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一种信仰。
可如今“苍穹”的信仰将要成为笑话。
他们睁着发红的眼,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是真的,一少部分人甚至想掉头离开,但这时队长开了口:“自入‘苍穹’的那天起,我这一生便都是丰贤庄的人。”
队员看向他:“队长……”
“哪怕庄主真有问题,丰贤庄还在,‘苍穹’也还在,”队长沉声道,“何况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妄加评判,是非曲折总要查清楚,‘苍穹’的人什么时候连这点魄力都没有了?”
队员精神大振,齐声喝道:“是!”
一句话,他们便留了下来。
这些年丰贤庄和灵剑阁不对付,他们看丁阁主很不顺眼,而闻人恒和晓公子与他们庄主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也不成,于是队长最后找上了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对这二人说要继续跟着大家,虽说庄主不在,但丰贤庄还在。
——丰贤庄还在。
依丰贤庄的实力,确实有底气说这样一句话。
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明白他是想查清这事,即便担心里面兴许有内应,他们也没什么理由轰人家,便同意了。
“苍穹”的人于是跟着他们到达停放马车的地方,如往常那般跟上队伍,整齐而肃穆。
叶右上车前看了一眼,语气里混着一点点赞赏和少许意义不明的味道:“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大帮派,果然不一样。”
闻人恒道:“嗯,若魏江越以后能撑起来,魏家应该倒不了。”
叶右应了声,语气很平淡。
闻人恒看着他:“等事情结束后,你还有什么想法?”
叶右道:“师兄觉得我会如何?”
闻人恒深深地看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
叶右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刚回来的那两年我是真的恨,我的族人被他们屠杀殆尽,很多连全尸都没能保住,但他们一家人却和乐融融的,你说凭什么呢?那时候我真想设点套,把他们全家一个个地都宰干净。”
闻人恒无言把人抱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叶右闭眼靠着他,下意识想再说点什么,这时只听脚步声响起,便挣开他的怀抱坐好。
下一刻,谢均明挑开车帘,带着百里长老大咧咧地迈了上来。
闻人恒颇为温和地望向手下,想问他为何不快点驾车走人,偏要让这货找到机会进来。
“……”刀疤男坐在车外,万分无辜地和门主对视。
谢宫主是什么人啊?他铁了心想上来,自己就是把马车架得飞起来也不管用。
闻人恒便收回目光,不太爽地看着某人。
叶右也看着谢均明,笑着挑眉:“怎么不陪你弟了?”
谢均明打量他,隐约觉得这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但叶右这些年已经习惯将痛苦掩盖,对控制情绪也练得如火纯青,半点破绽都没露。谢均明只能收起打量,说道:“他总是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好像我抛弃过他似的,我这不是怕宝贝吃味么?”
他说罢瞅着百里长老:“宝贝,你吃味么?”
百里长老想也不想道:“吃。”
谢均明对叶右摊手:“你看吧。”
叶右扫一眼手下。
百里长老沉痛地别过头不与教主对视。
他也不想的,但寨主镇不住谢均明这祸害,只能教主来,他这不是想图个清净么?
闻人恒不想搭理他们,对手下道:“走吧,到下一个小县把他们放下。”
谢均明敏锐地听出问题:“你们又要去哪儿?”
叶右道:“有点事要办。”
谢均明道:“哦,不能跟?”
叶右含笑望着他。
谢均明便耸耸肩,放弃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下午便到了距离晚萍堰不远的小县里。
闻人恒找到几位前辈,告诉他们师弟的身子太虚弱,自从上次受伤就一直没养好,后来在晚萍堰又落了一次水,实在不宜赶路,所以他打算休息两天再走,前辈们就先走吧。
葛帮主道:“那不如我们也休整两天吧,咱们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闻人恒道:“不了,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过两天会去五蕴城39 找你们。”
几位前辈立刻知道这才是重点,丁阁主问:“是和白子有关?”
闻人恒道:“没关,是私事。”
他这样一说,几位前辈倒也不好再追问,只反复确认了一遍这二人不是要去见白子,这才松口,转天一早便带着人继续往五蕴城赶,将闻人恒和晓公子扔在了小县里。
丁喜来原本也想留下,但听说是处理私事,只能识趣地走人。
他先是在马车里睡了一觉,然后吃了些东西,接着跑出去方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问道:“少天,卫大哥呢?”
任少天道:“不知道,早晨就没看见他。”
丁喜来道:“他被我爹派出去了?”
任少天道:“很可能。”
丁喜来不解:“这种时候会去哪?”
任少天没开口,见少爷一下下地瞥他,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说道:“我要是没猜错,队长应该还在那个小县里。”
“为什么……”丁喜来一顿,“噌”地坐直身,“我爹让他盯着晓公子?”
任少天道:“嗯,晓公子和闻人门主是黑子,更别提手里还有人质,白子要联系也是联系他们,阁主肯定不放心让他们留下,不过阁主这样明着派队长去,我想那些前辈都是知道的,甚至他们也派了人。”
丁喜来恍然大悟,紧接着问道:“你呢?你就不担心晓公子的安危?”
