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最后取下了16公斤的并存弓，初学者标配。
上弦，面向标靶，身体直立，聚精会神，直到神清气定。
再感受弓与弦，发现状态已经调整到最佳程度。
带上手套，取弓，双脚开立同肩宽，脚稍外展，紧靠靶的中心线。左手持弓，右手勾弦，头转向靶面，眼睛平视前方，两臂举起，两肩自然下沉，准星对准黄心。举弓稳定以后，肩、肘、手三个用力点连成一条直线，靠弦，然后——
撒放。
陆离的松手的那一倏忽，绷到极致的弓弦闪动间只见一片花影，整张弓猛地舒张开，狠狠击打着空气，汹汹成势，猎猎作响。
这只是一次空弦，无箭之箭，却铮然惊心。
陆离稚嫩的面上无嗔无笑，再度举起了弓。
陆离喜爱弓道，因弓道肃然，冷静，孤独。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能想，需要摒弃一切，唯余弓与己，所能见的，只从心头到标靶；所能信仰的，不过“正射必中”。
举弓，开弓，撒放。调整，举弓，开弓，撒放。调整，再举弓。
没过多久，陆离已经觉得背部的汗水已经透满衣裳，使得没穿弓道服的不自如进一步加重，胳膊更是变的愈加沉重，未经练习的肌肉很快就开始用酸痛起义。
陆离咬着牙，不打算停下来。
傍晚的弓道馆除了静默之外，仿佛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气氛，连弓弦纵放的一声声疾响，都似在汗水蒸发中若有若无的雾中逶迤了起来，或绵柔些许，却依旧荡气回肠。
“——别再练了。”
空荡的场馆里，却响起来了弦动和喘息外的声音。
“再练下去肌肉就要拉伤了。”
这声音低且稳，音色绝佳，稍许清冽，仿佛冷雪落在柏叶上，令人过耳难忘。
陆离停了动作，回过头。
陆离自己不知道，他整张脸已经通红，像苦熬的枫叶般饱胀着血色；刘海也湿透，海藻一样狼狈地贴在额头上。
然而刘海下的那双眼却亮极，让人想到诗篇中的种种意象，譬如漆黑夜幕中的启明星，凄清寒江上的渔灯，或者箐箐原野里的篝火。
站在不远处的穆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少年。
坚毅的、刚韧的、倔强的、又有些许脆弱的，俊美少年。
第05章 小萝卜头

从苏宸下车到他走进试镜专用的会议室的一路上，至少迎接了12声短促的尖叫和5次签名的请求。
这也没办法，简洁的说，苏宸红啊。那张狂狷韵味的俊脸和他标志性的邪气笑容，没几个女性扛得住。
苏宸走进会议室时候，还满以为自己是除了穆清和导演徐正明以外的三号人物，即将让整间房星光熠熠，惊呆那些来参加《为相》终轮试镜的小咖演员们。
这点底气苏宸还是有的，毕竟，在当下的青年演员里，论名气他可是稳居在穆清后面，是最红的小鲜肉之一。
其实到最后一轮试镜，需要再斟酌的不过是些细分稍多一些的配角，跟他苏宸关系也不大，他来纯粹是以男二号的身份给他兄弟穆清撑腰的。
穆清不仅是《为相》的主演，还是该剧的主制片和投资人。除去这是盛名后的穆清第一次重回小屏幕主演电视剧，这也是穆清第一次担当制片人，所以对整个项目相当重视，从剧本阶段到现在选角，事无巨细逐一把关。
也是因为之前个别角色的演员选定，穆清和导演徐正明发生了分歧，苏宸才特意过来这一趟，随时准备给穆清贡献助攻。
毕竟敢和如日中天的穆清叫板的也不是小角色，徐正明正是穆清请来的国内最权威的导演之一，能力卓绝，风格大气，电视剧届最大的收视保证。中国的导演在项目里是强势惯了的，徐导更是素来说一不二，结果碰上穆清这么一妖孽，强势不说，偏偏话语权也大，两人估计还得磨合好一段时间。
结果苏宸自信满满走进来，没看到穆清人影，却看到正在和徐正明相谈甚欢的大腹便便的秃头胖子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
世上大腹便便的秃头胖子不少，而娱乐圈知名的秃头胖子只有一个。
安始。
