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荣帝将调派瑠州五万将士的虎符当众交予了洛骁,只待十日后便起程赶往那极北之地。
洛骁领了命,还有十日倒是也并不上朝,只是呆在兵营中与众将士呆在了一处。
闻人久去往洛骁兵营的时候,那头却并不在训练,反而是一个人猫在了一个小土坡上,半躺在一颗茂盛的大树枝桠上,仰面看着云。那云层极厚,轻易便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细碎的刺眼光线。
“你在做什么?”闻人久站在树下眯着眼瞧他,他以为洛骁即将便要远赴边境,大约此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却不想今日过来一瞧,竟然清闲自在到了此般地步。
“殿下怎么来了?”洛骁听到闻人久的声音,便微微侧了头望他。见了人,脸上先前的深沉退了去,随即便扬起了笑,他从树杈上跃下来,抬步便朝着闻人久走了过来。
闻人久看着他由远及近,淡淡道:“想来瞧瞧你,便来了。”
云被风吹散了些,阳光渐渐浓烈起来,笼在人身上,恍然想镀了一层光晕似的。四月底的天,恍惚冬日还未走远,便隐隐约约嗅到了夏日的气息。
洛骁抬眸瞧着闻人久风淡云轻地说出这些让他心悸不已的话的脸,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是将闻人久的手臂拉了,将人带到了阴凉处:“殿下带了侍卫不曾?”
闻人久淡淡地点了头,但是却也不想再多谈,靠着树干仰头也看着天空。洛骁就坐在他身旁,两人沉默着,倒也并不尴尬。风徐徐吹过来,舒服得让人似乎闭了眼就能睡过去。
云将太阳遮住,随即却又被风吹散,反复了几次,闻人久才淡淡开了口:“明日便走?”
洛骁道:“殿下来送行吗?”
闻人久没作声。洛骁笑了笑,便也就不追问了,只是微微闭了眼也靠在树干上,肩若有似无地同闻人久的肩并在一处,任由星星点点的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两人这样无言地坐在一处,直到日头开始偏了西,闻人久才忽而道:“孤该回去了。”
洛骁便睁开眼,起了身,然后扶着闻人久站了起来,道:“我送你。”
闻人久瞧他一眼,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垂眸理了理衣摆的皱褶与草屑,便往前走了。走了两步,见洛骁未跟上,略略顿了一顿,侧头问他:“还不走?”
洛骁眼瞧着闻人久的背影,随即便赶紧跟了上去,将人一直送出了兵营。
闻人久坐上了马车,看着站在车外的洛骁,撩着帘子的手一直未放下,定定瞧着那头,许久,才淡淡道:“此去艰险,一路多加小心。”
洛骁微微一笑,点了头,道:“边境艰险,朝中却也不遑多让。我不在帝京的日子,殿下请多保重自己。”
闻人久点了个头,正准备将帘子放下,却见洛骁蓦然动了一下,竟是几步跃上马车,一只手从闻人久手上将帘子抢过放下,另一手却是扣住那头的下颚,俯下头他的唇上掠过了一个吻。
那个吻不过是蜻蜓点水,唇与唇相贴,呼吸浅浅交织在一起,却是一触即分。闻人久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倒也并没有如何震怒,只是微微锁了眉抬头看着洛骁。
马车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从他的方向只能瞧着那人唇角含着笑,但是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却是深沉。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闻人久捉了洛骁的手腕,紧盯着他,冷冷地出声问道。
“我知道。”洛骁轻轻应声,看着闻人久笑了笑,“只是时间太久,殿下总要给我一分念想。”
闻人久垂了眼帘道:“你若是觉得时间长了,趁早断了这念想还要更好些。”
洛骁便笑:“殿下这话却是在激我了。”退了出去,一手掀着帘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闻人久,道,“殿下保重。”随即才是真正放了帘子,让那随行的侍卫坐上了赶车的位置,驾驶着马车远去了。
闻人久回了东宫,方坐未多久,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却听到了来自宫里头德荣帝的传唤。
来的是个老太监,见着闻人久便是一礼,然后道:“殿下快去皇上那处罢,白日已经传了两回,都没见着人,那头已经是发了火了!”
