林世家,人人都该会些拳脚功夫,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孩子了。”
“这只是其一。”岳沉檀道。
“那其二莫非是……”贾无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妓院!”他一屁股坐到岳沉檀身边,有些兴奋,“卜算子说那人被卖到了妓院,而四大剑派掌门的伤痕又是出自婠绣。依茗姑娘说婠绣是童子功,若那四人是死于永青门人之手,那这复仇之人在二十年前必定还是个小女孩。”
他话音刚落,就见岳沉檀微微摇了摇头。
“不对?”贾无欺还觉得自己的推断堪称完满。
“只一点有待商榷。”岳沉檀双目微阖,似已入境。
“哪一点?”
“小女孩。”
轻轻三个字,却如洪钟大吕般在贾无欺脑海中不停回荡着。他一阵晃神后,才喃喃道:“难道被卖去的,不是女孩……”
“你应该早有察觉吧。”岳沉檀口气淡淡,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一般,“现下可是确定了?”
贾无欺张张嘴,干巴巴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女孩的?”
“之前你不确定的也正是我怀疑的地方。”
说了等于没说。贾无欺撇撇嘴。他还想再说什么,屋外已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岳沉檀似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睁开双眼:“杀心不除,尘不可出。作茧自缚,又何必苦苦挣扎。”他语气平平,不带丝毫感情,无悲无喜的脸上不见悲悯也不带怨怼。
就在此时,屋外的人叩门而入。来人正是苏折剑。
“苏兄,出了何事?”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贾无欺立刻迎上前去。
苏折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身体却依旧微微颤抖:“庄主出事了,还请二位随我前往藏锋堂。”
贾无欺二人才与祝劫灰会面不久,祝劫灰就出了事。难道祝劫灰身边有复仇人的眼线,抑或是,他们被永青门人跟踪了而不自知?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能让他二人毫无察觉,此人的本事不可小觑。想到这里,贾无欺只觉背后暗暗发凉。
曾经迎来送往过无数侠士的藏锋堂,如今送走了它的现任主人,祝劫灰。大堂之上,祝劫灰依旧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央,只是胸口多了一把宝剑。
好利的宝剑,美中不足的是,插在了胸膛之上。
好俊的功夫,令人遗憾的是,全用在了杀人上。
贾无欺仔细查看着伤口,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色:“这剑伤是……”
“拂叶攀花剑。”说话的,正是创出此剑法的人,叶藏花。他自门口翩翩走来,声音朗朗,目不斜视。
苏折剑冲二人解释道:“叶掌门是庄中贵客,庄主出事后,我便向叶掌门求助,请他帮忙拿拿主意。”
“没想到一看到这伤口,我却成了最可疑的人。”叶藏花语气轻松,丝毫没有作为被怀疑对象的自觉。说着,他朝贾无欺二人扬眉一笑,“贾兄,岳兄,别来无恙?”
“十分有恙。”贾无欺一本正经道,“我与岳兄简直可与黑白无常媲美了。”
“此话怎讲?”叶藏花莞尔。
“去哪哪出事,走哪哪死人。”贾无欺说完,略带歉意向苏折剑道,“无意冒犯,请多见谅。”
苏折剑摆摆手:“贾兄快人快语,不必拘礼。”
叶藏花闻言朝岳沉檀看去:“这黑白无常,贾兄愿意当,岳兄恐怕不答应吧。”
“随缘。”岳沉檀淡淡道,随即话锋一转,“叶掌门既已确认祝庄主的伤口乃拂叶攀花剑所致,对此案可有何头绪?”
叶藏花叹了口气:“旁的我倒没什么头绪,只一点,这凶手定是与我太冲剑派过不去。”
拂叶攀花剑虽是叶藏花所创,但自叶藏花继任掌门以来,门下弟子,皆可习得。江湖之中,不乏偷师学艺者,叶藏花盛名在外,这拂叶攀花剑又有多少外门弟子学去,不得而知。想从这一线索寻得凶手,无异于海底捞针。
“依我看,杀害祝庄主的凶手与杀害四大剑派掌门的,恐怕是同一伙人。”贾无欺凑到祝劫灰的尸身前,目光上下逡巡着,“先是把杀人嫌疑引到梅独凛身上,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如今又把杀人嫌疑引至整个太冲剑宗。”他看向叶藏花,饱含同情道,“你这个掌门,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叶藏花看着祝劫灰的尸体,笑容微敛,“祝庄主之死,我难辞其咎。”
“叶掌门高风亮节,侠名远播,与庄主乃是知交莫逆,又怎会是凶手。”苏折剑闻言立刻道,“我等虽想尽快为庄主报仇,但污人清白毁人信誉之事,我砺峰山庄是万万做不来的。”
“苏兄好气度。”贾无欺颇有些欣赏道,“我二人初来乍到,便得庄主热情相待,愿助苏兄一臂之力,尽快找出凶手。”
“多谢。”苏折剑诚恳地道了声谢。
贾无欺遂继续道:“别的不敢说,鉴别痕迹这方面我倒是能帮上忙。若是苏兄信得过,可否留我与庄主独处一阵,我想……”
他话未说完,苏折剑闻弦歌而知雅意:“贾兄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不知贾兄是否需要多留些人手帮忙?”
