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出面的,是公共关系部的一位总监。女性,年纪还不到三十。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讲出来的话语气也柔和。
干事被送出去了才反应过来。人家说得那么好听,但想想,总结起来就只有一句话“我们没做错事一毛钱也不会给。我们老板说了,大不了不在这儿干了。”态度出人意料的强硬。坚决贯彻老板的硬脊梁精神。
干事站门口,回想起来自己与那位总监两个人的对话,即懊悔自己当时没想明白,又想骂人。真不愧是读书多的人,狡诈得很。
这做人嘛,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你半步不退,光叫别人退,再有道理你也没道理嘛。
同事打电话来问这边情况,他忍不住一顿水人家“都是些小娃娃,做人都不会做。我看这公司不行的,别看现在赚钱,以后肯定要倒的。”
可是能怎么办?你也不能拿人家怎么办。
人家明星企业,省里都挂了名,一个月赚几个亿呢,市里都把人当财神爷供着。还听说特别有背景。
背后说了几句,但这边事情还得想办法处理了。
最后几个领导一合计,干脆乡镇上出点钱给他们算了。不能让他们这么个闹法,没法上班,万一闹到市里去,开会的时候又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可乡镇上全款是不可能。来来去去,拿了二千块钱出来。
干事把人叫来,连哄带吓,把钱给了。
总监听了好笑“不管有理没理,反正闹一闹总会有点好处。”
不过说起齐田,免不了还是觉得意外“没想到大老板是这种人。”闲时问项目组的高洗文“你们挺熟啊?”
前一天下午齐田特别回镇上来见过他,两个人坐在路边摊吃饭,看见的人不少。
都说看上去齐田没什么架子,跟一般的大学女生没什么差别。说她是富二代吧,不太像,可要说她白手起家办了这个公司,也好像并不能算。可你要说她是‘那种人’,但又好像身上要比那些人多股清气。
高洗文有能力,但在公司出了名的不好相处,非常讨厌别人浪费他的时间,一个问题,错一次没事,错两次,一定会发飚。把同组女同事都气哭过,但跟齐田坐一起,虽然也还是那副不好相处的表情,但显然两个人有很多的话题。饭吃得少,话说得多。
而总监自己虽然和齐田没有说几句话,但觉得从齐田的眼神,和行事的风格能看得出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并且有想法。就更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背景。
高洗文听了总监问话,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认出她是谁来没有,最后点点头,但显然一脸都是‘我很忙,你话很多’的嫌弃。
谁叫人家有本事呢。有些人啊,靠本事就能吃饭。总监笑笑。
打消了问点什么的企图。
高洗文对于齐田是这家公司老板的事感到非常意外。
齐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签了合同过来,正式上班之后就忙得私人时间不是很多了,两个人虽然有断断续续的联系,但是各自都很繁忙,没有过多的交谈。
现在重聚,倒也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生疏。但是对于齐田的成长,他还是感到非常惊讶的。
而这次经历的这些事,也让他有很多的感触,突然有一点明白齐田当初选择专业的时候,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自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莫明地,在吃完饭和齐田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看着身周热闹的街道、背着耽美文库脏兮兮的孩子们、下班的工人,和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公司职员们,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充盈着,很希望齐田对这个世界能永远保有这种善意。
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却希望别人能做得到,也许这种想法有点自私。
但人在普通琐碎的生活之中,经历了许多不平与坎坷,委屈与失意,渐渐地不得不放弃了很多东西之后,不论最终生存下来时,在这个世界中是不是已经如鱼得水般惬意,都会期望在前路上,能看到些倔强不屈又光明温暖的东西。这应该是一种本能吧。
高洗文从公司出去。立刻就有个蹲在公司外面的青年人向他走过来。
看青年人的长相,有相当的本地特征,但是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在外面生活过的,衣服上也没有补丁。
“请问那姑娘家里人找着了吗?”他看上去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高洗文脸上还有伤,之前骚乱中被铁门外的本地人用东西捅到的,就在眉骨上面。再低一点,眼睛就没了。现在看到本地人,自然要更警觉“你是什么人?”
