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就笑了,手里又剥了个鸡蛋,也是一分为二,塞给娘半个,爹半个。娘固然要养身子,可是爹也一样。他本就非大伯那样强壮的农家汉子,而家里的事情一件件地都压在身上,后来得了痨病,其实还不是又累又吃不好?
爹和娘这一次坚决不要了,可是宁婉更坚定,她眼下又小,正是可以撒娇的年龄,凑到爹娘身边,学着娘刚刚的样子,把鸡蛋硬塞到他们口中,才回了自己的位子。
这时爹娘都异口同声地道:“剩下这一个你自己吃吧。”
宁婉点点头,她亦知道自己若是不吃,爹娘再不肯答应的。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在,她都好久没吃鸡蛋了,可是现在再尝起来,发现自家的鸡蛋竟是人间美味!
再接着把那碗面条也分成四份,只是两块鸡肉终究还是宁婉一块,宁清一块,于氏怎么也不肯碰的。
家里平日舍不得吃鸡蛋,但是这二十个鸡蛋却是外面来的,因此于氏也没有拦着宁婉日日吃。中间拴儿又来了两次,自然什么也没得到。引得三奶奶在村里到处说,“于氏也太小气了,婉儿伤成了那样,连个蛋羹也舍不得给孩子吃。”
话是宁清出门带回来的,这时宁婉已经能说话了,只是声音还十分地沙哑,见娘脸色变了,就笑着说:“谁爱乱说就说去,我们吃没吃到肚子里难道还要告诉她?”
三家村还有一个坏风俗,那就是一家有什么事,全村都知道。
又生宁清的气,娘明明有身孕了,怎么还把这话传回来,除了惹娘更生气,哪里还有别的用处?
就听宁清气愤地说:“我就向大家说了,婉儿在家里天天吃鸡蛋呢!”
这话其实更错,拴儿来了那么多次,竟一次没吃到鸡蛋,不就说明自家偷偷吃的吗?虽然都是应该的,可是娘却不会这样认为。
见于氏虽然勉强笑了笑,就知道三老太太成功地让娘又堵心了,因为于氏就是这样的人,特别要脸面,最常说的就是宁叫身上受苦不叫脸上受热。不管她自己吃了多少亏,总不好意思与人计较。
这样的性子遇到了明白的人,自然得人敬重,可是遇到了混不进理的人,只当你是傻子。眼下宁家三房的人正是如此,才将爹娘一直拿捏在手中。
宁婉从小一直听娘的教导,也曾信奉这个道理,后来才慢慢明白了,做人不能如此处处软弱,有恩要报恩,有仇更要报仇。
因此就道:“爹和娘要是小气,能舍得给我请大夫看诊,又抓药看病吗?”
看病抓药都是极贵的,三家村人有了病通常都不会请大夫,为的就是拿出不诊金,也舍得药钱。特别是女人得了病,更没有哪家会花钱治的,而自己这样的小丫头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爹娘不但请了大夫,还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抓药,这样的爹娘哪里是小气呢?于氏听了,终于开心起来。
宁清也十分赞同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要这样说呢?”又向安婉笑道:“大家都说你受到爷爷的托梦,我原来还不信呢。现在看果真聪明多了。”
在宁婉的梦中,因为郭家并没有赔自家八贯钱,宁清见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担心不能给她置办太多的嫁妆,还曾经向宁婉发了一次火。现在因为不再担心嫁妆的事了,每日又都有鸡蛋可吃,她的心情明显也很好。
姐妹两个从小脾气就不大对付,经常吵架,但是过去吵过了,也很快就和好,毕竟是亲姐妹,血总浓于水。
可是眼下宁婉再也不能像过去一般毫无芥蒂地对待二姐了。
想到二姐为了嫁妆所做的一切,宁婉甚至有些恨。正因为要给宁清置办体面的嫁妆,爹娘才卖了几亩地。可是宁清风风光光地嫁了,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却对爹娘并不关心,在她心里,刘货郎比娘家所有的人都要重要。
不用说,那天自己与郭家闹翻了的时候,她就去与刘货郎见面了,今天她一早出去也是为此。因为刘货郎在附近几个村子卖货是固定的,宁清算好了日子就到路口去等他,两个人正好能见一面说说话儿。
回想起在梦里,宁清向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不愿意管娘家的事时,宁婉心里说不出的凉。自己其实也是嫁了,但可从来没有不管爹娘!