安始20年前就是圈内最知名的王牌经纪人，后来转行，现在手里的宣传公司是明星舆论背后的最大推手，打下赫赫威名的同时也臭名昭著，无数明星都和他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谁得罪了他，丁点丑闻也能无限放大众人皆知；但同时，要是哪个新人幸运打动了他，也能奇迹般地一夜成名无限风光。
这么一尊大佛，怎么出现在这里？
不像是徐导正人君子作风磊落，还可以就事论事叫叫板。安始素来都不吝自称非好鸟。苏宸已经和安始合作过数次事件营销，现在的名气有安始不少功劳，可是见识过安始拉踩捧摔的功底的，他可拿不准自己有没有什么黑料被握在安始手里，等闲不敢得罪这尊大佛，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迎了上去。
“怎么安哥今个儿有空大驾光临啊，穆清把您请来的？”客套一番后，苏宸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我早问过啦，你和我一样猜错了，”徐正明笑道，“安老板今天可特地是为了一个新人来的，看来是有人请他重出江湖啰。”
安始也笑，圆润的脸像尊弥勒佛似的，看起来亲善敦厚极了。
重出江湖？是要重新当明星经纪人吗？
饶是苏宸都有些惊讶，毕竟深谙圈中信息的他可是明白，能请得动安始出来重操旧业的人，分量估计相当大。
连红到好莱坞的穆清都没能打动到安始，谁能这么幸运？
苏宸立刻看向等待试镜的演员们，还真看到了两张近两年曝光度颇高的稚嫩面孔。
西原和隋东庭，两人都是myth组合的成员。而myth这个中文翻译神话少年的组合，4个成员的平均年龄只有14岁。
说实话，苏宸还差10天才到25岁，这个年纪在娱乐圈算是年轻的小鲜肉了。然而饶是小鲜肉苏宸，在看到13岁的西原和15岁的隋东庭时，也是一阵蛋疼菊紧。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几年艺人出道越来越早，像这种初中生组合并不罕见，搞的苏宸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人老珠黄，很是有危机感。而且这些少年组合的粉丝堪称魔教徒，为偶像艹热度和撕逼的能力属原子弹级别，少年组合的龙头老大myth的粉丝购买力更是丧心病狂，为这些小屁孩庆生竟然能买下纽约时代广场的led屏广告，看这些新闻的时候苏宸才不会承认自己内心的酸溜溜。
难道安始是为了他们来的？
苏宸立即推测那个幸运儿是西原。苏宸是阖一娱乐的艺人，可是清楚地很，西原是西元楚的侄子，而西元楚，是阖一娱乐的艺人总监。
苏宸刚准备验证下猜测，就看见安始朝着门口的方向笑眯眯道：“哎哟，你可算来啦。”
这亲昵而调侃的语气，这是又来了号大人物的意思么。
苏宸回过头，只看见大门口走进来了一个……小萝卜头。
一颗顶顶鲜嫩标志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穿着黑白几何条纹的高领毛衣，修饰着舒畅的肩线和袖长的脖颈，九分毛呢裤下是一双深红色的棉袜，隐没在黑色的牛皮沙漠靴里。一身搭配时髦、利落、有亮点，就是似乎有点……对于一个小萝卜头来说，还是太成熟了。
苏宸微微眯起了眼。
※※※
走进面试厅的陆离，除了早已打过找过照面的安始，第二个注意的就是一个似笑非笑打量着自己的英俊男人。
陆离当然知道这是谁，当红炸子鸡苏宸，上辈子就是穆清的忠实好基友，和自己没看对眼过。不同于和穆清的只正经武斗实力说话，陆离在前世无聊之下，光嘴炮估计就和苏宸这厮大战过几百个来回。
然而陆离不得不再次痛苦地发现，继上次在弓道场近距离接触穆清后，连面对苏宸，他都得仰视。
明明已经连喝了两个星期的牛奶和筒子骨汤，不争气的身体啊你为何还没有长高！
即使重生了将近一个月，相比前世，眼下这样就像被打断了膝盖般跪在地上的视角，高傲又矫情的陆离，表示自己还是适应不能。
安始可不知道眼前嫩皮老心的少年在想什么，只是笑呵呵地走到陆离面前说：“我可是记得我们的约定，要是今天试镜过了，我就考虑为你重出江湖，捡起老本行，你可要加油哦。”语气虽是亲切的，其中质疑甚至否定的意味却不遮掩，对安始这样资历的人来说，只是言语上的打击，那都是慈悲为怀。
