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颇有几分君子坦荡荡的意思,她举手投足带了些端肃的气派,似乎没几天的功夫就从京里有名的纨绔变成女君子了。
旁边站着伺候的几个内侍腿子突突乱颤,这怎么就把实话说出来了,王爷要是一怒之下把沈家小姐剥皮油煎可怎么办?皇后自然没法动豫王,到时候倒霉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做奴婢的!
他这人喜也不定,怒也随心,让人琢磨不透,这回倒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雷霆大怒,似笑非笑地走进亭子里:“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她跟他离得近了更觉着汗毛乍起,不过还是舔着脸应答:“臣女待人一向实诚。”
她今天穿了身的银红色,越发显得皮肤白皙娇嫩,用垂挂髻遮掩了脸颊的软肉,瞧着倒比当初顺眼,他一撩曳撒坐了下来,眼含玩味:“说笑而已,细算下来,你还应当叫我一声叔叔,做叔叔的怎好责怪侄女呢?”
沈琼楼囧了,算下来还真是…不过看着豫王羊脂玉般的侧脸,看着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她还真没好意思叫出口,呵呵干笑两声:“王爷宽宏。”
他屈指敲了敲亭内的石桌:“坐下回话。”他见她面带不情愿,漫不经心补了句:“还是你想去湖里说?”
沈琼楼默默地坐下:“多谢王爷。”
他浓冶的眉毛挑了挑:“你叫我什么?沈家就是这般教你目无亲长的?”
她艰难地道:“自然不是,只是叔…叔瞧着很年轻。”叫的是真心酸。
他一簇青丝散漫地低垂下来,声音轻慢,带了几分调笑之意:“乖乖侄女,辈分高低本就不在年龄大小,难道你还想叫我哥哥不成?”
他还好心情地给她夹了块枣泥山药糕:“要是换了别人,只怕不会像叔叔这么轻易放过你。”
沈琼楼没接话,几口地把那块糕点吃了,匆匆忙忙起身:“臣女答应母亲要早些回去,这时候酒也醒了,多谢王爷款待,我得回去了。”
豫王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倒也没再为难她,挥手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内侍在前边领路,一边拿眼觑着沈琼楼,感叹道:“姑娘好福气,何曾见王爷对谁这么好性了?更何况姑娘当初还差点断了王爷的腿…”
他说的痛快了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任由沈琼楼旁敲侧击地追问也不再开口了。
这时候浴佛节宴也到了尾声,陈皇后特地把陈氏留下来说话,嫡亲的姐妹俩多年不见,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缅怀,就连陈皇后这般在宫中混迹多年的人都红了眼眶,但嬷嬷宫婢都在,她只眨了眨眼便敛去了。
她一边用绢子按了按眼角,一边道:“你这些年一直随锦川侯天南海北的跑,咱们连面儿也见不着几回,上次见面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儿。”
陈氏也抽出绢子来掖着眼泪:“是臣妇不好,上不能照料父亲母亲,下不能宽慰皇后。”
她说的父亲自然是国丈,陈皇后道:“父亲母亲身子都硬朗着,在府里安闲度日,我轻易不能出宫,幸而如今你回了京,也能时时看顾着。”
她说着摆了摆手:“别说什么臣妇皇后的,你我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长年见不着一回,还说这些客套话就没趣了。”
她又关切问道:“你在外头这么多年才回府,可还适应,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吗?”沈老夫人美名在外自不用说,邵氏却是出了名的精明厉害,又帮着管家理事,她生怕自己妹子吃亏。
陈氏笑道:“婆母公正,大嫂也明理,家里又有不得纳妾的规矩,我日子过的也算自在。”
陈皇后见妹子身形丰润,气色也好,心里先替她高兴,但念及自身,神色不由得微微一黯:“当初锦川侯府来提亲我就觉着是门好亲事,满京里不纳妾不收通房的权爵人家能有几个?如今见你过得好我这心里也就放下了,不像我…”
她还没说完就住了嘴,见屋里的宫婢离得甚远才放心,她忙把屋里人挥退,身边的嬷嬷轻轻走出去掩上窗子,又走到屏风后看着人手。
陈氏见陈皇后这般作为,先是劝慰:“长姐也不必太过担心,您有太子在膝下,德妃娘娘瞧着对您也很是恭敬。”她说完又问道:“长姐有什么吩咐吗?”