青年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她平安回家了没有。”他到市公安局那边去过,但是不敢进去问。
高洗文并不十分信任他“已经回家了。不在本地了。”
青年微微松了口气。对他点点头,目送高洗文离开之后,默默往外走。
正好大红要从大门往厂区那边过去,看到青年,一脸惊讶,大声叫“小庆。”
青年果然停下来。
大红跑过来特别惊讶“你回来了?”她也知道小庆不见了的事。
小庆从修车厂出来之后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呆在那个地方了。他的存在,对于家里其它人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看到他只会想到过去所受的痛苦。
盲目地在首都转了几圈之后,他才买票回到了兰城。
镇上好多人都认识他,要找回家并不难。
不过所谓的家早就变成了一堆废墟。他爸的兄弟大山对他倒还可以。跟着大山回到村里时,也是他头一次,看到别人口中的‘被拐卖妇女’。
他站在外头,看着狭小窗户后面的那张脸,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掐往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叔说,现在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婆娘了,有那两个也都是才买的,现在管得严,都不敢怎么在家呆,平常都藏在山里头。
他婶一直在抱怨之前搞什么行动的事,说上面下来了好多人到村里来,可凶了。当时村里也闹得很凶,有几家都出了事,还有村民因为袭击警察被抓去关的。不过也只是领头的一两个,其它人也没甚么大事。
绘声绘色地说“还有枪呢。拿棍子打人。啧啧。把人媳妇儿抢走了,还要打人。”
又说,村头专门给人说媳妇的小王婆被抓了。现在也没回家。她儿子跑了,她家里媳妇不是本地的,事发的时候正怀着一个,但不肯说自己是哪儿的,怎么来这儿的,只说忘记了。因为钱都被没收了,现在主要靠村子里的人接济,倒也不至于没饭吃。
“她婆婆没少帮村里人忙,不是为了村里人,她做这个干嘛。不能叫人媳妇儿和孩子饿着。”他婶说得直叹气“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呢。以前世道没有这么乱。”
当天小庆半夜起来就把人家锁给弄开了。
他叔起夜看见可是没叫人。怎么能叫人?!王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可是自己的儿子。立刻就叫小床赶紧走。也不敢跟别人说是他干的。
人家全村都在找人,他叔却发现那女的竟然跑到自己家躲,又怕那女的被找到之后把小庆说出去,村里人不会放过小庆,担心吊胆背着人把她带着出了村子,指了个路告诉她怎么走,还好这女的只是有时候发疯,正常的时候人挺清醒的,这才逃出去。
可小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怎么样。这才跑到公司这边来打听。
大红好久没看见他,问他“你往哪去?我见你叔找你呢。”
小庆含糊地说“没往哪去。”调头就走。
大红原本还想跟他说齐田的。
齐田来了,也不跟她亲近亲近。请了个公司的男的吃饭,去她家里看了看她哥就走了。也太没人情味了。
大红对这件事很不满。
可不一会儿小庆就走得没影,她叫都叫不住,那也没办法。同行的人还笑她“你不是说你跟老板关系可好吗?跟她姐还睡一张床呢。人家现在认也不认你,亏你还说人家跟你好。”
大红不肯掉面子,拿了手机出来,就给赵多玲打电话。她家可是出了好大的力帮了齐田的,怎么能这样呢?
可赵多玲把电话提起来,说话的语气虽然客气,但并不跟她十分亲近,不过很关心她哥,问她哥最近在干什么。
大红一肚子怨气,也不大好开口了。可身边的同宿舍的工人都看着自己,又不大情愿马上就挂。格外殷勤地问赵多玲最近身体怎么样,天气冷腿是不是还疼。
电话讲了老久。
林中仁好容易鼓起勇气,打过去是占线。
过了一会儿再试,还是占线。坐立不安的情绪更重了。按重拨的心理压力也更大。
每次手下去之前,都免不得要想,只要电话还没打,就还有机会,这些话如果真的问了,就无可挽回。
到时候她会怎么想自己?
疯老头?
还是会觉得他太惨了,太可怜了。
但也许都是真的,不是自己瞎想的。世界之大,玄妙的事情还少吗,就当是奇迹吧。
不论怎么想,最后,电话还是打通了。
赵多玲的声音从电话的那端传过来“喂?林中仁吗?”连名带姓地叫。
让他想到以前还小的时候,楚扬就总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脆生生的,叫人觉得亲近。
“林中仁你欺负人!”
“林中仁你也太厉害了吧!”
“林中仁我要超过你了。”
“林中仁我勉强同意你的求婚。”
“林中仁我要回国一趟。”
从绑着两个小揪揪的丫头片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后成为一个有主见的成年人。如果没有死,现在的她会是怎么样呢?
林中仁记起重遇赵多玲时,受到的冲击。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心里的波澜是不可想像的。虽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真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头发没有光泽,被风吹得有点乱,毛毛躁躁的。皮肤枯黄纹路清晰,眼角眉梢动起来皱纹从生——可曾经是那么神彩飞扬的女孩。
如果这真是楚扬可怎么办呢?她曾经那么爱美,出门挑衣服都要好半天,现在对着镜子,要怎么接受自己?
回想过去,经历过什么,又要怎么面对?
命运对她太残酷。
电话那头赵多玲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和“林中仁,你在吗?我听不见你说话。”
……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中仁?你听不听得见?林中仁,你在不在?”
林中仁努力克制自己,叫声音缓些,不要泄漏出半点心绪来。“我在。”
“哎,你吓我一跳。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中仁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事情想得到答案,但是他最后只问:“你过得好吗?”
对面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兰城吗?”