还重出江湖，一大把年纪了用词这样中二……被身高再度重伤的陆离又在心中来了发弹幕，用静默吐槽纾解心情。
端住礼貌回应了安始，再假假朝“前辈”苏宸一笑，陆离朝室内一扫，望向了看上去试镜完准备要离开的西原和隋东庭。
上辈子的陆离也是知道myth组合的，当初可是酸的不行，觉得连00后都出道了这世界没救了，现在自己变成了标准的00后，和小屁孩们同辈，也是别样一番酸爽在心头。
恭敬地和导演徐正明打过招呼，前世在圈内浸淫多年阅人无数的陆离，从徐大导的面部表情精准地解读出了“这是谁见都没见过”“这么小会演什么戏哟”“穆清塞进来的关系户也不太好得罪”“有点愁”等组合表情套餐。
虽然早就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也很能理解每一个导演对临时加塞的关系户的意见，然而，多年不曾这样处于弱势位置的陆离，还是很有点不适。
他习惯每一个机会都是由自己争取，而不是被人赠予。
面试的机会是穆清给的，他把陆离加塞进了最后一轮试镜，但明确表示作为制片人，为了电视剧的质量，到底能否通过还要看他自己的表现。
至于请安始重出江湖，则是母上李静嘉的大手笔，当年李静嘉就是由安始一手发掘，两人一路风雨共济，情分深厚，才勉强打动了安始愿意来试镜现场看看陆离的表现。
重生一个月，前世星光璀璨万人追捧的记忆似乎都模糊遥远了。
真实的只有当下，真实的陆离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无人知晓，备受质疑。甚至无人期待他拥有“演技”这样东西，所考量的不过是“天赋”与“潜力”。
在拍摄试镜片段的摄像机前站定，低着头的陆离慢慢睁开了眼。
第06章 表演完毕

隋东庭一注意到这个少年出现，就知道他肯定和自己以及西原试镜的是同一个角色——吉祥，主角谢鼎臣的书童。
这个角色其实不难演，本来书童吉祥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少年，少年演员只要自然展现平日里的模样就可以了，无非是看谁在镜头下谁能自然地展现出稚气未脱的样子。
隋东庭方才表演的片段算是剧本里很难的一幕了。
谢鼎臣在官场初显峥嵘，却因太过刚正不阿，被卖官鬻爵的权臣请上鸿门宴暗赐毒酒时，是吉祥挺身而出抢先喝下了毒酒。
在强调人人平等甚至人人自私的现代，这样性命以待的忠诚怕是再难一见，对于演技青涩又没有类似生活体验的少年演员，如何成功地饰演这一幕是相当有难度的。
隋东庭确定在他表演结束后，总是不露声色的徐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的。
家境普通的隋东庭，比同龄人更早抛弃不谙世事的幼稚与天真，也以远超同龄人的勤奋和决心扎根在鱼龙混杂的娱乐圈。在得到这次试镜机会后，无所依持的他深知，自己的背景已经被队友西原碾压，唯有靠无可争议的优秀表演才有搏得机会的可能，更是下了苦心在准备。
因为他知道，只要能出演穆清主演的电视剧，哪怕只是个配角，他都不再是毫无代表作的偶像团体“网红”，而能真正被大众所认识。
原本已经十拿九稳的隋东庭，现在却因为众人的反应忐忑了。
背对着陆离的隋东庭，只看到面对所有试镜演员都是冷静考量的徐导忽然表情变了，甚至大幅度地调整了坐姿，定定地看向台前的少年。
自打出现就谈笑自如的苏宸面上也顿住了，苏宸身边那个陌生的胖叔叔却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
有什么事发生了，有什么事发生在了这个隋东庭并不认识的少年身上。
隋东庭抿住了嘴角，思忖着要不要绕道前面去看那少年的正面。
很快他就打住了心思，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原本身姿挺拔的少年，背影原来已经不一样了。
背脊佝偻了起来，双肩向前蜷缩，脖颈带着头颅无力地轻微晃动，大腿……那是在颤抖吗？膝盖无规律地频繁向前落，却又被小腿吃力地带住，脚跟勉强地贴回地面。