闻人久一皱眉,道:“为的什么事?”
老太监也说了几句,也是说不清楚,闻人久一摆袖,阻了他的话,道:“罢罢,你也莫多言了,带孤前去见父皇便是。”
老太监躬身应了个“是”,领着闻人久便往盘龙殿赶。
入了殿已经快是傍晚时分,宫中灯陆续着全都点亮了,闻人久见到德荣帝时,只见那头听见动静便立即抬了眸子看了过来。福公公走过去将闻人久迎了进来,随后将殿门仔细关严了。
德荣帝瞧着闻人久,砸了几本奏折在桌上,开口便问道:“储家和林家的事是怎么算的,今儿个两家都已经告到朕的面前来了,只说家中田地被人强行缴了,这会儿还没个说法。”
闻人久垂眸看着桌上的几本奏折,拿起来瞧了瞧,随即却是将折子按下了,道:“若是说江南的储、林两家?7 既词怯凶庞∠蟆!辨告傅溃耙辉虑埃荚拥绞镜蓝业淖嗾郏嗾凵厦髅靼装椎匦醋牛ⅰ⒘侄艺套攀兰疑矸荩诮显缫炎魍鞲P砭谩W荼炯乙崖涓劬丛诮锨啃邪哉级啻Π傩账教铩6家苍扇饲叭サ鞑椋浪晕抟徊皇担且圆排四堑赖恼圩樱萌私叶嗾嫉耐恋厥樟酥匦路钟肓酥芪б蚶栽侄尢锏氐陌傩铡!币惶ы谱诺氯俚郏实溃案富室晕嫉木龆ú煌祝俊?br /> 德荣帝被问的一窒,想要发火但是瞧着闻人久那样清清冷冷的眉眼却又强行将火气压下去了,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这话虽然明面上没人说,但是上下几百年了,江南的那些子世家哪家不是暗自圈划田地的,你非要将这些事捅出来干什么?”
闻人久低垂着眸子,淡淡道:“却不是儿臣想要找茬,只不过弹劾的奏折都已经递到儿臣面前,儿臣这处也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罢。”
德荣帝被闻人久这样软中带刺的话气了个倒仰,缓了一缓,才道:“你这句话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可你又知不知晓,你这折子一批,储、林两家都将视线调转到了你的头上!你在宫中好好的,何苦非要与这两家结下梁子?”
闻人久便抬了眸子,道:“世家大族再势大,也不过是个臣子,他却还想为此犯上作乱么?”又道,“自去年始,大乾便天灾不断,流民人数已逾三十万,与其想着如何护着这些已然腐朽的世家大族,儿臣以为,不如将心思花费在如何安抚流民身上。”
德荣帝看着闻人久的样子,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你是想对那些世家下手?”
闻人久抿了唇,没有作声。
德荣帝觉得有些烦躁,他自来不擅长这些事,如今也并不想管这些事。许久,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这些折子你拿回去,朝堂上纵然多了些许新面孔,终究还不成气候。该如何做,自己掂量清楚就好。”
闻人久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离去了。
从宫中出来,夜已经黑沉了,闻人久却未直接回东宫,反而直接是去了严太傅的府里。
严太傅瞧见闻人久,便是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将人迎到大堂,瞧着他问道:“这是那头有动作了?”
闻人久点了头,道:“前日才收缴的地,今日却已经绕过孤直接告到父皇面前去了。”
严太傅喝了一口茶,道:“江南那些世家,家大业大,势力又盘根交错的,便是帝王也要忌惮三分。这会儿安逸的久了,蓦然被殿下拔了胡须,自然是气急败坏。”
闻人久道:“大乾的那些世家,放任了这些年,多半都已经腐坏到了根子上,不整治也是不行的了。”
严太傅道:“只怕殿下若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去治理这些世家,接下来还会有一场长期的硬仗要打。”
闻人久微微拢了袖子,沉着眸子道:“孤知晓。”看着严太傅,道,“春闱之后,新入朝的几个人,太傅瞧着如何?”
