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重返锦绣堂不一会儿,就见白梅也匆匆返回,混在丫头堆里领赏银,她心里更有底了,几次三番想走到老夫人跟前将刚才看到的一幕告诉她,但终究有些犹豫。
一来她有些怵老夫人,怕像上次一样弄巧成拙。
二来,有许多宾客正围着老夫人话家常,自己现在当着众人说这些,实属自揭家丑,到底不妥……
可若是现在不说,过了时辰,事情有了变化,再说也无益……
温姨娘坐立不安,焦灼不已。
话说方老夫人陪着宾客中的女眷说了会子话,便觉吵闹得头晕,遂托了方家的几个近亲帮忙照料,自己回屋歇息。
许夫人见状,想着外面冰天雪地,担心丫头们服侍的不仔细,忙叫人用软轿抬着老夫人,自己亲自护送。
程氏因为是给若谖摆周岁酒,来的客人很多,又兼送的礼也稀罕,想当初她的凝烟周岁可没这么热闹排场,收的礼也不过是些金银绸缎,心里痛恨宾客全长的是狗眼睛,嫡庶态度迥然不同,于是也赌气准备离开,见许夫人正安排老夫人坐轿,遂也装孝顺一起护送。
老夫人素不喜她,在轿内慢语道:“有你嫂嫂送我就够了,你送烟儿回慧兰苑吧,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她。”
程氏表情僵了僵,笑容有些尴尬。
凝烟接话道:“送老夫人凝烟才不怕冷呢!”
许夫人欢喜地将凝烟耳旁的碎发理了理:“这孩子,可真有孝心,谖儿将来有她一半有心我就知足了。”
“谖儿是当娘娘的命,我们凝烟哪里能与她比?”程氏用帕子遮着嘴巧笑着说,语气却是酸溜溜的。
老夫人将脸一板,稍稍露出点厌恶之色。
温氏在几步之外站着,心想此时若再不有所举动,机会错过了难有下次,遂闭了闭眼,心一横,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许夫人见是她,表情淡淡的浅笑了一下。
凝烟到底是个孩子,未曾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欢天喜地的叫了声:“温姨娘。”
温氏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笑着说:“今儿我也来凑热闹,送老夫人家去,顺便去看看谖儿,她刚才似乎有些不舒服。”
程氏见她这个无后的妾室也敢跑出来和她在老夫人面前争宠,脸色一沉,正准备出言暗讽她几句,凝烟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用眼神制止她。
程氏素知自己的女儿人小鬼大,虽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将一团怒火硬咽了下去。
许夫人忙阻止道:“谖儿倒没什么大碍,温姨娘不必特特的去看她,一个小人儿哪担得起这般宠爱。”
老夫人在轿内听到她们的谈话,严肃道:“就是因为小,所以哪怕一点不适都要重视,不然一个闪失可要后悔莫及,先且别忙着送我家去,我也要去看谖儿。”
程姨娘暗自撇嘴,不就是刚才抓周暗示那个小贱人是娘娘命格,才如此器重吗?八字没一撇的事,居然这般当真,实在是好笑!
白梅脸色变得煞白,望了望许夫人,她却只顾着回老夫人的话,未曾留意。
凝烟眼里含着一丝阴险的笑。
白梅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
一行人到了慧兰苑,却见院门虚掩,再也寻不到一个人,那些小丫头们大概全跑到荣禧堂抢果子吃去了。
老夫人脸上带着些许怒气,对许夫人说:“你要好好管教一下你屋里的奴才,也太纵容了,屋里烧着薰炉,点着蜡,谖儿一个人睡在里面,若是走了火,可不是玩儿的。”
许夫人大气不敢出,曲着背唯唯诺诺。
一行人进得屋里,薰炉加的香不少,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所以屋里还是很暖和,老夫人稍稍放了点心,只是蜡烛快要烧完,红梅忙重新拿了新蜡点上。
老夫人走到榻前一看,榻上空空的不见若谖,当时脸便沉了下来,凌厉地看着许夫人:“谖儿呢?”