这是一个怎样孱弱的背影啊，明明是少年身姿，却仿佛风烛残年。
这是隋东庭能够感受到、却仍超出他理解的，可怕的肢体控制力，出现在一个和他同龄的未成年小孩身上。
而在他还在怔楞时，迅雷倏忽之间，眼前虚弱的背影猛地向前倒去——
房间里响起了好几声急促的呼吸声，距离陆离最近的工作人员甚至下意识站起来身想上前扶人。
每个人同时都听到了一声突兀撕裂的嘶叫。
那是个让人难受至极的声音，仿佛从缺损的喉咙里生生擦着血挤出口腔的声音，沙哑，凌厉，支离破碎。
这让人难受至极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直至微不可闻，仿佛渺茫的哀泣。
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隋东庭，在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这个少年表演的是剧本的哪里了。
是吉祥在喝下毒酒之后，重症不治，被毒哑了嗓子，垂死挣扎的时候！
他竟然敢演这一幕！他竟然敢演一个将死之人！
隋东庭再也控制不住，连忙绕到前面，去看这个少年的正面。
他只看到这个少年摇摇欲坠的抬起手臂，那两条臂膀痉挛般剧烈颤动，隋东庭甚至分明看到，少年白嫩的手背上突起了青筋！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做什么？
他是要行礼……向谁行礼？
是临死的吉祥，还想向他的主人，他仰仗了短暂一生的谢鼎臣行礼……
那无力低下的头颅，那不屈挣扎的臂膀，是不舍，亦是告别。
隋东庭说不上此刻的内心感受，除了震撼之外那些复杂的情绪。
但他清楚地知道，吉祥这个角色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凭空出现的怪物般的少年究竟是谁。
他终于看到这个少年抬起了头。
一张平静如水的精致的脸。
这少年又重新恢复了挺拔的站姿，舒展的四肢和笔直的背脊构成了说不出的意味，就是不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他的声音也很稳，仿佛静谧的湖泊。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这个少年。
少年仿佛感受不到所有的关注及其带来的压力，他只是微笑着说：“我的表演完毕，谢谢。”
※※※
“我的表演完毕，谢谢。”
少年稚嫩的话音一落，画面停止，少年的微笑凝固在了屏幕上。
苏宸啪地按了一下退出，关掉了屏幕。
他有些坐不住，干脆站起了晃悠，绕着坐在座椅上的穆清晃了半圈又晃了回来。
“穆清啊穆清，你可真是捉摸不透啊”，苏宸简直碎碎念了起来，“没错，你以前是跟我提过陆离，是你妈闺蜜的儿子，就是那个谁李静什么总之也是个星二代。”
“但你当时的语气神态基本都是在暗示那是个普普通通的中二少年啊！”苏宸简直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激动地指了指漆黑的屏幕，“你特么逗我玩呢，一个普普通通的中二少年能有这样的表演？你这是从哪找出来跟你一样的妖孽啊？这孩子才15岁啊，他这是要闹哪样啊？”
“……苏宸。”穆清竟也顺着苏宸地手指看了眼关闭的屏幕，回过头来，好脾气地叫了声好友的名字。
“……哼。”苏宸不满地回应道。
穆清却没理会对面男人莫名的清哼，只是斯条慢理地说道：“我可从来都没有亲口说过，陆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二少年。”
还附赠一个“我原谅你对我的过度解读和污蔑”的宽容眼神。
苏宸被穆清“你无理取闹”的言下之意引爆了洪荒之力，那自然要是一阵文武齐上的控诉。
穆清却想得远了。
他忽然记起，方才录影中表现惊艳到让人惊诧的少年，上次见面也是一个月以前了，在他家中父亲为他安排搭建的弓道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