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寝殿内极其安静。
褐色的眼眸缓缓的移动,向内张望。
雕花大床空空荡荡,书桌边空燃着一盏烛火,却没有人 在此挑灯夜读。
而这几天塞洛斯塔除了召见大臣,其余的时间都留在寝殿,足不出户。
那么现在,传说中足不出户的殿下在哪儿?
丑家伙眯起眼,抽出腰间的匕首,轻轻挑开窗锁,一跃 而入。
寝殿空旷宁静,属于瑟兰迪尔的物件依旧摆放在原地, 书籍,外袍,鲜花,画像,以及那些闪耀着诱人光泽的宝 石,唯独,少了那个桀骜淡漠的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挂在衣架上的外袍,细密的针脚微 微硌着掌心,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经久不散。
"ADA……"他唤道,声音轻的如同蝴蝶微颤翅膀带起 的气流,瞬间消散在空气之中。
他在寝殿伫立良久,最终沿着原路返回。
塞洛斯塔并不在寝殿,他应该和瑟兰迪尔在一起,只 是,他在哪里?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丑家伙不知道,瑟兰迪尔正在他 脚下不足十米的地方……
瑟兰迪尔已经能够坐起,他能感觉到流失的生命力渐渐 的回到身体里,如同雨后的新芽,慢慢的抽枝散叶,恢复 如初,不过是时间问题。
暗室昏暗,几支烛火被移至桌面,塞洛斯塔一手撑着额 头,一手飞快的在文件上修修改改,偶尔闪神,将目光落 在瑟兰迪尔身上,温和的巡游一圈,又绕回眼前枯燥的文 件上。
眼前的文字不再刻板枯燥,而是淘气的跳起舞。古老的 文字里蕴含着随着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淡淡惆怅,在烛光 之下幻化成一张美丽的面孔,似隐似现,那眉眼中的忧愁 似乎凝结成粘稠的露珠,滴落在地,沉重有声。
"你看,我总是不能集中精神。"他合上文件,单手托 腮,回眸含笑望着瑟兰迪尔,"今天又要熬到后半夜了。" 瑟兰迪尔恍若未闻,低垂着眼眸,静止如石。
"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 "塞洛斯塔的笑容略微收 敛,"生气是应该的,毕竟错都在我。"
瑟兰迪尔如同一抹真实的幻影,端坐在那里,一动不 动,如若不是烛光在他的身后拖下长长的阴影,塞洛斯塔甚至觉得那个沉默到如同雕塑一般的男人是他的幻觉,是 他爱入歧途疯癫无状之后脑海中出现的倒影。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慌张,手心密密的出汗,粘热潮 湿,心跳随之加速,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他站起来,向 瑟兰迪尔走去。
伸出的指尖微微泛凉,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如同受到蛊 惑一般,再也不愿离去,他蹲下身躯,仰首望着他眼眸中 雾蒙蒙的灰暗,"你吓着我了。"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瑟兰迪尔的目光落在 塞洛斯塔的面颊上,冰冷尖锐。
塞洛斯塔蜜糖一般的笑容凝固,眼神中小鹿一般楚楚可 怜的光泽渐渐退去,一抹受伤后的沉痛浮现出来,又很快 的沉没下去。他缓慢的移开视线,沉默不语。
瑟兰迪尔并没有给他一个缓和的余地,单刀直入,刀刀 见血,"我是你的父亲,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死几次都 不会改变。"
塞洛斯塔嘴角的笑纹渐渐淡去,哀伤如同面纱,将他年 轻的面庞覆盖,让青春的活力蒙上了一层沧桑,随即用更 为勉强的笑容遮掩,"我有时间……"
"我说的不会改变,是永远。"瑟兰迪尔根本不容他继 续说下去。
塞洛斯塔的唇轻轻蠕动一下,在瑟兰迪尔凌厉的目光注 视之下,慢慢低下头去,"可是,我知道你爱我。"
"我爱你,并且用最大限度的宽容对待你,任你放肆到 屠戮恩师,杀君弑父的地步!这样还不够吗?"