第7章 惊马
宁婉有时也会担心,自己会因为那个奇怪的梦而错待了二姐,毕竟,她的梦实在是奇怪,也难以说就是真的,万一误会了二姐呢?
毕竟,在她心中,对二姐和三老爷子三老太太还是不一样的。
这时就听宁清又问自己,“你如今能说话了,爷爷怎么给你托的梦?1 大约半年之后吧,郭小燕不知怎么攀附上了安平卫指挥史卢家,给日后著名的瘸子将军做了妾,彻底离开了三家村,后来郭秋柱与宁雪成了亲,最小的郭冬柱就搬到了郭家的西屋,无意间发现了那四个羊骨头子儿,悄悄还给了宁婉。
当时宁婉因为郭冬柱虽然告诉了自己实情,但怎么也不肯当众说出在哪里找到这四个羊骨头子儿而非常生气,后来,又因为他先答应了到自家入赘却反悔彻底再不理他,最终带着爹离开了三家村。
一家人围着宁婉问托梦的事,个个十分好奇。虽然在三家村,老人们会在给孩子们讲故事时说出很多与托梦有关的趣闻,但是大家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事情。
郭小燕偷了羊骨头子儿自然是小心藏起来的,可是宁婉到了郭家立即就找了出来,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宁婉不想说出她的梦,只随意道:“我也记不大清了,只知道去郭家炕柜下面就能找到。”
娘就笑道:“一定是你爷爷见你吃了亏,就显了神通,把秘密告诉你。”
宁梁也点头,“你爷爷是有本事的人,他活着的时候,三家村以我们宁家为首,郭家、余家的老爷子们都听你爷爷的!”
宁婉早曾听过自己爷爷的本事,他种地每亩总会比别人家比产出几十斤的粮食,就是产量特别低的黄豆,他也有法子收得比别人家多,至于种树种菜种瓜,都是好手,又最会编柳条筐,他编的筐子可以打水,竟然与木桶一样严密,但却要比木桶轻多了。
自家的地在村子里最多,就是爷爷留下来的,屋子最宽敞也是爷爷加盖的,屋后一株桃树一株杏树,每年结出的果子特别的甜,也是爷爷亲手种的……
只是可惜爷爷去得早,四十几岁正当壮年时就一病没了,当时爹还只十四岁,爷爷的许多本事都没有学会。
宁婉听村里人评价爷爷,都说他是再精明能干不过的庄稼人,只可惜天不假年,后嗣又不兴旺。又有刻薄的人不免悄悄议论,正是爷爷太精明了,所以才夺了后代的福气,最后宁家长房才绝嗣的。
当然后一种说话要在几年之后才出现的,宁婉自然不信,如果没有郭小燕偷了自己的羊骨头子儿,自己受伤生病用了许多钱……以后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呢?
