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过来了，前阵子不是才刚来过吗？”老爷子坐在轮椅上，故作严厉地对华城说话，李帆分明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叠，喜悦都快要溢满整间屋子了。
华城可能非常习惯这老爷子的说话方式了，自顾自地给窗台花瓶的花瓶插上新鲜的百合花：“上次奶奶不是说喜欢百合吗，我就给你们带了一束过来，不过，主要还是带朋友来看看，奶奶呢？”
“老婆子！小城来了！”老爷爷操着沙哑的声音朝里面大喊了一声，才眯着眼打量离门口不远的李帆，仿佛才刚发现门口还站了个人似的：“站那干嘛？来了你就找地坐！”
老爷爷如此自来熟的“待客之道”，反而把李帆原来的紧张击溃得无影无踪了，李帆熟练地朝着老爷爷露出超八颗牙齿：“爷爷好！我叫李帆，是华城同学，叫我小帆就行！”
华城插完花回来，见李帆还愣在门口，见怪不怪地笑着把李帆领到了屋里坐，朝老爷爷说：“小帆上次吃了奶奶的酒杯印，非要我带他来看看，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点心，人得长多美。”
啧，没想到学霸嘴巴比我的还甜，慢着……小帆？
不知道为什么，李帆听到这个称呼从华城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脖子一热，他轻咳了几声，装作不经意地往脖子那里一抹，果然，手掌是冰凉冰凉，温差太大，冻得脖子一哆嗦。
这时，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声音，内堂里走出来一个老奶奶：“我这里刚好新做了一些糕点，刚才热了一下，小城，小帆，来尝尝！”
老奶奶围着围裙，把手里的碟子放到书店的小圆桌上，眯着眼睛朝着华城和李帆笑。
李帆突然间反应过来点什么，脱下耽美文库，从里面拿出两条红色的细羊毛围巾，走过去亲手给爷爷奶奶围上：“上次华城带出来的酒杯印真的非常好吃，奶奶的手艺真好，爷爷有口福！”
“老爷子都吃一辈子了，想必都腻了，”老奶奶指着小圆桌上的糕点，对李帆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围巾很暖和，小伙子长得帅心地也好！”
李帆“谢谢”还没说出口，就看到老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摇着轮椅过来了，就着牙签吃了一块小年糕，说：“谁说腻了，再吃一百年都不腻，还有，帅有什么用，想当年，追我的姑娘都排到村口了，小帆，有姑娘追你吗？”
老奶奶：“哎，你这老头子！”
李帆笑道：“没有，一个追我的姑娘都没有，可能还不够帅！”
听这一席话，屋里的人都笑了，李帆看了看华城，往日里平平淡淡宠辱不惊的学霸，现在也笑得很开心，李帆于是笑得更欢了。
只是笑着笑着，李帆又从笑声里品出了一丝酸楚了。
初冬里的万家灯火，等的都是别人，哪有一盏为他而留？
他忍不住上去，弯下腰，轻轻给了老奶奶一个拥抱，把头埋在老奶奶的围巾上，老奶奶估计对这一出有点懵，良久才一下一下地摸着李帆的寸头，关切地问：“怎么了孩子？”
李帆依旧没有抬起头，他现在鼻子有点酸，等他终于整理好情绪，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个大笑脸：“哈哈，我也想试一下围巾有多暖！”
屋里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李帆觉得自己终究是有点失态，努力想挽回一下，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就知道老爷子要吃醋，那就都抱一下吧！”
李帆说着就又弯腰抱了老爷子一下，最后，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看向华城的方向：“也给我试试你的大衣有多暖？”
华城站起来，打开大衣，弯起嘴角，轻轻说道：“来。”
李帆缓缓地走过去，慢慢伸手扣住了华城的腰，把头埋在华城的肩膀上，华城合上大衣，把李帆包裹在里面，一只手臂圈住了李帆的肩膀，另一只手抚上了李帆的后脑勺。
华城在李帆的头顶轻轻问了句：“还暖吗？”
李帆迟疑了一会，出口的那个字平稳而悠长：“暖——”
华城和李帆在“书店”吃了小点心，闲聊了会儿，还义务帮老爷爷和老奶奶打扫了房子，别看书店外面的牌匾落满了灰尘，其实，书店里面特别整洁，书店里的书都搬到了低矮的书架层，估计老奶奶经常有打扫。