陈皇后想到德妃,秀眉微微一皱,正要说话,但又有所顾忌,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另转了话道:“我还真有桩事儿要问问你。”
她沉吟片刻,用银签子把烛火拨亮了些:“你也知道,太子只比你的三姑娘大了半岁,七八个月已经请三位太傅进宫来讲国策了。”
陈氏欢喜道:“听说三位太傅都是当世大儒,那真是极好的事儿啊。”
陈皇后微微苦笑:“年前皇上要给太子请伴读,太后帮着挑了几个…”
陈氏一怔,陈皇后摘下护甲放到一边,轻轻敲着桌面:“有些事儿你是知道的,我这里也不多说了,太后挑来的人我不敢用,我手头没有多少合适的人选,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来寻你了。”
太后并非皇上生母,这些年没少在背后干些弄权的勾当,陈氏立刻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含糊:“长姐是想要念文还是岑风进宫伴读啊?”权贵子弟进宫伴读也属常事。
听妹妹一口应下,陈皇后反而有几分哭笑不得:“都不是,是琼楼。”
她们姐妹俩在对待孩子上那是一样一样的,太子生性跳脱顽劣,听说了沈琼楼的种种事迹后,立刻大呼知己,求到皇后跟前来要人,皇后本来中意的是沈岑风,但经不住儿子见天儿地求着,头一疼就答应了。
陈氏啊了一声:“可,可楼儿到底是个姑娘家,而且她性子太活泼了,只怕不能定下心来伴读啊。”
沈琼楼再怎么能闹,在宫里有人看着也不敢闹的太出格,进宫来磨磨性子也好,最重要的是,她要是不赶快定下人选,太后那边就要送人过来了,陈皇后就是想通了这节才允诺的。
她于是笑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咱们大魏又不是前朝,女子出入官场都是常事儿,论起来,太子还是琼楼表哥,一道儿读个书,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算得了什么?”
陈氏也觉着这差事不错,想了想道:“我这儿自然是千肯万肯的,不过不知道婆母和侯爷那里是个什么意思,长姐容我回家问问。”
陈皇后知道她说这话心里已经是同意了,含笑点了点头,又留她坐了会儿,命人把送出宫去。
陈氏一回家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家里人,大家族里,当晚辈的对大事没有决定权,因此她这个当事人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看着她爹你敢说个不老子就揍死你的眼神,她只好表示我特么真是三生有幸啊。
第9章
“…皇后亲点了你为太子伴读,既是你的运道好,也是你娘的情分在,你要知足惜福,跟着三位太傅好生学些道理,敦促劝谏太子学习上进,在东宫不可妄言妄听,不可胡作非为,都记下了吗?”
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对着底下的沈琼楼谆谆叮嘱。
其实她本来不怎么想让儿孙参合宫里的事儿,但一来这些年沈木于仕途多有不顺,陈皇后瞧在陈氏的面上从中帮了不少忙,她感念陈皇后恩德。二来也是想让沈琼楼磨磨性子,别像原来整日一副‘老娘天下第一’德行,反正有皇后在,她也不会真出什么事儿。
而且时人并不排斥女子为官,好些人家还以闺女做官或者娶个做过官的媳妇为荣。
沈琼楼一点都不想接受古代封建毒草的荼毒,但她这时候抗议没准得被她老子捆了扔进宫里,只好恭恭敬敬地道:“多谢祖母教诲,孙女谨记了。”
她对皇宫两眼一抹黑,忍不住问道:“祖母,宫里有什么不能得罪的贵人吗?你说出来好教孙女知道,不然不小心再冲撞了。”
沈老夫人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戳了戳她脑门:“你问这个做什么,是去读书还是去专门得罪人的?”她沉吟片刻,还是明说了提点孙女:“皇上如今的妃嫔不多,你寻常也见不着,只是有一点,太后和德妃娘娘那边的人千万别沾惹。”
陈氏在一边咦了声:“旁的也就罢了,儿媳瞧着德妃娘娘对上倒还颇恭顺。”她倒不是帮着德妃说话,只是心中好奇。