许夫人愣住,白梅战战兢兢。
温氏紧悬的心一松,话里有话道:“大概有人喜欢谖儿抱走了也说不定,反正谖儿有稳当的人照顾,老夫人就别心急了。”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温氏:“你知道些什么?”
温姨娘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心虚地看了一眼许夫人,此时方才意识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将自己看到的实话实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势必和许夫人拉下仇恨,于是略一思忖道:“我依稀看见燕姨娘在此出入过——隔的有些远,天又阴沉,看的不是甚清楚,也许看错了吧。”
说着,偷扫了许夫人和白梅一眼,白梅的神色早已大变,许夫人却还是如古井一样波澜不惊。
老夫人一听,转身向外走去,众人忙都跟上。程氏虽不清楚事情的缘由,但看情况,有戏可看,自然幸灾乐祸也跟着去了。
白梅走在最后,想抓住个小丫头帮她跟燕倚梦通风报信,那些小丫头却像死绝了般,一个也没看见,她又急又恨,却无可奈何,偏凝烟回头,问她:“白梅姐姐,你在磨蹭什么?”
白梅一跺脚,只得跟上。
☆、第二十章 责罚
燕倚梦正扶着若谖在榻上学走路,忽听外面小丫头慌慌张张地报:“老夫人、夫人来了!”
燕倚梦和蝶舞当下愣住。
门外的拍门声已如催命般响起:“燕姨娘,老夫人来了你竟然敢不开门,是不是想要动家法!”
“不要……”若谖听到娘亲的乞求声,心里的担心减了几分。
蝶舞急忙跑去开门,翠玉不等门完全打开,便一脚踹去,蝶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蜷着身,捂着腹部,额头上已然冒出豆大的冷汗。
若谖瞪圆了眼睛看着翠玉,下这么重的脚,她就不怕开门的人是燕倚梦么?
翠玉啐了蝶舞一口,骂句:“贱婢!动作这么迟缓!”便扶着老夫人进了屋,许夫人跟在后面,看了眼地上的蝶舞,顿了顿脚,想扶却又不敢,终是抬脚进了屋,白梅、红梅看见榻上的若谖,脸色变得雪白,尤其是白梅,惶恐得五官都挪了位。
温姨娘看见谖儿脸上却是大喜,她生怕她被转移不在这儿,那她想借老夫人的手惩戒燕倚梦的心愿可要落空了,而且还会落个诬告的罪名。
同样是为妾,为什么她燕倚梦就能独受老爷宠爱,她却要夜夜守空房!不给她点苦头吃吃,自己怎咽下这口气!
程氏牵着凝烟跟在最后,那张小人得志、幸灾乐祸的嘴脸看了叫人心生厌恶。
燕倚梦已跪在了地上,磕头道:“燕倚梦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在榻上坐下,将若谖搂在怀里,犀利的目光威严的扫过众人,暗沉着脸色问:“是谁准许你们让这个娼妇带若谖的?没听说近朱者赤,近墨着黑吗?我通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女,绝不能叫人带坏了去!”
程氏听到“只这一个宝贝孙女”时,描得过分细长而显得刻薄的眉毛狠狠挑起,复又缓缓落下,握着凝烟小手的力度增大了不少,凝烟吃疼,泫然欲哭地看着她。
满屋子静可闻落针声,所有的人垂着头,就连呼吸都尽量放到最轻,生怕引起老夫人的注意,自己躺枪了。
老夫人目光倏地落在许夫人脸上,静静地逼视着她。
许夫人沉默了片刻,跪在地上:“老夫人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人吧,是我……”
她话未说完,白梅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老夫人,不关夫人的事,是奴婢贪图赏银,所以……”
一直跪在地上老夫人没叫起不敢擅自站起来的燕倚梦忽然冷冷道:“都别说了!我自己做的自己当!犯不着要别人替我挡箭!我是无意中看见白梅抱着谖儿回慧兰苑,便远远的跟过去,待白梅离开屋子,自己偷偷的潜入,将熟睡的谖儿偷来玩会儿,以慰我丧子之痛!”
老夫人冷笑几声:“果然是娼妇出身,行事原就比别人歹毒,什么抱着谖儿玩会儿,以慰丧子之痛不过是掩耳盗铃的鬼话而已!分明是嫉妒谖儿聪明漂亮伶俐,一心想调唆了她学不成好!自己丧子见不得别人好罢了!”