所以，打扫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他们两老两少，吃完简单的晚饭后，各自干各自的，偶尔搭话，消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期间，李帆还和老爷子下了几局象棋，华城随意取了本书，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走的时候，李帆站在门口，问老爷子：“我以后能常来吗？”
老爷子装作很气愤的样子，哼哼地说：“走走走！别来烦我，一个两个的，不得清净！”
老奶奶倚着门框，手随意放在老爷子的肩膀上，笑着对李帆说：“别听他胡说，他巴不得你们天天来陪他玩呢！”
华城和李帆笑着和他们摆手，从小巷子里出来，华城给李帆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问李帆要去哪，在车子快要发动的时候，他还是敲下车窗，问了李帆一句：“要我送你么？”
李帆扒在窗口上，笑着说：“不用了，又不是小女生，也没什么危险的，今天谢谢啊，学霸，那我就先走了。”
关上车窗，李帆给司机报了个地址：“麻烦送我到A市一中大门，谢谢。”

第26章 留宿

“嗯，知道了……行了，会的，你和爸好好玩，记得给我寄明信片……嗯，挂了。”
华城轻轻推开家里的门，就看到窝在门背后的翠花“咻”地一声站了起来，盯着来人摇尾巴。
家里没人的时候，这只蠢狗就喜欢躲在门后面等人，记得有一次，华城妈从外面回来，一个兴奋，猛地一推门，翠花差点被拍成了纸片狗，可这只狗丝毫不会学乖，华城都怀疑那次把它的脑袋撞傻了。
“傻狗。”华城蹲下来顺了顺翠花的背，就到冰箱里取出食物，用微波炉叮过后，倒在翠花的食碗里，闻到香味 ，翠花立即摇着尾巴，围着华城转了一圈，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吃晚饭了。
华城家的狗一点也不洋气，它不吃狗粮，家里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也许老天觉得去年太多人吐槽他入冬失败了，今年的冬天就来的特别早，几乎是一两个冷空气过境，大家就都把夏天的衣服藏到衣柜底下去了。
微博上，故宫下雪图传得火热的，华城爸妈好不容易凑了个共同的假期，于是抛子弃狗，一起订了往北京的飞机票，来了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家里没人，华城不知道惦记着什么，一大早就醒了，反常地有点睡不着觉，他自己戴着耳机围着小区跑了几圈。
中午的时候，华城泡了一壶功夫茶，坐在书房里悠哉悠哉地看书，翠花就乖乖地趴在书房地毯上，偶尔伸个懒腰，偶尔起来蹭蹭华城的裤腿，哼唧几下。
晚上，华城看着网上找的视频，准备给自己炖一锅海马乌鸡汤，乌鸡呢，细心的彭颖女士已经用一次性饭盒装好放冰箱了，海马呢，则是家里的常备小配料。
华城刚盖好瓦罐，就看到翠花晃悠进厨房来扯他的裤腿，把他往外拉，华城取下围裙，跟着翠花走到客厅，才发现是桌面上的手机疯狂地在震动。
“喂，妈啊，我有好好吃饭，正煮着汤。”
完美回答有好好吃饭，并且回答了现在在做什么。
手机那边比较吵杂，混着一大堆杂音，彭颖女士欢快的声音传来：“哎，臭小子，我又不担心你这个！我和你爸正给你挑礼物呢，这礼物保证你喜欢，你小时候可喜欢了！”
华城笑笑，他妈就是这样，每次出门都在饭点来电话，欲盖弥彰地不相信他儿子的厨艺，毕竟儿子还没有给她煮过菜：“美少女啊，你就别给我挑了，让爸多给你买点呗。”
彭颖女士估计在和华城爸说话，华城听见手机里的声音隔了一层膜，而后才又比较清晰地传来彭颖女士依旧兴奋的声音——
“你爸还能少了我的不成，对了，我和你爸正逛着圣诞主题公园，你羡慕的话就早点找个男朋友，爸妈友情赞助你们机票！”
嗯？圣诞？
听到“圣诞”两个字，华城愣了一下，都忘了反驳她妈一如以往的男朋友不男朋友的相关话题：“妈，我有事先挂了，你们好好玩。”
华城挂了电话，马上就翻开了手机的日历。
怪不得今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原来下星期一就是圣诞节，所以今天应该是李帆的生日，华城想起去年李帆的“失踪”还有孔老师拉他去办公室里说的那番话，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华城转手就给李帆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关机。