宁婉一直想了下去,呆呆地坐在炕上不动,宁家另外三人慢慢止住了话。于氏看看小女儿,就向二女儿使个眼色笑道:“清儿,你和婉儿玩羊骨头子儿吧。”
三家村的冬天十分寒冷,到处一片萧索,因此这个时候女孩们最喜欢在家里玩羊骨头子儿。宁清和宁婉听了娘的话,便将各自的羊骨头子儿都拿了出来玩了起来。
先是要猜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玩的,宁婉握着几个羊骨头子儿和娘给她做的小口袋,心不在焉,没两次就输给了宁清,于是宁清先玩儿。
羊骨头子儿可贵的地方就是个个长得方正,又十分整齐,一副四个羊骨头子儿差不多就是一样的。上面像人的肚脐眼儿的叫“坑儿”,背面像人的肚皮叫“肚儿”,侧面像人的耳朵叫“轮儿”,还有一侧平平的就叫“真儿”。
宁清用一只手将四个羊骨头子儿扔到了炕上,然后一次次地抛起自己的小布口袋,在口袋落下前将四个羊骨头子儿翻成一样的,然后全部都抓到手中,再接住布口袋。按羊骨头子儿的四个面依次做上一回,就算成了。
这时轮到了宁婉,也是一样,两个人数着成功时所用抛口袋的次数,能用量少次数成功的人就赢了。
宁婉平日里最喜欢玩羊骨头子儿的,且她手也巧,差不多是三家村同龄人中玩得最好的,就是比她大几岁的宁清也不是她的对手,现在她看着这些东西,竟觉得十分生疏,心里又一直东想西想,一连几次失误。
宁清赢了,就开心地笑个不停。过了半晌,宁婉才慢慢找回了感觉,将装了高梁米的口袋抛得高高的,一次就将四个羊骨头子都翻成了一样的坑儿,然后再换另外三面,也都是一次成功,最后都抓到手中一翻,正让小布口袋落在羊骨头子儿上面。
宁清再比不了宁婉,只得认输,可她立即就不高兴起来,将自己的羊骨头子儿收了,“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
于氏本想让二女儿多陪陪小女儿,婉儿自病了一场就不大说话,时常呆坐着,若是多玩一玩喜欢的羊骨头子儿,也许就好了。可是二女儿就是不肯让着妹妹。因此她便道:“这时候还能干什么,外面那么冷,你们再玩一会儿吧。”又一个劲儿地给二女儿使眼色。
宁清只得重新将羊骨头子儿放在炕上,颇有些无奈地说:“我就再陪你玩一会儿吧。”
其实宁婉早不想玩了,虽然过去她每次玩羊骨头子儿都兴致勃勃,现在却早没了心思,却将东西都收了,“我到外面走走。”
于氏只好嘱咐她,“别走远了,早些回来。”
三家村地处山间,一向少有外人来,各家又都是亲戚,小村里宁静而安全,,小孩子们出门家里大人都不管,今日是因为宁婉的病刚好了,于氏才多说了两句。
宁婉点头答应了,下炕穿了鞋子出门,随意地向村外走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通向村外的路口。站在一株大树下回身向村里看。
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背靠着大山,掩映在树木之间,正值冬日,枝叶凋零,,因此几十户人家便清晰可见,村边是成片的田地,现在正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今年冬天的雪真不少,春天应该不会旱了吧?
宁婉正想着,突然被一声嘶鸣惊得转过身,一匹高大的黑马有如疾风般地跑过来,马上的人拼命拉着马缰,可是那马早已经失控,像一只疯狂的凶兽一般,扬头奋蹄,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然后她就见到那马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滑了一下,将马上的人“啪”地一下甩了下去。
就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宁婉也曾遇到过这一幕,与眼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与她将来的生活再没有什么关系,她早差不多忘记了,直到眼下真正发生了才回想起来。
宁婉怔了一怔,却也如梦中一般,急忙跑过去看那人。不管怎么样,有人受了伤,自己一定要帮忙的。
就在她跑过去的时候,摔倒了的少年已经坐了起来,而那马也不似先前那般狂野,因被少年紧紧地挽住马缰而停了下来,“咴咴”叫了两声,终于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宁婉的目光正落在那少年的右脚上,因为脚和腿之间已经扭曲成非常奇特的形状,与梦中所见的情况一样,他骨折了。
那时宁婉急得哭了,她本就因为与郭小燕的争执害得家里用光了所有的家底儿而十分伤心,出来散心却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很显然那少年是看到了自己,只怕马踏过来而急着拉马,然后才摔倒在冰面上的。
眼下的宁婉并非真正十三岁的小丫头了,她早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冷静地查看那伤,想着怎么将骨折的地方暂时固定住,然后送他去医馆——只有这样才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因看那少年要动,她赶紧按住,“不能动,你等等我。”她要去找足够粗的树枝和布条,至于怎么固定折了的骨头,她早学会了。
那少年并不把眼前小女孩的话放在心上,“不必了,我急着赶回去。”说着还是站起来,可是哪里能站得住?人立即又摔了回去。
宁婉沉下脸,“你想将来成为瘸子吗?不许动!”话一出口,她心里一动,“瘸子?瘸子将军?”抬头去看那少年,年龄比自己略大一些,瘦削的方脸,肌肤是是经常在外面活动晒成的麦色,浓黑的眉毛,略上挑的凤眼,大约因为疼痛,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弧度,却再不肯表现出一丝软弱。
不错,应该是他,与十几年后瘸子将军十分相似,只是略显得稚嫩些,再看看他受伤的脚,也正是他后来瘸了的那只脚——原来他的脚是这样伤的!