许夫人一脸难受的看着燕倚梦,恨不能将她的痛楚移到自己身上。
燕倚梦到是表现得很平静,好像老夫人的指责跟她半毛钱也没有。
老夫人视线一转,落在白梅身上:“越想得银子,越要你得不到,翠玉,传管事的,扣去白梅三个月的月钱!”
若缓自始至终不敢为燕倚梦说上一个字,她深知祖母的个性,唯我独尊惯了,越和她对着干事情就会变得越糟糕,况她才周岁,说太多了岂不引人怀疑?
老夫人凌厉的眼神锋利地扫过众人,:“只要再有若谖和燕倚梦在一起的事情发生,不论原因,负责照料若谖的奴才一律打死!”
众人一听,皆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白梅正在为扣了三个月的月钱心疼得死去活来,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现在听了老夫人的话又庆幸不已,同时万分感激燕倚梦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若谖的目光在温姨娘和凝烟身上逡巡,谁告的密,她还是她?
晚上回到慧兰苑,吃过晚饭,凝烟借口白天吹了冷风,头有些晕,先回房了。
许夫人命人烧了滚烫的红糖姜水亲自送去给她喝了,看着她睡下才回到自己房里,对白梅说:“明儿一大早请个大夫给烟儿看看,虽是小病,用不着看大夫,但她毕竟客住在咱们这儿,若不请大夫,恐有人说咱们苛待了烟儿。”
白梅答了声:“是。”闷了半天,开口道:“咱们与温姨娘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今儿她竟这样暗算我们。”
许夫人笑了:“你当她是对付你我?她只是争风吃醋而已。”
白梅细想了一想,明白过来,悻悻道:“我们却成了炮灰。”
若缓在榻上拿着个球玩,听了她们的对话,方才知道今日的事与凝烟无关,想着她连对一只野母猫都那么友善,心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是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对她太过防范。
没过几日,是程氏的生日,许夫人心细,特意准备了礼物让凝烟去芷晴院给她生母庆祝生日。
“你们母女两个有段日子没正正经经相处一天了,今夜你就在程姨娘那里住一夜。”
凝烟哪里愿意住在那个寒窖一样的破院里,乖巧答道:“姨娘那里有几个哥哥侍奉,到是伯母这里,谖妹妹又小,墨哥哥们在学堂里求学,膝下无人承欢,……烟儿喜欢伯母,一刻也不忍分开的……等给姨娘过完生日,烟儿就回来。”
许夫人听了点头应了,心里却叹息,这孩子太急功近利,连生母也不顾了,是个薄情的人。
凝烟带着香草去了芷晴院,将许夫人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八匹色彩鲜艳的绸缎,几盒精致的点心,一串价值不菲的红珊瑚手链。
程氏爱不释手:“你把你伯母哄的挺开心的,我过生日居然准备了这么丰厚的礼品。”
凝烟有些看不起她眼皮子浅,这么点东西就高兴成这样!
并且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懂得隔墙有耳,香草就在旁边,她可什么都敢说!就不怕这些话传到许夫人那里,给自己惹下麻烦!
☆、第二十一章 起疑
凝烟回头对香草说:“伯母答应准备一桌席面给姨娘过生,姐姐去厨房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那帮奴才,你不催她们,她们就一直怠懒。”
香草应了一声,出了门。
凝烟挑帘向外看了看,廊下没人,才埋怨道:“香草在跟前,姨娘怎那样说话?”
程氏不以为意地笑道:“香草是咱们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凝烟冷笑:“姨娘白活了几十岁,没听说过人心隔肚皮吗?再者,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有谁必须为谁卖命的理!”
几句话说的程姨娘哑口无声。
隔了一会子,凝烟又道:“自小姨娘便教我要笑里藏刀、借刀杀人,姨娘却一点也不会这两招,昨儿不是我拦着,今儿你能得到这些好东西?”
程氏想了想,道:“是你一步一步诱着温姨娘当炮灰?”