华城突然间有点慌，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潜意识告诉他应该回宿舍，可理性分析后又觉得不太对，最后，华城把翠花托付给隔壁的大叔，以可以回学校蹭食堂为理由，说服自己，裹着寒风回学校去了。
华城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六七点了，冬季昼短夜长，天早已经黑了，只有楼道的灯不辞劳苦地泛着暖黄色的光，宿舍关着灯，华城站在宿舍门口，觉得自己的手应该和宿舍的铁门一样冷了。
李帆是被突然间透过眼皮的光刺醒的，他眯了眯眼，伸手挡住了上头的光，良久，等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才就着躺着的姿势，艰难往门口望去。
李帆皱着眉头看了很久，好像才发觉裹着大衣回来的人是谁一样，说：“原来是你啊，没记错的话，今天星期六吧，你怎么回来了？”
华城一打开门，就闻到啤酒的味道，开灯，才发现，他要找的那个人就躺在宿舍的床上，宿舍里面没有暖气，但那个人只穿了一件长T，也没有盖被子，他急忙走了过去：“你是不是喝酒了？”
李帆自从成功认出了进来的人进来的人后，就不再怎么清醒了，意识再次混混沌沌的，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没有……不，不对！喝、喝了一两罐？”
华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很不对劲，他搓暖了自己的手，才伸手摸上了李帆的额头，发现有点烧，他俯身又用脸确认了一下，心里立即生出一把无名火来，他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长大衣，盖在李帆的身上。
李帆迷迷糊糊地就往大衣里面钻，华城这才把旁边的棉被扯过来，叠着带着体温的大衣，盖在李帆身上，给李帆塞了个严严实实，看到李帆把半张脸都埋进了棉被里，他叹了口气，问：“头晕吗？”
李帆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上头的人看，仿佛他是一下子忘了面前的人是谁，又好像是他已经听到声音了，努力在分辨声音的意思。
华城也看着他的眼睛，没听到他答话，只好走开去自己的柜子里拿退烧贴，李帆的目光就这样一直追随着，直愣愣地盯着华城看，一直到华城又坐回床边，他却又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面。
李帆不说话，华城也不说话，只撕开退烧贴，小心地贴在李帆的额头上，贴好后，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李帆的口鼻来。
嘴巴露出来，李帆好像被下了“禁言”的解禁令一样，小声地说：“……有点。”
华城听到声音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李帆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了一趟马拉松，回答了他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华城又拿了驱风油给他涂在太阳穴上，找不到李帆的杯子，他用自己的杯子给李帆倒了一杯温水。
李帆半坐起来，扶着华城的手，很配合地喝水，完了还眨眨眼对华城说：“你又要扔杯子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华城知道他这是想起高二那会体育课上的“水杯事件”了，有点好笑，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李帆嘴角的水渍，无奈道：“我不扔，我本来给你带了鸡汤，不过你现在也喝不了，乖，你睡一会儿。”
华城起身关了宿舍的灯，只留了一盏书桌灯，开着最微弱的暖光，可是，李帆哪里肯好好睡觉，依旧瞪着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他走到哪里，那目光就赖到哪里。
华城听到李帆问他：“星期几？”
“星期六。”华城搬了张凳子在李帆床边，大有和李帆玩看谁先眨眼谁输9 的游戏的准备。
又是良久，李帆才悠悠的开口：“就说我没记错，可是——你们现在不应该在家里开开心心的才对吗？”
华城一愣，就听到李帆接着自己的话语说：“不像我。”
李帆虽然是看着华城说话，却丝毫没有一点点希望对方回应的意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爸不喜欢我。”