严太傅捧着茶盏,道:“虽经验还不足,但到底年岁轻,思想也不若朝中的老臣那般固化,若是能好生指引,自然也是一笔助力。”
闻人久点了头,看着严太傅道:“孤想将慕容远插到户部去。”
严太傅抬着眼瞧他:“朝中最紧要的六部江南世家占了一多半,户部尚书乃苏如海担当,他素来是亲近郑国公府一派,有他在上面压着,殿下若想将人安□□户部,便是进去了,只怕日后也会行事艰难。”
闻人久眯了眯眼,也缓缓抿了一口茶,复开口,声音又轻又锐:“那些,就要瞧他们自己的本事了。孤相信孤的眼光。”
第106章
瑠州不同于戍州,他与北域虽是遥遥相望,但是中间却隔着一个天堑戈壁。戈壁阻挡了北域与大乾的往来,直至三百余年前,大乾最盛之时,当时的帝王派遣大使北上开辟了一条通道,此后才算是打破了两地隔绝的状态。
此后大乾将自身的文明与富饶的物资带往了北域,不久之后,北域也开始上贡岁币,成为了大乾的附属,大乾与北域互通有无持续近三百年。
然而,自百余年前,大乾因几代帝王的不作为,逐渐开始衰败,而北域却因着大乾传播来的文明与自身国内有志之士的涌现,而日渐强大起来,虽然说当下还未明面上与大乾撕破脸,但是私底下却也小动作也开始愈发频繁起来。
驻守瑠州的这一支军队一直直属于德荣帝,纵然之前也曾有过其他将领驻守,但是多数都不过临时遣派,至多不过一二年便会有新人接任。是以这支军队虽然极高地保留了对帝王的忠诚度,但是训练与行军作战上,战斗力水平却过于参差不齐,军纪松散更是不必说。
洛骁来瑠州的第三天夜里,兵营里就爆发了一件小规模的士兵私下斗殴事件。
起因也简单,不过几个士兵喝醉了,意外中冲撞了另一伙人,先是一番口角,后来推搡之间,便就演变成了群体斗殴事件了。
洛骁将管理这一群士兵的百夫长叫了来,却见那头也是面色通红,浑身酒气的,竟也是个喝了不少的样子,顿时一股怒气便从心头升腾了起来,原先准备问的话却也不准备问了,直接将那百夫长降职为普通下士,罚了私下斗殴的那群人一人十军棍,这才暂且算是将此事了了。
洛骁带着一千骑兵来了瑠州,乔思林也一并来了,瞧着这兵营中的情况,同洛骁回了军帐,不等坐下来,瞧着洛骁就忍不住道:“这样松懈的军队,若是侯爷的定北军,用不到三万就能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
洛骁自然也是知道此处军纪松散,不整治不行,只不过一是这军队他未曾带过,风纪也散漫惯了,整治下来怕是要花费不少心思;二是虽然是在德荣帝面前领了虎符,但是到底年岁尚轻,在沙场上虽小有战绩,却也还未能足够压得住整个军队。
他也想过立即在军中施行禁酒令,只是禁酒令一出军中必是是怨声载道,只怕若是行事不当,到最后反而会害得底下的士兵与他离心。那到时候这军队怕是更难以管理了。
乔思林听了洛骁的顾虑,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脑袋,站在原地转了几圈,看着洛骁问道:“那难不成我们就放任这个事了?”
洛骁微微一笑,道:“自然不能放任。”看着乔思林,道,“只不过,来硬的不行,那么就试试别的方法便是。”
乔思林看着洛骁,眼珠子眨巴一下,晓得那头是有了主意,赶忙凑了过去便问:“将军的意思是?”
洛骁微微低头在乔思林耳边说了句什么,乔思林听着,点了点头便道:“行,末将这就去办!”
洛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罢。”
乔思林一掀军帐,便快步走了出去。
皇宫,御书房。
自从闻人久拿储、林两家开了刀,每日的金琉殿俨然就成为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文臣武将、世家大族,相互诘问,吵到最后直接让德荣帝不胜其扰地接连罢朝了三日。
德荣帝再次将闻人久叫道御书房来时,已经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朕不是说过让你要好好斟酌,自己掌握分寸吗?你这带着右相直接就上去扒了江南那些世家里外三层皮!”德荣帝几乎是低吼着道,“那些世家是好动的么?江南的那些子人,都是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根子深着,便是朕都不敢对他们如何,你现在不过只是个太子,位置还未坐稳,却就想着去动他们了!”
