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贾琅便觉着有些不对劲了。他迟疑道:“你作画......无需用毛笔么?”怎生连墨也不曾磨?
“不用,不用,”史湘茗笑眯眯抬头,将揣于袖中的一块东西与他看,“我用此物便好。”
隐隐看着,似乎是块黑色的、尖锐的东西。贾琅仔细一看,登时面色大变!
第33章
这竟是一块烧的焦黑的木炭!
他来回打量着正迫不及待挽袖子的史湘茗, 一时间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如何是用木炭?难道这人, 竟是要画素描不成?可这世间却无人用此物作画, 莫非......
他犹未想完,史湘茗已然开始催促了:“可好了?”
贾琅忙道:“好了,好了。”
他却得等再看看, 若是这人果真画出了素描再去相认不迟。
史湘茗画画的时候颇有种大家的派头,一面用那余光仔细地端详着椅子上的一人一猫,一面已是下笔如飞,木炭摩擦那纸张的声音不绝于耳。诸位神仙兴冲冲地跑过去围观,看到时皆叹道:
逼真二字一出, 贾琅便知, 自己的猜想怕是十有八九了。
阎王沉默良久, 半晌才发过来一行盘旋着黑气且有一缕头发散于其上的字。
然而诸位神仙皆不将其当回事。
贾琅见了,也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对面专心作画的小少年。
生的的确是好看,却是与贾琅全然不同的那种好看。贾琅虽生的一张有些圆圆的脸,却因眉目都如水墨画般清冷,反而更有一种超然脱俗之感。然而此人,眉目弯弯,见之便让人觉着......想要动手掐上几把。
简而言之,就是正太。
贾琅很不像话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在有人比他还长着一张稚嫩的脸......
他可是被那些长辈们掐怕了。
大约一炷香后,史湘茗费力地把猛地展开给他们看:“你们觉着如何?”
贾琅望去,果真是一副素描。一人一猫皆栩栩如生,画中的少年嘴角噙笑,那猫咪亦是毛发必现,活灵活现的。
贾琅望着他求表扬求夸奖的小眼神,不由得便升起了几分捉弄之心。
“画的倒是好,只是......”他故意拉长了音,“只是......”
鱼儿果然迫不及待地上了钩,史湘茗眼巴巴地望他:“只是怎么?”
“只是这样的画,我见多了。”贾琅笑道。
“怎么可能!”史湘茗瞬间便炸毛了,“怎可能见多了,你且说来我瞧瞧,这世间应只我一人——”
“如何只你一人,”贾琅凑近他笑道,“这素描画法......哪家画室不教呢?”
轰隆一声,像是一个惊雷打在心头。
史湘茗小少年木呆呆地转过头看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他方才未曾意识到的东西。他那一张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了,结结巴巴张口道:“你......你是?”
贾琅笑而不语。
白衣小少年看了他半晌,然后怯怯问:“全世界无产阶级只有联合起来,才能?”
他屏息等待着,期望着对方脱口而出那熟悉的句子。可是站在他对面的锦衣少年蹙起了眉,眼睫微动,似乎完全不解其意。史湘茗顿时急了,几乎要跳起来:“你不知道?”
见他急的不得了,贾琅也终于良心发现不再逗他,笑道:“我如何能不知道?全世界无产阶级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你说,我说的可对?”
他的语音刚落,史湘茗便大踏步往前跨了一步,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眼含热泪迸发出铿锵有力的三个字:“亲人哪!”
说起来太上老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道:
离月老的姻缘殿最近的嫦娥腾云驾雾的去了,待到回来之时不由得嘴角抽搐,一张芙蓉面上满是浓的从眉角眼梢化开来的笑意。
她道,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史湘茗眼泪汪汪一个劲儿摇着对方的手,几乎要扑到贾琅怀中去。
身后正冷艳坐着观望的水溶顿时不愿意了,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把贾琅往后拉了拉,让扑过来的小少年成功的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贾琅的心中也不是波澜不惊的,他来到这里十余载,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同的穿越人士。因而任他握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对方已然溢出眼眶的泪珠儿,一时也不免有些感叹。
只有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方能体会到同乡之人的好处。不仅仅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共同追忆,更是因为那是一种无言的慰藉,让人可以闭上眼睛欺骗自己,我不曾远离那个无比熟悉的地方,就像船不曾驶离它的港湾。
虽然明知是奢望,却又总忍不住去想念。
只是......
贾琅默默看了眼仍眼泪汪汪的小少年。
他整理情绪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些?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史湘茗这才擦了泪,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真实在历史上存在过的朝代吗?”
贾琅:......
你一定是在逗我。
他委婉地提醒对方:“你的姐姐叫史湘云。”
“是又如何?”史湘茗显然不解其意,“我生下来便知道此事了。”
贾琅几乎要捂脸,这孩子怎么迟钝到了如此程度!不得不更进一步提醒他:“你未曾读过红楼梦?”
可是对面的熊孩子一挺胸膛,颇为自豪道:“从未。”这两个字说的颇为坚定有力,听的贾琅也不由得连连摇头。
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果真不懂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
水溶冷眼看着二人相谈甚欢,觉着自己已经失宠了。
这世间,为何总有那许多来侵占阿柒心神之人?