“我也很讨厌他，可是，可是……”
“……我妈去世了，我自己一个人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
华城一直都相信李帆肯定有什么东西埋在心里不肯说，那应该是一件他觉得撕开了，就会让自己受伤的一件事，他今天这是准备扒开自己的内心？
华城不敢想，轻轻叫了一声李帆的名字。
可李帆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阿姨也不喜欢我，爸爸在的时候，她就对我笑，可是她很可怕的，她、她曾经跟我说一些很可怕的话，我那时候还小，总觉得我被全世界都不要我了……”
“我那段时间很不开心，同学们都说我很奇怪，他们都不和我玩。”
光听声音，华城还以为李帆对这段事情麻木了，因为他说的古水无波，没有一笑而过，也没有听出声音的哽咽来，他好像只是在说一段无关紧要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还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
倘若华城没有在书桌灯微微的映照下，看到李帆脸上的水光，自眼角盈盈而向鬓角的话，可能就被骗过去了。
华城总算有一点点明白李帆对“朋友”变态的重视是来自哪里了。
华城把书桌的灯也关上了，宿舍一下子陷入了单纯的黑暗，他不敢给李帆擦眼泪，他潜意识里认为，李帆不会想让别人知道他这样子，于是，他只从自己床上拿了床被子，在李帆的旁边躺下，把被子盖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华城伸长了双臂，隔着被子把李帆抱紧自己的怀里，李帆轻轻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反抗。
华城总觉得李帆是那种在父母的爱里浇灌出来的人，要不然他怎么那么阳光，像是遇到什么事情，笑笑就一点事情都没有一样，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人其实藏了很多秘密的呢？
那些秘密，好像一剥开就会痛得满地打滚，就会失去什么。
大概开始于那个时候吧，那个时候，华城总觉得李帆对朋友的态度有点太过在乎了，无论哪个朋友都是，总觉得怪。
后来，李帆失踪了几天，他又从孔老师口中，隐隐约约知道，李帆和家里可能有点矛盾，却总也想不到是什么。
这个人啊，看着对谁都好，其实谁都不相信吧。
华城不禁隔着被子一下一下顺着李帆的背，就像撸自己家里的翠花一样，思前想后了很久，华城轻声问了句：“李帆，你觉得‘长安与日，孰远？’”

第27章 墓园

李帆没有回答，但也许也迷迷糊糊听到了声音，他不安地往被子里面拱了拱，华城猜测，他大概是睡着了。
华城伸出手寻着李帆的鬓角，小心翼翼地由前而后地擦拭了一下，果然，鬓角都湿了，华城只觉得心里的肉也泡在了这浓浓的湿意里，软得一塌糊涂：“你一定也说太阳远吧？”
华城自顾自地说完，又觉得不对味：“不过，就你这性子，应该会笑着跟我说，‘地球与太阳的最大距离是1.521×108千米，约在每年七月初，最小距离是1.471×108千米，约在每年一月初，而长安在地球上’结果可能还反问我一句，‘你觉得呢，学霸？’”
“可是，李帆啊，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不就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你看，明明你现在就在我怀里的，可我……
次日早晨，李帆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听到闹铃的那一刻，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使劲地晃了几下脑袋，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抓过放在床脚的手机，关掉了闹铃。
“早上好，还头晕吗？”
宿舍里，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李帆的脑子几乎是过电一样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往华城的书桌那边看过去，果然发现学霸大人一如既往地在书桌前，一本正经地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