贾无欺扫了一圈大堂上的各色人等,清清嗓子:“有岳兄留下就够了。”
苏折剑点点头,也不多问,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藏锋堂。叶藏花施施然走在最后,末了回过身,朝贾无欺道:“静候佳音。”
贾无欺朝他咧嘴一笑,竖了竖大拇指。
等藏锋堂的门再次合上,贾无欺立刻蹿到岳沉檀身边低声道:“好了,人都走了。现在该怎么办?”
二人在来此之前,岳沉檀曾向贾无欺提过,让他不妨争取一下独自验尸的机会。贾无欺争取了,不过不是独自,是独二。
岳沉檀轻叹一声:“让你一人留下,你为何……”
贾无欺语气有些委屈:“我年方二八。”
第21回
岳沉檀眉头一剔:“所以?”
“所以胆子还不够大。”贾无欺理所当然道。
“那想必夜探震远镖局时,贾兄已入浑然忘我之境。”岳沉檀悠悠道。
贾无欺喉头一动,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进去。他老老实实走到祝劫灰的尸体前,伸手扇了扇,眉头一皱:“好难闻的味道。”
“若是贾兄躺在那里,想必味道也不会好闻。”岳沉檀缓缓走到尸体另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祝劫灰的伤口边缘摩挲片刻。
“我的味道必然比他好闻。”贾无欺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嫌弃道,“除了尸臭的味道,还有另外一个味道。虽然与尸臭类似,但却逃不过我的鼻子。”说着,他得意地瞧了岳沉檀一眼,“你可知有一种名为尸花的奇花?”
“何奇之有?”岳沉檀问。
“此花硕大无比,开花之时会散发一种类似尸臭的味道,因此被称为尸花。这花常见于勐泐,在中原并不多见。”贾无欺思索片刻,“凶手难道与勐泐国的人有关?”
“这倒是其次。”岳沉檀道,“关键是,凶手用这种花香混淆视听,意欲何为。”
“混淆视听……”贾无欺恍然大悟道,“自然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味道。”
岳沉檀颔首道:“不错。只是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遮掩味道?”
贾无欺作一本正经状,拱手道:“请岳兄赐教。”
岳沉檀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岂非是凶手知道,如若不加遮掩,必定会被人闻出来?”
“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大都会认为,只要不使用常用的香味就不会被人闻出来。”说到这里,岳沉檀声音陡然一沉,“这个人却知道,只是换种香味还是会被人识破。因为人的体味,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所以尸花的味道,想遮掩的是他自己的味道。”贾无欺了然。
“这个人,恐怕比别人更了解你。”岳沉檀望向贾无欺,目光如电,“他似乎猜到了你定然会前来验尸,也知道你的嗅觉异常灵敏,因此在谋杀祝劫灰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你的办法,已确保万无一失。”
岳沉檀的一席话并没有让贾无欺感到害怕,他转了转眼珠:“一般想要万无一失的人,才最容易被人找到破绽。”
“哦?”
“总要提放被人找出破绽,瞻前顾后,殚精竭虑,最后难免放手一搏。”贾无欺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你似是深谙此道。”岳沉檀道。
“你让我找机会单独验尸,不就是这个原因吗?”贾无欺双目含笑,视线却牢牢地停留在岳沉檀脸上,“你不也知道,不论我是否有所发现,只要与尸体单独相处,那凶手必定会起疑心。我待得越久,凶手的疑心会越大,最后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必定会……”他没有把话说完,一只手却横在颈前轻轻一划,意味不言自明。
岳沉檀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只觉此人让他愈发看不懂。时而单纯良善,时而深不可测。那烂漫无忧之态不似作假,这精明老练之姿也绝非不实。他早知人心如猿猴之狡,只是这人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不知何时,他也有些在意起来。
执念一起,意海难安。
他看着贾无欺似假还真的笑脸,淡淡道:“既然贾兄早知我的打算,为何还要配合?”
“我又不反对,为什么不配合?”贾无欺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再说,我也很想知道,是哪路高人那么了解我。”
“是么。”岳沉檀不置可否。
贾无欺轻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二人离开藏锋堂时已是月上中天,整个院落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寂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