陈氏未嫁时父母慈和温善,对儿女都是一般看重,家风和睦,嫁进来之后和沈木更是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这辈子过的都顺风顺水,虽然料理家事是把好手,但在这些钩心斗角的事儿上难免欠缺了些。
沈老夫人倒也不嫌她,抚了抚腕子上的念珠,隐晦地提点:“娘娘虽是妃妾,但在外头的名声却极好,行止更是从无半分差错,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了得的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德妃一个妃妾,美名都快和皇后并驾齐驱了。
陈氏这才想透其中的关节,心中不由得庆幸。
这话也是说给沈琼楼听的,她认真记下,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这时候沈念文和沈岑风还送了庆贺她找到差事的贺礼来,老大送了方没刻字的印鉴,老二倒是客气,捧着文房四宝上门来了。
沈琼楼吃了一惊:“二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不怪她吃惊,沈岑风统共就来过她院子一回,全程都是用‘你这是狗窝吧’的眼神看着她,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过来过。
沈岑风咳了声,把装着贺礼的紫檀木盒子放下:“你终于寻到正经事儿做,再不能在家里惹是生非,我身为兄长的,总得来恭贺一声。”
沈琼楼:“…呵呵。”
沈岑风倒也不以为意,大袖一展,折腰坐下,衣袂飘飘若神人:“你这回去宫宴觉着怎么样?”
沈琼楼奇了:“前天让你去,你推病不肯去,怎么现在倒来问我?”
沈岑风给了她一个鄙视意味十足的斜眼,又转了话头问道:“你见着豫王了吗?”
沈琼楼更奇了:“见着了,怎么了?你和他认识?”
沈岑风撇撇嘴:“你觉着他相貌如何?”
沈琼楼毫不犹豫地道:“好看。”
沈岑风面上更带了些不悦,挑眉道:“比之我如何?”
这问题问的什么鬼?!不过沈琼楼回答的更迅速了:“比你好看。”
沈岑风黑着脸道:“我哪里不比他好看了?”
沈琼楼没想到自家二哥还有水仙属性,老老实实地道:“你是自认的,他是公认的。”
沈岑风用力一拍桌案:“小丫头知道什么,我当初也是…!”他说到一半却住了嘴,气哼哼地站起来拂袖而去了。
沈琼楼不懂沈岑风清奇的画风,转头去问陈氏,陈氏捂嘴笑道:“你二哥原来是京里公认的美男子,每回上街都有人偷瞧,如今豫王一来,倒把他比的什么都不是了,原本瞧他的俊俏娘子都转头去看豫王,他为这事儿糟心很久了,对王爷难免生了几分瑜亮之情。”
沈琼楼:“…”好大一只骚包。
宫里的隔天就下了旨意,沈琼楼被家里的三个女人轮番打扮,从贴身的鞋袜里衣换到外头的官服俱都熨帖平整,就连头发丝都梳的服服帖帖才坐上马车进宫。
进宫之后倒是没先见着太子,先被引到偏殿见了皇后,没想到里头皇后太后都在,她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陈皇后待她倒是很亲切,也不拿乔作势地摆架子,温言道:“楼儿,你和太子差不多大,到底比旁人说得上话,你好好地促着太子上进,自己也跟着三位太傅多学些学问,也能光耀门楣,为你爹娘争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琼楼忙躬身应了声是:“谨遵皇后教诲。”
成德太后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神色淡淡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遍,淡然道:“哀家还以为你拒了周贺年,是有什么上佳的人选,没想到…”
沈琼楼在心里自动帮她接话,没想到选了个二百五。
太后顿了下才继续道:“太子之事须得慎重,皇后这般别是为了赌气吧?”
她虽没有直说,却把嫌弃之意表达的淋漓尽致,古人真懂说话的艺术啊。沈琼楼心里脸红,脸上发挥面瘫本色,一派淡然。
成德太后见她神色从容,不见愤懑羞恼,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心里倒微有些讶然,难免高看了一眼。
陈皇后抓住机会,对着太后笑的亲切又不失端庄:“太后这般说可就是折煞臣妾了,太子是臣妾的亲生儿子,臣妾如何会拿他赌气?”