瑟兰迪尔的眼神如炬,任何腐朽的阴暗都在这目光之下 消弭尽怠。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塞洛斯塔依旧笑着,那些 勉强变成了尴尬,他的眼神游移着,回避着来自父亲的审 视,"我知道,你爱我,是情人之间的爱慕。"
"从何而知?"瑟兰迪尔眯起眼眸。
他步步紧逼的样子完全不似塞洛斯塔熟识的模样,凌厉 到了残酷的地步,而后者还在迟疑着,要不要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确认的? "瑟兰迪 尔依旧目光咄咄。
"如果……"塞洛斯塔努力平缓呼吸,"如果你不爱我, 我会死。"
瑟兰迪尔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了他根本不信这种 幼稚说辞的立场。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也从没有想过要用这些来迫使你 接受我。"塞洛斯塔的笑容发苦,他慢慢的解开衣袖," 但是,这是事实。"
无数道丑陋的伤口盘踞在他光洁的手腕之上,每一道都是黑紫的颜色,微微高出皮肤,像是丑陋的多足昆虫,像 是恶魔探出地狱的干枯手指,扭曲而狰狞。
瑟兰迪尔伸手抓过他的手腕,目光落在其上,久久不 语。塞洛斯塔看着他的发丝落在脸颊,看着他的浓眉深深 皱起,看着他将唇抿成一道直线。
"这是捆缚咒,如果被复活的人并不爱唤醒他的人,那 么亡者将重回腐朽之地,再也不能回到曼督斯神殿……" 塞洛斯塔轻声道,"我改了那道符咒,如果你不爱我,我 会代替你死去,永远徘徊在往生的大门之外……"
瑟兰迪尔用手掌覆上那些挣狞的伤口,温和的光芒自他 的指缝之中透出,在他的面颊上落下缕缕月色光华。
浑圆浓厚的珊瑚色水珠自他的掌心缓慢坠下,一粒两 粒,跌落在二人膝头,迅速被织物吸收,徒留一片妖娆刺 目的瘢痕。
"不……"瑟兰迪尔呻吟般的自苍白的唇间吐出一个冷冰冰的字眼。
塞洛斯塔轻轻推开他的手,默不作声的掏出手帕,将他 如同被锋利刀片割伤的手掌包扎起来,"没用的,被诅咒 的东西,不能被神的光芒宽恕。"
"巫师可以,甘道夫可以!"瑟兰迪尔攥住他的手腕," 去找他,解开这些诅咒,现在!"
"你觉得我费尽心思布下这些,会在这个时候放手吗? "塞洛斯塔微微摇头。
"你什么时候能够清醒?这些恶毒的东西会腐蚀你的灵 魂,最终成为堕入地狱的腐朽之物! "瑟兰迪尔急躁而愤怒。
"我并不惧怕死亡,堕落,或者腐朽,这原本就是我犯 下的罪孽。"塞洛斯塔轻轻捧起瑟兰迪尔的面颊,语调轻 柔,"你爱我,我就活着,不爱我,我便替你死去,没有 其他的选项,只是爱情。"
瑟兰迪尔的坚持和凌厉一瞬间灰飞烟灭,唇色惨白的如 同深冬的白雪,"你疯了……"
"或许是吧……"塞洛斯塔的笑容很深,像是阳光落在 花瓣上的色彩一般,鲜艳而安静,"要么爱我,要么让我死……"
瑟兰迪尔别无选择,他僵硬着身体,任塞洛斯塔慢慢的 靠近,那张如花瓣一般鲜艳的唇落在他的面颊,带来一阵 令他战栗的温暖。
无所抗拒,无从拒绝。
其残酷程度远远超越了死亡,那是活生生的折磨,一点 点将他的骄傲和自尊碾成齑粉,洒落一地。
他终究伸出手,在塞洛斯塔的吻缓缓下落企图亲吻他的 唇的时候推开他,"用生命玩这种游戏,值得吗?"
"这不是游戏,这是赌博,赌注是我的生命。看起来,我并没有输。"
"荒唐!塞洛斯塔,我对你失望至极!"
塞洛斯塔微微笑着,笃定的眼神像是蜘蛛看着在蛛网中 挣扎的猎物,"我说过,我可以等。"
地下室内本四季如春,可是瑟兰迪尔觉得冷,那种冰冷 像是有生命一般,扎在他的心头,又沿着他的血脉奔向四 肢百骸,它们叫嚣着,冲撞着,不给他一点转圜的余地。
塞洛斯塔伸出手,藤蔓一般缠绕过来,将他的肩头拥 紧,"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来自你的爱意,只要这样想,我甚至不畏死亡……"
"维拉在上……"瑟兰迪尔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寒意深 深侵蚀着他的身体,他的思维。
"你怎么了?"塞洛斯塔收紧手臂,"很冷?"