林中仁不敢开口,他恐怕事情会发展成令人后悔的结局。
对面也没有了声音。
过了很久,电话被挂断了,传来嘟嘟的忙音。
☆、第142章
林中仁从来没有觉得,几十分钟的路程有这么长。从机场出来自己开车,直奔赵家所在的小区。
可是开到了小区门口,他却靠边停了下来。
在这儿能看到赵家的店。
赵家的店以前还是非常简陋的,现在装修得非常漂亮,外头停满了车,门口的玻璃房里面,有人坐着喝茶等桌,木栏杆下种着花。
赵建晨对这个店很上心,有了资本之后,食材都一定是最正宗的,有国内各地名产,也有国外的。厨师也请了。家常菜有,西餐也有。一群人去,朋友要吃卤肉饭,不影响你吃牛排,做法还都地道。虽然被人诟病‘西餐吃的是氛围’‘不伦不类’可还是很受欢迎。食物就是食物,好吃才是最重要的。能和朋友一起吃到各自喜欢的东西就更好了。
喜庆上菜,赵多玲在给人结账。赵建晨和章丽在后厨。累了才会换店员上来,自己休息。
虽然齐田赚得不少,家里并不缺钱。但每个人都在认真做事。
林中仁远远地就看到赵多玲从店里出来,在外面院子角落里找了个空桌坐下。
她身材清瘦,年纪比林中仁小但从整体看上去比林中仁年纪要大,容貌也有了改变,现在也并不像随处可见的贵妇人那样从头到脚都堆砌着华贵,不过气质出众。随随便便坐在那里,不用特意地凹出什么,对面就算是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一样会从容,不虚半点。
林中仁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才下车往那边过去。
赵多玲看到他并不惊讶。“你来了。”
林中仁在她对面坐下,仔细地端详自己面前的人。
“我老了。”赵多玲说。
“我也老了。”林中仁想笑笑的,不过没有成功。他有很多的话要问,可现在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虽然自己什么都没有问,对方也什么都没有承认过,可他知道,这是楚扬没错。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觉呢?
赵多玲到底跟楚扬是不同的。
在以前就有很大的差异,两个人,一个活泼天真,一个聪明稳重。
哪怕是后来经过许多磨难,有了巨大的改变,但本质的差异是永远不会变的,两个是不一样的人。
喜庆跑过来给两个人上茶,拘谨地叫人,立刻就走开了。
赵多玲看着她的背影,对林中仁说“大的看上去要腼腆些。小的很顽固。”林中仁觉得她评价得很中肯,齐田其实是很顽固的。
赵多玲问“你去了兰城。”这是她第二次问了。
林中仁点点头。
两个人谁也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林中仁凝视自己面前的人,想从她身上找出更多楚扬的影子。
赵多玲也直视着他。
她目光平和,有某种心志坚定的人才有的从容不迫。她是有力量的,林中仁知道,这种力量陪伴她渡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刻,也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曾支撑她顽强地继续活下去。
也许,在很多时候,容易屈服的人会过得更轻松一点。让自己变得麻木,在没有希望的环境中,也是一种生存的手段。可是她没有。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就知道她从没有。
她从头到尾,都仍然拥有正常的心智,目睹了许多惨剧,甚至自己也经历过很多,在无力反抗的时候,沉默和安静也是有力量的,支撑着她。
她没有一分钟,哪怕一秒钟放弃过自己。
林中仁就知道,自己爱着的楚扬会是这样的人。
她和赵多玲也许生活的环境比寻常人要优渥些,但本质都是非常坚强的人,人生的巨变,没有让她丧失活下去的意志,反而磨砺出了更加坚如磐石的心志,哪怕是在最艰难的境地,也试图活下去逃出去。
“你有话要问我。”赵多玲神色坦然。
“我去查了当年赵多玲被拐的事情经过。也去了山里。”林中仁这时候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平静。但提起赵多玲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讲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
伤悦娴娜瞬⒚挥芯勒庵炙捣ǎ皇钦酒鹄矗怠拔颐浅鋈プ咦摺!?br /> 林中仁点点头。
两个人顺着路随便找了个方向,向前走。
这个时节首都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但还没有下雪。
鼻端呼出去的气变成白雾,很快就消融在冷空气中。
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围的风景。
路边匆匆来去的行人,年轻的情侣,还有带着孩子的家长。几位老人结伴而行,不知道是要去哪儿,有说有笑的。
一直走到附近小公园的河边,两个人才停下来,在栏杆边上看了一会儿水里的大鸭子,也许是鹅?太远了看不太清楚。
“田田说,她在那边的事很顺利。”赵多玲说。
林中仁点头“嗯。她做得很好。”田田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会被教育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他难以想像是怎么做到的。做为一个母亲,她付出了很多。
想到文件里的事件描述,他内腑像是被绞在一起似的,有什么刺得他鼻尖难受地发紧。还好,他并不是十多岁的少年了。
可这也似乎正是可悲之处。肆无忌惮地用眼泪来表达感情当然非常令人难堪,但能够以成年人的姿态,看上去没有情绪起伏地站在这里,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喜悦自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