她继续温言道“臣妾何尝不知道周贺年是好的?可他年纪到底不小了,有家有业又有官职在身,难免分不出心力来,和太子也说不到一起去,楼儿却和太子差不多大,家里也没甚牵绊,反倒能安心侍读。”
成德太后沉吟道:“可沈家三姑娘在外面的名声…”
沈琼楼这个当事人就这么被正大光明的边缘化了,只好竖着耳朵听热闹。
陈皇后脊背略微挺直了些,面上仍是一派恭谦:“京里的风言风语就从没断过,孩子吗,哪有不淘气的?便是有一分不好,被有心人瞧见了,也能说成十分。”
成德太后扯扯嘴角:“皇后总是这般有理。”
陈皇后笑着半弯腰欠身:“都是您教导的好。”她又吩咐道:“先把沈侍读带到东宫,让她先见见太子。”
沈琼楼规规矩矩地告辞了,被内侍引着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这才停在一幢斗拱飞檐,雕金绘彩的门前。
她抬步正要踏进去,就听见身后一道公鸭嗓的声音传了过来:“来人啊,把新来的侍读按住,揍他个鼻青脸肿的,也好叫他知道知道咱们东宫的规矩。”
第10章
当个侍读还有生命危险,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沈琼楼猛然转头一瞧,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头戴折角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袍,眼含秋水,眉目如画的少年,正负手立在原处,笑嘻嘻地瞧着她。
少年瞧她怔怔瞧着自己,哈哈笑了几声,上前几步道:“东宫里好久没见新脸,随口开个玩笑,勿怪勿怪。”
沈琼楼这才知道这是太子殷怀瑜,忙不迭地要躬身行礼,被他伸手扶起来:“不必行礼,麻烦死了。”
一般人扶都是虚扶,偏到了太子这里就是实打实地把她拽着胳膊一把捞了起来,又携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忽然笑道:“哎呦呵,你真是我那表妹?瞧着跟陈家姨母不太像啊,胖了些。”
沈琼楼道:“…回太子的话,臣女就是沈琼楼。”
殷怀瑜带着她往东宫走,身后一众内侍跟着:“今儿个托了你的福,我说要见见新伴读,这才在太傅那里得了假,不然不知道还要被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得,听这话头就知道这位是个学渣,沈琼楼心里汗了下:“殿下高兴就好。”
殷怀瑜引着她在正殿坐下,见她有些拘谨,便乐滋滋地亲手递了块点心过来,又上下打量她几眼:“甚好甚好。”
沈琼楼给他看的莫名其妙,好毛啊?他继续道:“沈侍读知道你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沈家的三个女人轮番提溜着她叮嘱,她能不知道才怪呢,于是张口便来:“劝谏殿下向学,敦促您的课业,解答…”
殷怀瑜伸出根修长的手指头晃了晃:“错了。”他伸手点了点她:“你仔细想想,要是干这些劝谏敦促的事儿,我要哪个人不行?”
她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殷怀瑜得意洋洋地道:“听说你也是常在京里混的一号人物,有事没事多给我讲讲京里的有趣见闻,最好能带我去些有趣儿的地方逛逛,我整日呆在宫里,闷都闷死了。”
好吧这就是个学渣,难怪陈皇后头疼了。不过这其实也不能全怪他,陈皇后不甚得宠,太子也不太受皇上待见,见了不是训就是骂,他现在又在中二期,养成这般驴性儿也就不奇怪了。
沈琼楼觉着很不可思议:“殿下这么些年都没出过宫吗?”
殷怀瑜扳着指头数了数,扔了个核桃仁在嘴里:“我出宫的次数一个巴掌也数的过来,还大都是跟着父皇母后祭祖狩猎什么的。”
旁边立刻有几个太子詹事府当值的过来规劝,说这般吃相不合规矩不成体统之类的,殷怀瑜撑着下巴听着,顺道递了个无奈的眼神过来。
可怜的孩子,过的跟大家闺秀似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沈琼楼见他不摆太子架子,心里松快不少,便也应下道:“臣女倒也知道些外头的风土人情,既然殿下吩咐,臣女自然知无不言。”
她说完就见几个人冲自己看了过来,生怕引火烧身,忙不迭起身要告辞,殷怀瑜见机极快地也站起来,跟着道:“你对宫里的道儿不熟,我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