"让我一个人呆着。"瑟兰迪尔推开他,缓慢却毋庸置疑。
"好的。"塞洛斯塔这样说,却不肯松手。
"你……"瑟兰迪尔仰起脸,却迎上了他的唇。
绵软如春日飞扬的蒲公英,带着轻飘飘的暖意和花草的 香气,很轻很轻,像极了夜色阑珊的一个甜梦。
塞洛斯塔很快退开,笑容依旧浓稠甜蜜如蜜糖一般," 那我先走了,等我忙完公文就来陪你。"
他不知瑟兰迪尔欲死不能的悲哀与痛苦。
他不知道那些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让他喘不 上气来。
荒诞,却又真实。
空洞的时间过得尤其漫长,短短数天,犹如过了一个纪 年,脑海里纷纷乱乱的过往渐渐的沉淀下来,清晰的像被 阳光穿透的叶脉。
终究是……他欠他的……
欠他一次生的机会,欠他一个认真的回答,欠他一个关 于爱的解释……
如何偿还?怎么偿还?用什么偿还?
瑟兰迪尔长叹一声,望着那盏摇曳不定的烛火,无法给 自己一个答案。
第四十三章
PS:还是谈谈小塞吧,这孩子粗暴直接,把瑟爹逼上了绝路,若不爱,便是死。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商量的迂回,只有黑和白,爱或死。这本身也是一种绝望,一场赌博,哪怕全盘皆输,烙下亡灵的诅咒,也好过日日泯与平淡和庸碌。
且不论对错,本身就是死局。
————
"人为纵火,受伤的士兵只是昏迷,并无大碍,只是藤蔓盖有被破坏的痕迹。"卫队长伏在塞洛斯塔耳边低语。 "有这种事? "塞洛斯塔沉眉片刻,"时间过去那么久, 幻烟的毒素已经侵入体内……把他们带回来,就说是在山 脉附近的水源找到他们的。"
卫队长抚心,"可是打伤守卫的人暂时还没有踪迹,陛 下是否要彻查此事?"
"你放心,这些麻烦等不及我们动手,就会迫不及待的 找上门来。"塞洛斯塔弯起嘴角,笑容笃定,"我等着呢。"
很快,卫队长宣布找到了失去意识的米德里安,塞洛芬 以及一队士兵,他们被送回地宫治疗。显然,密林的医术 不能让他们清醒,这些精灵似乎陷入熟睡,只是不知何时 会醒,会不会醒。
加利安就是在这个时刻悄悄带着瑞达加斯特来到密林, 得知大公和爵爷被找到,只是昏迷不醒。
"这是巫术,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加利安对褐袍巫 师说,"我们得混进去,找到唤醒他们的办法。"
"哦,高大秀气的精灵中混进一个糟老头子,这事儿可 不大好办~"瑞达加斯特笑容憨厚,"尤其是戒备森严的大 公府邸。"
"可以从一般的士兵开始,毕竟他们一样被黑烟笼罩。" 丑家伙自阴暗处走出,嗓音低沉而嘶哑。
"啊,这里还有一只长得兽人的精灵。"瑞达加斯特摇 头,目光和蔼而充满怜悯,"你经历了什么孩子? "
"噩梦。"他垂下眼眸,短短两个字,囊括了百年的艰 辛折磨,挣扎困苦。不得解脱,不得安眠。而这黑暗的夜 究竟何时才能迎来光明,他甚至早已不再满怀希望。
"但凡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瑞达加斯特走近他, 伸出手拍拍他的臂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或许是巫师的话语太过笃定,或许是对瑟兰迪尔还在人 世的期待,他认认真真的点头,"谢谢您。"
瑞达加斯特转身对着加利安说,"那么咱们来计划一下吧。"
"计划? "加利安利落的答道,"自然是您找到解药, 让大公醒来,我们需要大公给殿下施压,交出陛下,只要 陛下回来……"他的眼眸中有一点点光芒,似乎是黑暗中 摇曳不定的一点烛火,只是微茫的一点,却已足够,"只 要陛下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实际上接近昏迷的士兵毫无难度,他们就呆在寝室里, 沉沉睡去,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瑞达加斯特被丑家伙和加利安指引着,偷偷溜进一间宿舍。 "您能看出什么异样吗?"加利安轻声问。
