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这双眉眼他曾亲手描摹,在心中勾勒出模样,他记起来了,是他抚养长大了那人,与之共赴云雨,执手不离。
“……主上。”那人唤着,蹲下身抚着他的脸,贴着他的耳根低语,“忘不了的。”
我带给你的一切都是无法忘却的,你的欢愉由我点燃,你的仇恨自我诞生,你的喜怒哀乐离不了我,主上,你忘不了我的。
顾白猛地从梦中惊醒,起身坐起,他抓着身上的锦被大口喘气,有人走到他身边关切道,“又做梦了?”
夜已深,屋外残月一抹,难见踪影,屋里灯火并无,只闻其声,顾白听出是苏晴的声音,先是松了口气,庆幸没有被苏魄发现,而后才缓和语气,“你怎么不去休息?”
阴影那头的人取来一件外衣披在顾白身上,行走中窗外幽光透进,隐约可见几分颜色,是苏晴无疑,只不过眉眼多有郁色。
“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苏晴牢牢抓住顾白的手,当日从魔宫离去,她就担心顾白的状况,后果不出意外,修行之中顾白屡次运功走火,道心不定。
苏晴无奈,只得强行逼迫顾白停下修炼,过上几天普通人的日子。
“只是梦而已,又能奈我何。”顾白安抚拍拍苏晴的手,反劝苏晴,“你更应该担心爹,他这几日吃睡不佳,精神寡欢,我看着担心。”
“还不是担心你。”苏晴叹道,她知道苏魄的情况,实际上他们一行人皆有心病,发作厉害程度不同,她经历的事多,知道什么时候是该忍,什么时候心无旁骛。但爹和兄长不同,爹受不起亲人离世,而兄长……
苏晴抿紧嘴,她没有忘在魔宫看到的一幕,都被折腾成了废人,怎么可能短短功夫恢复如初,更大的可能性是兄长在强装镇定,不想让她担心。
可弦若是绷的过紧,早晚会断的。
“我……很好。”顾白的话毫无说服力,他说着说着又神游天外,坐在那里发呆了。
见到顾白这个样子苏晴是明白今晚顾白是没有安稳觉了,她起身收了手往外走去,“我去拿丹药给你。”
运功不行,至少让兄长睡一个安稳觉。
“……多谢。”直到苏晴走了,顾白才从被中抽出颤抖的手,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然后伸手将其按20 下,闭了眼不愿多谢。
他发现了一件悲哀至极的事情,在亲人和朋友面前他能伪装完美无缺,不泄一丝多余感情,真正的爱恨情仇,欢喜同情痛恨竟全系在了一个人身上,这个发现近乎令人绝望。
林玄雨在他心中占得比重过大,加之这几月的囚禁,他现在更加无法忘记林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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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找个方法结束这一切。
次日清晨,苏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行人站在院外,羽衣墨发,清一色的装束在晨曦尤为耀眼,苏魄瞪了为首少女半响,搁下手里的茶壶,起身慢悠悠往屋里晃。
“苏晴,有人找。”
实际上苏晴和江玉算不上有多熟,她二人顶多算点头之交,碧霞阁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幸,可这世界上不幸事情如此之多,苏晴来不及一个个哀悼,她顶多惋惜一句,然后继续往前走。
两人在院子石桌坐下,树荫婆娑,碧霞阁弟子立在树下,个个翘首以望,看着她们的阁主,如今能够顶天立地,只手挑个整个碧霞阁。
这样的眼神苏晴曾经也看过,她收回视线,对坐的人巧笑嫣然,恍如隔世,好似许多年前她匆匆离去,江燕站在亭中目送她离去,各许后会有期。
然后后会无期,她那位前世好友生命如此短暂,快的如一抹朝露,在太阳升起之后便再也踪影。
“你找我。”江燕的身影只是在苏晴脑海中一闪而过,苏晴很快就将状态调转到现在,今生碧霞阁阁主是江燕的妹妹,江玉。
“我听说了。”江玉坐下时手里仍执着那把剑,低头瞬间有点点温柔,在看到苏晴后恢复成公事公办。
“坤天派的事。”
苏晴手一紧,冷淡道,“与你何干。”