任少天道:“有队长在,没事的。”
丁喜来道:“卫大哥是魔头的对手么?”
任少天沉默地摇头。
丁喜来提议:“反正那里有这么多人了,咱们也偷偷跑过去吧?”
任少天道:“不行。”
少爷的安危当然是排在首要的。
丁喜来看看他,觉得似乎劝不了,只能认命。
另一边,闻人恒和叶右买好东西,一起去了城外。
寒衣节前后,路上都是祭奠的百姓,有些提着包袱步履匆匆,很可能是要直接去墓地,有些则在路边寻了一块空地,蹲着烧起纸来,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压抑着的呜咽,和着灰白的天空,更显凄凉。
叶右被师兄拉着,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对着何极山的方向点燃了纸钱。这里离何极山太远,他们没办法赶过去,只能用这种方式悼念亡师。
闻人恒道:“等事情结束,咱们再回去给师父上香,顺便告诉他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叶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师父会不会生气?”
闻人恒道:“他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应该不会的,况且这些年我总是和他说起这事,他早已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了。”
叶右好奇:“那你都说了些什么?”
“说你太不听话,一直躲着我,”闻人恒看着他,“这些年你是不是派人盯着我了?”
叶右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闻人恒不信。
这些年每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他很少能在何极山撞见师弟,每次不是去早了就是去晚了,这混蛋绝对是在故意躲他。
叶右不想惹祸上身,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闻人恒也不想这时候和他算账,只握了握他的手,这便放过了他。二人都没有再开口,垂眼望着地面,等纸钱烧得差不多才往回走。
进了小县,闻人恒便招来双极门的人,低声对他们吩咐几句,然后拉着师弟坐上马车,快速离开了这里。
双极门的人落后他们一步出发,观察半日,基本摸清了跟踪门主的人,然后在一次休息时,刀疤男主动找上这些人,聊了几句关于“为何要跟着我家门主”“是不是看上晓公子了”“是不是想对我家门主不利”等等的话题,直到听见对方再三保证说不会害他们,这才作罢,默许了这些人的存在。
接下来的路,双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前一后跟随马车到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前,接着就不动了。
那几人看了半天,卫晋第一个觉出不对劲,大步上前,不顾刀疤男的阻挡掀开了车帘,只见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早已不知何时溜了。
几人:“……”
刀疤男道:“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有说过这里面是门主和晓公子么?”
几人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扭头走了。
叶右这时已经易了容,与师兄一起到了华杨城。
从小县到华杨城只有一天的路程,这也是为何之前闻人恒询问叶右那个问题时,叶右能瞬间明白师兄指的是哪里。
路上仍有不少祭奠的人。
叶右买了一瓶酒,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杨家的守墓人,进了墓地。
此刻天色已晚,火红的残阳盖了半边天,血似的。
杨公子虽然离开了华杨城,但扫墓的事杨家大宅的人都已做过,墓前摆着水果,地面还有烧过纸的痕迹,妥妥帖帖的。
叶右看着一排排的墓碑,在最前面的一个墓前停下,点燃了带来的纸钱。
他沉默半天,等纸钱快要燃尽的时候才低声道:“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祭拜他们。”
闻人恒知道师弟是怕被人察觉出不对劲,心里一疼,握紧了他的手。
叶右继续道:“以前极少数的情况,我会趁着晚上来这里看一眼,大部分时候都是混在人群里,在城外找个空地把纸钱烧给他们,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我总觉得会缺我这一份似的。这墓是那群畜生建的,他们当年杀完人之后就装好人替杨家敛了尸,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特别想把这墓挖了。”
闻人恒道:“你若是想……”
“不用了,”叶右道,“这里本来就是杨家的祖坟,只是那事过后他们改建了一下,其实人死后到了地府一碗孟婆汤灌进肚,前尘旧梦便都忘了,谁还在乎是被谁葬的、又是如何葬的,在意的只有咱们这些活着的人。”
闻人恒心里制不住地疼。
自从猜出师弟的身份,他便查过当年的事。
那三个世家的下场一样,族人很少有人能留全尸,其中最惨的便是杨家家主,人们最终就只找到一颗人头,身子却混在一堆碎尸里,白道们不知该怎么拼,最终干脆一起烧了,埋进了一个墓穴里。
他都能知道,师弟肯定早已知晓父母连全尸都没留下。
他忍不住从身后把人搂进怀里:“以后我陪着你。”
叶右“嗯”了声,拍拍他的胳膊:“师兄,我想单独和他们说几句话。”
闻人恒自然随他,放开他离开,等回头一看,见师弟早已跪在了墓前。他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果然就只说了几句话,这便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闻人恒隐隐有一种猜测,问道:“都说了什么?”
叶右道:“没什么。”
他刚才说马上就要替他们报仇了,但他们得原谅他,因为杨家要绝后。同样的,他媳妇家也要绝后,不过他和师兄在一起很快乐也很安心,这一生只这样就足够了,别无所求。
他看着师兄,终究补充了一句,似笑非笑道:“我对他们说给他们找了个儿媳妇。”
闻人恒不置可否,看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酒,问道:“你这酒是买来喝的?”