"是的,我想……并不难……"瑞达加斯特抬起士兵的 手腕,一条狰狞的灰线沿着他洁白的手臂向上延伸。
丑家伙伸手按了按,那些灰线并不消失,甚至扭动起 来,像是某种活物钻入皮肤,靠着精灵的血肉生活。
"这是什么?"丑家伙疑惑的问。
"一种巫术,能让人陷入幻觉,然后沉睡,或者死去。" 瑞达加斯特将士兵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加利安,我想请 你帮忙找一些东西。"
"您说。"加利安急切的答道。
昏暗的房间内,瑞达加斯特将各种奇怪的粉末,茎块混 合在一起,不时有奇怪的光芒四溢流淌,古老的咒文在室 内盘旋,瑞达加斯特神情严肃,蹒跚着将一堆黑乎乎的零 碎混合在一起,丑家伙在一旁坐着,眼神透过巫师的手, 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别担心,会好的。"加利安的手掌沉甸甸的落在他的 肩头,这一句安慰,说不清是为了丑家伙还是为了自己, 他们如此担忧,如此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我想……"瑞达加斯特终于抬起头来,"可以找一个 士兵试试,闻闻就行。"
加利安眼前一亮,盯着巫师用脏兮兮的布包裹着的粉 末。
"我去。"他接过药粉,朝着走廊疾走。
士兵被安置在几间相邻的寝室内,门口有几个士兵看守, 但见到来人是加利安,便替他打开大门,让他随意查看。
加利安找到一个离门口较远的角落,掏出怀中的药粉, 轻洒在熟睡战士的面庞之上。
零星的粉末落在士兵的鼻尖,随着呼吸缓慢的飘散,又 被吸入。加利安急躁的等待着,汗水渐渐布满额头。心跳 急促而沉重,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坐 立不安。
士兵微微震颤了一下,幽幽转醒。
"你觉得怎么样?"加利安压低嗓音问。
"总管大人……"士兵迟钝的答,"头晕……"
"好了好了没事了……"加利安安抚的拍打着士兵的肩 膀,"听着,事情有些变化,我需要你配合我们。"
"您说……"
"继续装作睡着的样子,直到我再次唤醒你。"
"好的,大人。"士兵再次阎上眼眸。
"药粉有用!"加利安回到瑞达加斯特实验用的房间, 眼神明亮,"接下来就要想办法靠近大公,将解药用在他的身上。"
"殿下一定布置了士兵看守。"丑家伙抬起眸子,"他 已经有所警觉,这些人被接回地宫就是证据。"
"我得到的情报是殿下长时间在大公和爵爷身边守候, 如果我们要行动,得挑殿下不在的时候。"加利安沉吟道。
"什么时候? "丑家伙问,"有规律可循吗?"
"没有。"加利安道,"但是我之前接到瑞文戴尔的来 信,两天后瑞文戴尔会派人来密林送武器。"
"武器?什么武器?"
"具体我不清楚,?7 牵铱隙ǖ钕禄崛ソ哟?加利 安意味深长的瞥了丑家伙一眼。
"这是个机会。"丑家伙点头。
丑家伙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米德里安卧室外的窗户上,手 中的匕首轻轻划开窗扣,推开窗子的动作轻盈的像鸟儿扇动翅膀。^
他极其轻缓落进屋内,小心的朝着大公的床边靠拢。 屋内空无一人,侍女也不知去哪儿了。只有大公一人沉沉的睡着,像是在做一个冗长的梦。
丑家伙蹲下身躯,凝视着大公的面庞。看起来不过是熟 睡,并没有其他的异常,而他手腕上狰狞的灰线却隐隐透 出一股凶煞之气。
他从口袋中取出粉末,缓缓的洒在大公的鼻尖。让这些 粉尘随着呼吸弥散开来。
"醒醒……"他轻轻握住大公的手腕。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丑家伙的耳尖微微一震, 急忙起身,顺着窗户向外跃去。
巨大的网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丑家伙一咬牙, 转身朝着身旁的大树攀爬。
手指触及树干的刹那,他便停了下来,缓慢的举起双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