确实和江玉无关,柳静姝的交情和江玉只限于当初一句玩笑,江玉并不是什么落井下石之辈,也没兴趣在别人伤口撒盐,她找苏晴只是为了见羽。
“我去见了梅哥哥。”江玉说时拔剑出鞘,半点剑身暴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他很自责,后悔没有保护好柳静姝。”
“此事和你无关。”苏晴提起桌上茶壶,将本就七分满的茶上满,意味送客。
“柳静姝是在魔界受的伤。”江玉看到了上满茶水的茶杯,将其无视而后对上苏晴的眼神,“我要你带我去魔界。”
苏晴脸色微怒,显然极其这位不懂眼色的客人。
“你们去过魔界,准确来说是去过魔宫,肯定见过那个女人。”江玉越说越急促,她紧紧盯着苏晴,咬牙切齿道,“我要替姐姐报仇。”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姐姐就不会跳炉祭剑,到现在都生死不知,剑阁记载活人祭剑,其魂多为剑灵,可是在这之前无名早就生灵,姐姐一介凡人魂魄怎么敌过天生强大的无名剑,无数个夜里她闭耳倾听,去听姐姐的叹息,可除了死一般的寂静,无名剑里什么都没有,仿佛那个夜晚与姐姐的会面只是一个梦。
苏晴记起来柳静姝曾和自己说笑过的话,说江玉执着认为江燕在剑里苏醒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无名,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江燕的?”
江玉愣了一下,后道,“姐姐离开的第七个晚上。”
“你知道头七这个说法吗?”前世也是江燕离去的第七个晚上,她在梦中遇到了江燕,江燕同她告别后离去,此后天上地下,轮回陌路人。
“江玉,江燕已经走了很久,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江玉一下子红了眼,失控冲苏晴喊道,“你懂什么,她是我的姐姐,失散多年的姐姐,亲人之间的羁绊是不可隔断的,姐姐她还活着,陪在我身边。”
苏晴不答,她沉默着任江玉发泄,树下一行弟子看着失去理智的江玉不语,这是她们阁主心中的刺,谁也拔不了。
“再来……”江玉忽然安静下来,拔出无名,剑身凌冽,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江玉执剑对苏晴一字一句道,“此仇不报怎么对得起枉死的姐姐。”
“江……”
“你用不着管我要干什么。”江玉强行打断苏晴的话,“只管给我去魔宫的方法。”
“我不能让你白白去送死。”苏晴清楚见羽那个女人有多危险,她是个理智的疯子,做事无所不用其极。“你现在是碧霞阁阁主,做事不能莽撞。”
“用不着你管。”江玉声音尖利起来,她似乎被苏晴捉到痛脚,瞪着苏晴讲,“能管我的人早就死了,你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苏晴便不讲了,她知道自己这是移情,对江燕的愧疚转移到江玉身上,希望江玉能过得好些,至少不是去魔宫白白送死。
“你要去魔宫?”有人在廊下问江玉。
苏晴下意识转过头去,顾白就站在一片晨曦之中,金色的阳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个笑容一如初见,温柔又陌生。
“我能带你去。”顾白笑道,“作为交换条件,你需将前尘水给我。”
一听有人肯带自己去魔宫,江玉喜上眉梢,自然应道,“没问题,事成之后双手奉上。”
“你错了。”顾白纠正江玉说法,“不是事成之后,而是现在,你什么时候把前尘水带来,我就什么时候带你去魔宫。”
江玉踌躇了一会,带着弟子匆匆走人,走时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待江玉走后,苏晴才道,“兄长不觉得操之过急吗?”
“他还能熬多久。”顾白不经意道,“与其去报复一个垂老矣矣的废人,还不如在全盛时期杀了他。”
“那前尘水呢?”据她所知饮下前尘水的人皆会忘记自己所爱,兄长要这个做什么?
“喝。”
第67章
‘喝’一个字让苏晴心头一跳,她看着面带微笑的顾白,心中的不安又慢慢消失,不去问为什么要前尘水,只上前道,“以我二人的实力恐怕无法敌过林玄雨。”
“他已经疯了。”顾白含笑道,“你忘了吗?”