闻人久看着德荣帝,清清冷冷道:“岁前阑泽流民暴、乱,二皇兄带着将士强行将暴、乱压制下去了,然而这还未半年,阑泽一地又隐隐有暴、乱兴起,只不过在成规模前都叫地方官府给镇压住罢了。”又道,“北至戍州,南至南丘。几处重要的米粮输出地北旱南涝已持续二载,百姓无田可种,无粮可吃,朝廷却又发不出赈灾的银钱,这个时候,若是那些富可敌国的世家们不割肉,只怕就是要让那些流民集合起来拆了整个大乾的骨头了!”
闻人久的话并无什么激动高昂的情绪在里头,但是这样偏冷的音质不紧不慢地娓娓叙说的时候,却让人听在耳中,背后却不竟有些发凉。
德荣帝自然不是不知道大乾如今是个怎样的面貌,只是他一直都不想去管这些事。他看着闻人久,低声问道:“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闻人久直视着德荣帝缓缓道:“儿臣希望父皇能支持儿臣,推行新法以救国。”
闻人久手下的一众副将、参将等召集到自己的军帐中时,正值日落时分,众人心头嘀咕,但却见洛骁满脸笑意地在里头将人迎了进来。
屋子里头已经摆了几张矮榻,上面有酒有菜,瞧起来竟似是一场小型的宴会似的。
“各位请坐罢,”洛骁将周围几人看了一圈,笑道,“我初到瑠州,一切都还懵懂。只是日后要与诸位将军共同戍守这边境之地,今日特地在此略设薄酒,希望能与各位将军一同欢聚一番。”
瞧着洛骁这模样,众人心头略略放松一分,随即便四下坐了。一个钱姓的副将坐在洛骁右下方,笑着道:“将军这实在是客气了,按理来说,将军初来,这桌宴席该是由我们来请才是。”
酒确实是好酒,光是酒香便已经醉人。众人饮了两三杯,却见洛骁坐在上头并不与他们同个酒壶,心下不由得好奇。一周姓参领已经有些醉意了,大喇喇地便向洛骁开口问道:“将军与我们的酒壶不同,却不知将军喝得什么?”
洛骁便顿了一顿,抬头望着那周参领,笑着道:“周参领想尝一尝?”
那周参领看着洛骁不像是个生气的模样,便点了头大笑道:“却不知将军舍不舍得了。”
洛骁也笑:“这又有如何舍不得?”说着,向乔思林看了一眼,乔思林点了点头,端着手里的酒壶便轮番给场上的众武将到了一杯。那周参领最是好酒,见乔思林替自己道了,迫不及待地便端了酒杯便饮。
其余的武将见了状,也纷纷断了酒杯,只是杯中的液体还未沾唇,却听周参领那头蓦然出了声,道:“……这怎么是水?!”
第107章 相劝。
洛骁执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了转,便笑了,道:“这水不好吗?”
周参领将酒杯放到桌上,心直口快道:“水有什么好?没滋没味,哪有烧刀子喝的爽快!”
洛骁点点头,道:“这倒是。”看着那头脸上露出的满意之色,随后又环场看了看其他几人,缓声问道,“几位将军也是这么想的?”
钱副将心思不比周参领那般浅,眸子洛骁身上微微一转,知道他这是有话说了,倒也不轻易接话,暗忖片刻,只是也将酒杯放下了,将视线落到了洛骁身上:“将军的意思是?”
钱副将这般做派,其余几人也似是明白了什么,纷纷私下里对视一眼,心中略有几分惴惴,然后也一齐将视线转到了洛骁身上。
洛骁前世也来过瑠州,不过并不是驻守,只是出兵援助此处打了一次仗,他不认得其他人,但是对这个钱姓副将却还是有几分印象。当时带领这支军队的是朝中一个武将世家的子弟,长得油头粉面的一个男人,兵书读的不少,但是行军打仗却窝囊得很,带着整支军队吃了不少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