从窥到了真相起,宁婉的眼前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事,原来她都错过了!可眼下她又无暇细想,因为未来威名赫赫地瘸子将军就在她面前,一时间她竟十分地局促。
她的梦最后结束时,正是与瘸子将军在城墙上说话,然后她就醒了过来。
第8章 骨伤
宁婉看着年少的瘸子将军并不听自己的话,还想站起来,立即平静下纷乱的心思,眼下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空想别的,便再次严厉地向少年喝道:“不许动!否则你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还十分地沙哑,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镇住了少年。
看着少年果真不动了,宁婉急忙跑去找到了一段木头,在他受伤的地方比了比,准备将木头绑在伤处,瘸子将军,不,现在他还只一个少年,卢家的二少爷,如果能先将骨折之处固定住,再找良医治疗,一定不会成为瘸子的。
木板大小正好,现在还缺布条。宁婉便问:“你有匕首吗?”
其实她知道卢二少爷有,因为在梦中自己见了如此局面吓得哭了,宁二少爷便说了声“不关你的事。”起身要再上马,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而自己过去扶起了他,帮着他上了马,他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送给自己,然后打马走了。
卢二少爷瞧瞧她,十分不解,但还是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来。当年这把匕首到了宁婉手中没多久便没了,只记得是牛皮鞘,现在接过来一看并不错,什么纹饰都没有的牛皮鞘,寻常的木柄,但是她拨下鞘便露出十分锋利的刃。这不是一把好看的匕首,但却是好用的匕首,将来会尝却无数夷的血。
宁婉持着匕首说了声“别动。”便从卢二少爷外袍上割下几条布来。
卢二少爷先被惊了一下,下意识想挡,却又明白了她的意图,便由着她了。
宁婉放下匕首,用木板和布条将骨折处细细地固定好,按说应该将卢二少爷让到自家先住下,让爹去告诉卢家的人来接,但是她却没有如此建议。
卢二少爷说过有事要急着回去是真的;再就是宁婉既然知道他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便知他一定有难言之隐,毕竟卢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她还是当不知道吧。
宁婉把一切都弄好了,确定骨折之处再不会因为移动而加重,至使卢二爷终身留下终身的残疾,这才扶卢二少爷起身,将自己当成拐杖送他上了马,又再三嘱咐,“你的伤很重,回去后一定要去虎台县专治骨伤的孙老大夫那里治,只有他能把你的骨伤彻底治好!”
卢二少爷点了点头,“谢谢!”将宁婉递回来的匕首重新给了她,“你留着吧。”
宁婉摇头,她就是留下也保不住,而且这把匕首明显是卢二少爷身上最好的东西。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村小丫头了,而是有许多见识的人。
眼下的少年虽然是安平卫四品指挥佥事家的二少爷,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但其实却没有佩着玉石项圈等等贵重物件,身边亦没有成群的下人小厮,远远不如他的大哥和三弟官宦子弟的做派。
当然,还有他骑的这匹大黑马,也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安平卫卢指挥佥事的。
人们都说,卢二少爷小时候特别调皮,偷骑卢指挥佥事的马不小心摔了下来,从此就瘸了一条腿。又有人说,当初正是卢指挥佥事告诉卢二少爷,只有能骑他的马才能从军,所以卢二少爷才不管不顾地骑上马,然后摔了。
哪一种说法是真的,卢氏父子都没有澄清过,因此宁婉也不知道,眼下她以自己粗浅的骨伤经验看,卢二少爷之所以成了残疾,不是因为他摔得重,而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和良好的治疗。
卢指挥佥事从来都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其实只从这事上便能看出他的话有多不可信,他一个武官不可能不知道骨折的治疗有多重要,但却大意地让二儿子的腿残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