叶右嘴角那点笑意倏地收敛了几分,摇头道:“不是。”
闻人恒也觉得不太像,因此才会多问一句,闻言便看着他。
叶右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华杨城外的一处山谷。
闻人恒记得这个地方,师弟失忆后第一次吐血便是在这里,也正因如此,他后来听见师弟说练了《追成散》的人失忆时不能动情或动怒,才会猜出师弟是杨家的人。
他只是一直不清楚师弟在杨家住了几天都没事,为何一到这山谷就会被激得吐血。
如今花期已过,流珠花早已谢了,只剩枯败的枝叶,在暗色的山谷里静静站着。
叶右把那壶酒打开洒入山谷,说道:“这些花都是我种的,我娘一直很喜欢流珠花。”
闻人恒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叶右找地方坐下,也没开口。
闻人恒陪他坐了一会儿,敏锐地觉出他的心情似乎比在墓地时还要糟糕,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叶右道:“我每次来这里,心情都不太好。”
闻人恒道:“那咱们回去?”
叶右道:“你不好奇?”
闻人恒道:“是好奇,但你若不想说,我不勉强你。”
叶右道:“以后都不逼我说?”
闻人恒体贴地点头:“都不逼你,你以后若还想来,我还陪着你。”
叶右满意地站起身:“那咱们走吧。”
闻人恒:“……”
叶右低头看看他,嘴角带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闻人恒无奈,只能跟着他起身,用行动告诉他“说不问,就不问”。叶右终于没再逗他,因为清楚以后来的次数一多,师兄还是想知道的。
“其实没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又一次收敛笑意,看向山谷,“我当年逃命的时候没敢走官道,走的都是一些小路,结果半路上突然听见后面有马蹄声,我太害怕就藏了起来,恰好就是这里。”
他静了一下,说道,“之后我听见人声在靠近,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吓得没敢呼吸,再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姓杨的竟敢把秘籍烧了,我要让他死无全尸’。”
闻人恒想到杨家主只剩一颗人头,顿时猜出一个可能,瞳孔一缩,低声道:“别说了……”
“比你想的还要糟糕,”叶右知道师兄猜到了,说道,“华杨城外只有这一处山谷,地方又不算太偏,所以他们没把我父亲的尸骨整个扔下来,而是用内力震碎了才扔的,当时我就在这下面,没敢吭声,在他们走后也没敢多做停留给我父亲收尸,等我终于有能力回来,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了……”
闻人恒把人按进怀里:“够了阿右。”
叶右道:“我那时太小,现在让我辨认,我已经分辨不出来那话到底是谁说的了,反正全杀了便是。”
闻人恒道:“嗯。”
二十年,叶右一个人揣着这些仇恨揣了太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反倒是闻人恒第一次听说整件事的经过,回客栈后仍久久不能释怀,还要让叶右安慰:“师兄,人要向前看。”
我是在心疼你。
闻人恒无奈地看他一眼,把人捞进怀里,拍拍他的背。
叶右下意识想再安慰一句,但师兄的怀抱太温暖,温度似乎能一直渗进心脏,他垂下眼,忍不住贪恋地向师兄靠了靠。
二人只休息一晚,第二日便离开华杨城赶往了五蕴城,他们午时抵达一座小镇,挑了一家酒楼,上楼吃饭。
闻人恒经过一路的观察,感觉师弟的心情虽然恢复不少,但与平时相比还是差一点,于是点了一桌子师弟喜欢吃的菜,顺便要了一壶酒。
叶右抿了一口,舔舔嘴角挑剔道:“没有‘风醉’好喝。”
闻人恒简直要被气笑了:“宝贝,这么小的镇子去哪给你找‘风醉’?”
叶右道:“说说而已,不过你喊宝贝挺好听的,再喊一声。”
闻人恒哭笑不得,只能又喊他一声,然后为他夹菜,示意他老实吃饭。
叶右先前总在装虚弱,很久没喝过酒了,这次好不容易能碰酒,便多喝了几杯,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他擦擦嘴角,准备去一趟茅厕,结果刚刚打开门,就急忙退回到了屋里。
闻人恒正在擦手,见状一怔:“怎么?”
叶右低声道:“魏江柔。”
闻人恒又是一怔,起身走到他身边,无声问:“还有谁?”
叶右摇头表示没看见,但魏江柔既然能在这里,魏庄主和魔头应该也在。闻人恒知道这个道理,尚未开口,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顿时凝神屏息。
数息后,只听盟主的声音传了来:“小柔,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和别人吵架。”
“……我没有动不动,”魏江柔很委屈,“是他们说我爹的坏话,我气不过理论了两句。”
盟主道:“你爹是白子,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魏江柔道:“可我爹是有苦衷的。”
盟主道:“他这么说你就信?”
魏江柔道:“我信的,我爹从不骗我。”
盟主静了一下,叶右耳力非凡,立即听出他们身后又上来两个人,估摸便是魔头和魏庄主。下一刻,盟主再次开口,明显缓和了语气:“那也谨慎一点,现在到底不比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