“可就算林玄雨疯了,该有的实力不会后退。”苏晴道,“再来疯与不疯只有一线之隔,谁能猜得出他下一秒是疯还是傻。”
“兄长我很担心你,担心你现在是去故意送死。”苏晴拉着顾白的手说道,“我知道静姝的死给你造成很大困扰,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希望你现在这个时候自暴自弃。”
顾白挣脱手淡淡笑道,“你多虑了,我没有自暴自弃。”他只是有些苦恼罢了,苦恼该如何快速摆脱阴影,解决麻烦。
前尘水是一个很好解决办法。
“好好休息。”顾白安抚苏晴,转身离去。
等院中只剩下苏晴一人,苏魄才晃晃悠悠回来,坐在江玉坐过的位置上,冲发呆的苏晴喊,“苏晴,你过来。”
“爹。”苏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苏魄对面。
“我有些事要与你讲。”苏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是关于羽族的。”
“是。”苏晴点头恭听。
“你可知吾族所剩无几。”苏魄开了一个沉重的头,“或许这世上只剩下我等三人。”
苏晴是知道的,前世她修行途中不曾见过其他羽族,而羽族的故事又近在咫尺,仿佛所有人都见过这个种族。
“原因很简单。”苏魄笑道,“天命所归,我等一族受天道宠爱,也曾有过一段辉煌时期,上古时期羽族是真正的得天独厚,就连人族也要退让三分,只不过后来发生意外,人心易变罢了。”
苏魄似乎不愿多提历史,对此匆匆而过,很快就说起正事来,“正所谓有因必有果,吾族受天道眷顾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代价?”苏晴不明白了,在她看来羽族更像是被天道诅咒,受制人族,不许登仙台,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处处受阻。
“只为逆转命盘。”苏魄说出羽族存在的原因,“天道需要重启轮回,但重启轮回的代价太大,天道付不起,于是找来了羽族,它赠予羽族至高无上的根基,凌驾其他种族之上的优势,换取一个渺小的机会。”
苏晴的心忽然被提起。
“羽族答应了,于是大荒崩裂后羽族从人人敬仰的仙眷一族跌落到卑微低下的鼎炉,每一个羽族都是不得善终,含恨而终,他们死后的怨恨为天道所用,只为换取一人重生。”苏魄的目光变得很奇怪,他不再看着苏晴,而是看向缥缈的远方,“我等一族说到底只是祭品,祭祀结束就会消失,羽族终究是不该存在的。”
“爹,你……”苏晴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魄笑道,“你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很简单,这是传于族长的秘密,在还没被囚禁之前,我是大家的族长,只可惜没能保护他们。”
不是的。苏晴张不开口,有些东西在她面前撕裂开来,织成一张巨网,她以为是那个最清醒的人,没想到从头到尾扮演着提线木偶。
“苏晴。”苏魄低下声去,“你我都是祭品。”
苏晴浑身一震,她下意识抬头望东方看去,只见得从空中飘落的翎羽。
没错,是它,那只寒鸦。苏晴确认自己没看错,那么爹说的话……苏晴猛地站起身,去寻消失在天际的寒鸦,可惜一无所获。
寻不到寒鸦苏晴只能空手而归,安抚有些神经质的苏魄,扶着他回房,殊不知在苏晴背后,那只消失不见的寒鸦静静栖息在树梢。
剑与人都到了,只等结果出来。
它瞧完苏晴又回了魔宫,刚到落脚点就被守株待兔的见羽逮住,倒挂金钟看人。
“去了哪?”见羽不怀好意。
寒鸦只是一味装死。
得不到结果见羽只把这件事暗自算在心上,松了眉头和寒鸦说起正经事,“最近林玄雨时好时坏的,我都抽不出空去寻人,眼下百年之约未到,昆仑那群王八羔子估计不会出来,我要如何?”