凝烟得意地点了点头,想起那日温姨娘拿自己出丑替她解围,忍不住切齿道:“她不仁,我便不义,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按说凝烟变成这样,程氏应该感到欣慰,可是她想起那****把她这个亲娘当炮灰的情景,再看看眼前这张精致可人纯真的小脸,身上一阵发冷。
白雪化尽,冬去春来之时,季节交换、冷热交替,若谖太小,体质又弱,一个不适应,便感染了风寒,病势来得凶猛,很快烧成肺炎,古代称之为肺痨,那个时代,医术落后,即使一场肺痨也极易要了人的命去,于是请大夫、抓药……整个方府闹了个人仰马翻。
燕倚梦心心念念牵挂着若谖,只听人说她情形不妙,却不能亲眼看上一眼,心里又急又痛,也病倒了。
那时若谖的父亲一颗心全在若谖身上,没怎么去竹猗轩,再加上府里的人都知方老夫人厌恶燕倚梦,也就没有人跟他提及燕倚梦生病的事,是以他并不知情,倒是许夫人得知后,暗暗叫人请了大夫给燕倚梦治病,过后跟方永华提起,要他有空去看看燕倚梦,大老爷感动不已。
这天白梅去老夫人那里取了药往回走,看见蝶舞站在前方,似乎专程在等她,她立刻心烦地锁紧了秀眉。
自那日老夫人训话后,红梅白梅再也不敢将若谖托付与人,更别说让燕倚梦看上一眼。
特别是白梅,便是有时候自己单独走在园子里看见燕倚梦远远向她走来,也是如躲瘟神一样躲着她,只留下燕倚梦落寞地伫立在萧萧北风里。
自己这么躲着她,她还不死心,现在竟然派了蝶舞堵她的路,真是太没眼色了!
白梅左右看看,没别的路可走,况且老爷夫人还等着她的药,只得装做没看见,快步从蝶舞身边经过。
蝶舞一把拽住她,隐着怒气道:“为何见我就躲,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你!”
白梅知道燕倚梦性格孤傲,不屑与人争辩,可蝶舞却是个爆竹,一碰就炸,于是陪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想亲近姐姐还没机会呢,怎会躲着姐姐?”她将手里的药举起给蝶舞看,“我这不是急着回去煎药吗?”
蝶舞这才松了手,从身上拿出个帕子打开,将里面的两个五两一锭的银锭递与她:“这是我家姨娘特叫我送与你的。”
白梅缩手不敢接,吞吞吐吐道:“你也知道,老夫人说,若再有若谖小姐和燕姨娘在一起的情形发生,直接把我们打死。”
蝶舞不屑地看着她,讥讽道:“我家姨娘不是要你为难!是想着上次害你白扣了三个月的月钱,心里过意不去,巴巴的想补偿你,你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完,没好气地把银锭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白梅反到没了意思,发了一会子呆,将银子揣在怀里。
回到慧兰苑,白梅将药煎好,送到许夫人手里。
许夫人接药碗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她腕上有道青紫的伤痕,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白梅方才发现那道於伤,想了想道:“是蝶舞弄的,没想到那个死丫头劲那么大。”
许夫人不相信地看着她。
凝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白梅腕上的那道青痕,道:“我姨娘曾经也被蝶舞箝出这样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痕,我姨娘怀疑她会武功,不然那么瘦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
许夫人听了低着头若有所思。
若谖整整养了两个月,病才痊愈,人整整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特别大,我见犹怜。
老夫人本就对上次许夫人太宽待下人,以至于燕倚梦有机可乘,偷了若谖玩耍的事心生不满,现在若谖又大病一场,差点夭折,便以许夫人不会照顾若谖才导致她生病为借口,一把抢了她去亲自抚养,并且语重心长地劝导不舍她的父母道:“此女险衅,夙遭闵凶,吾以老福,或可改运。”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这个丫头从小就这么倒霉,我或许可以借着我长寿的福气,改变她多灾的命运。”
若谖好笑,自己除了出生那时情况有些不妙,长到一岁多才病了这么一次,相较前世吃药比吃饭多、每天被病痛折磨她已经很知足了,她这么锦衣玉食地长大被称做命运多舛,那些投生在贫苦人家的女儿又如何形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