寒鸦拍拍翅膀,哇哇大叫起来,见羽被吵得不耐烦,直接扔到水里了事,显然是知道得不到答案了,她独自一人去了梧桐殿,想看看林玄雨状况如何,却半天找不到人影,最后在殿外一处假山找到了人。
彼时林玄雨一人蹲坐在地上,抱着胳膊假寐,见羽见了上前唤了几声,半天得不到回答,正想一脚踹上去,被一个声音冷冷制止。
“我不介意直接废了你的腿。”
见羽半点不害怕,拍了拍裙子优雅收回腿,“不疯了?”
“只是想清楚了。”林玄雨从地上站起,眼中是疯狂到极致的理智。
“想清楚什么?”见羽问他。
“什么是不死不休。”林玄雨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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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泽语见到苏晴的时候是在半夜,她强行闯入思过之地,打晕了把守弟子,丢下红缨枪问自己愿不愿意走?
“去哪里?”梅泽语抱着一只胳膊面色不耐,看上去颇为不喜,像是苏晴打搅了他的逍遥日子。
“去魔宫。”苏晴说。
闻言梅泽语嗤笑一声,拉了条凳子坐下,没个正经样子靠在那里,仰着脑袋看星星,“不去。”
他上次去葬送了柳静姝的命,临行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结果他带回来什么,柳师妹的死讯,换来凌长老的疯狂。
“你怕死。”苏晴冷冷道。
梅泽语想了会,没有反驳这个说法,他是怕死,怕死后和柳静姝一个下场,师父也疯了。
苏晴和梅泽语的关系算不上有多好,苏晴来时梅泽语早就闭关了,后来总拢也没见过几面,顾白的身份暴露后苏晴便脱离了坤天派,如今算得一介散修,更和梅泽语打不着八竿子关系。
知自己劝不动梅泽语,换了一个说法道,“你是见过我兄长的。”
梅泽语换了一条腿晃,谈论起顾白多少有点兴趣,“他穿开裆裤的样子我见过,从小到大装假正经,骗了一干长辈好感,背地里嘴巴毒得要死,得理不饶人。”
苏晴却说,“是被关在鸟笼里的样子。”
梅泽语闭上眼来,眼前又浮现那日柳静姝带着顾白走出鸟笼的情景,当时他瞧见了林玄雨手里扣着冰箭,偏偏只想着报断臂之仇,不去选择阻拦,而是进攻。
那一枪伤了林玄雨小腹,换来的代价是柳静姝的死亡。
这个代价太大,大的梅泽语根本无法承受。
他对不起凌长老,更对不起柳静姝。
“你也看见了,他的状态不太好。”苏晴静静道,“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心病是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的。”
“所以呢?”梅泽语不耐道,苏晏行有病没病和他有关吗,他俩的情分早就在断臂那一日消失殆尽,苏晏行做他的羽族,他做他的坤天派师叔。
“明日我就要和兄长再去魔宫。”苏晴又道,“我担心他是去故意送死。”
“送死?”梅泽语终于肯正眼看苏晴了,“苏晏行比谁都惜命,他要去送死,除非是疯了。”
“他是疯了。”苏晴语气激烈起来,“伤还没好就想着去报仇,不是疯子是什么。”
梅泽语忽然不讲话了,他重新把眼闭上,不去理睬苏晴。
“明日江玉也会去。”苏晴丢下最后一句话走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直到人离去许久,梅泽语才睁开眼盯着地上那把红缨枪,月至中天时,他才座位上起身,挑起最熟悉的红缨枪,提枪离开此处。
苏晏行是不是疯和他无关,他只是想要江玉平安归来。
所以当顾白见到梅泽语时,他直接扭头问同行的苏晴,“你找来的炮灰?”
“姓苏的你什么意思!”
“拿枪的打头阵,不是炮灰难不成还是后勤。”顾白冷冷道,说话就跟还在坤天派一样,出出对着梅泽语干。
苏晴勉强一笑,心中不安又扩大了些,越是这样,她就越担心。
就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只等着爆发来临的一刻。
第68章
很久之前有人问过顾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时顾白没有回答,他身边的女友笑着说,很简单的感觉。
就是你将你的喜怒哀乐系在一人身上,因他欢喜,为他哭泣。
顾白说,这是被缚失去自我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