简直让仙不爽!
贾琅之后细细问过方知,原来史湘茗前世便是一个画家,自幼痴心于画画,于其它事上丝毫不上心。谁知一次外出采景,莫名其妙便从地上裂开了一道大缝,他整个人便掉了下去。
史湘茗如今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当初还以为,是世界末日来临了呢!”简直像是恐怖片一样的场景!
再醒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口不能言方生出来的小婴儿,成为了史湘茗。
“原来如此。”贾琅这才清楚了来龙去脉,不由得感叹道,“此事果然奇异。”只是,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似的,总觉得异常的熟悉呢。
不待两人再叙些什么,那面贾母已经派人来喊,说是在园子中摆宴了。二人只得掩过这话不提,过去园中,薛姨妈、贾母并张、王二位夫人早到了。两人同兄弟们一同坐下,自是不在话下。只是怀中的小四似乎又闹了脾气,横竖非得坐到贾琅与史湘茗的中间,让想缠着贾琅的史湘茗可怜巴巴站在一边,那眉眼委屈的很。
毛团子瘫在那个紫檀束腰五足嵌玉圆凳上,像是在上面铺了个毛绒绒的坐垫,坚决不起身。
贾琅知道他在闹脾气,一时也颇为无奈。只得与史湘茗隔开坐了,这才让猫大爷重新扬起头来,慢腾腾地坐直了。
几年前都是水溶抱着尚且稚嫩的小贾琅用餐,如今却正好翻了个个儿。贾琅见他是毛爪子,便用小调羹亲自一勺勺喂了去,喂得那猫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很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贾琅摇头失笑,心中却明白,这人是在撒娇呢。
无论在世人面前是怎样一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模样,在遇到自己时,却总有让人意外的一面出现呢。偶尔会耍小脾气,会需要自己来照顾他,这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着水溶更像是一个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神。
他们一人一猫配合的默契无比,莫说桌上的其他人都颇为诧异地看过来,就连那一众围观的神仙都觉着牙酸。
唯有观世音关注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贾琅摇摇头。
那可是贾宝玉,贾府正儿八经的凤凰蛋,素来最喜欢在脂粉堆里厮混的。他嫌弃这些男儿腐臭,怎么肯坐在这桌?定然找他的姐姐妹妹们去了。
扭头看去,此刻宝玉果然正欢喜不尽,忙忙将自己面前的一道风腌果子狸往黛玉面前送。
“林妹妹快尝尝这个,好吃的,比那寻常之菜更有滋味!”
黛玉皱着眉又移了回去:“怪腻歪的,二哥哥自己用便好了。”
桌上端庄坐着的宝钗盈盈浅笑,可是口中却有些没滋味了。连带着湘云心中也有三分不喜,想着自己难得来一次,怎么却无人搭理,不由得闷闷的低头,无精打采挑着那珐琅碗中的饭粒。
第34章
水溶并未吃上几口, 只是心满意足见着那人将注意力重新移了回来, 清澈见底的眸子里也只有他一只猫, 便觉得足矣。待贾琅再喂来,他便摇头示意不要,催促着让少年自己快些吃。
贾琅抿嘴一笑, 慢慢地用了餐。
他因前世身子不好,肠胃也颇弱,因此无论吃什么都是细嚼慢咽的。可贾府用餐都有一定的规矩,待到贾母放下筷子,众人也就不能吃了。因而每逢家中聚会, 张氏总会嘱咐着让大房那边儿的小厨房另炖了清汤来, 再做上一桌, 好喂饱自己的宝贝儿子。
宝玉却等不得,忙忙的扒完了饭。又道待会儿要和姐妹们去起诗社, 眼中满是兴奋之情, 竟一刻也不能在凳子上安坐的。因而又悄悄儿地走过来问贾琅:“琅弟弟, 你可去?前儿三妹妹下了帖, 说是要起一个海棠诗社呢!我觉着甚为有趣,不如,你随我们去玩一玩?”
主座上的贾母却听见了,便道:“既如此,琅儿便随你宝玉哥哥去好好玩上一日,别被你老子逼得跟那小大人似的。年岁还小呢,竟还是天真烂漫些好。”
薛姨妈今日穿了柳黄色底子秋香色镶边儿绣五彩牡丹花色的圆领对襟长褂子,又系着落叶黄五彩花卉刺绣的马面裙,倒是颇为富贵。再加上她圆脸笑眼,一眼看过去却真真是一个慈姨妈,此刻便笑着凑趣儿道:“哪里有嫌家中孩子太过懂事的?老祖宗真真是好福气,一个两个孙子都这么争气!况且宝玉又是个有大造化的,听说前儿功课又被姐夫表扬了?”
提到功课,贾母翘起的嘴角便不自觉往下压了压。她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很是漫不经心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求子孙从那科举入官之路。只要懂事些孝顺些,也就足够了。”
这话却微微含酸了,张氏的嘴角挂了丝冷笑,知道是因着贾琅中了秀才一事不爽,却也不欲与一个老人家分争些什么,只不接话。桌上的姐妹皆低了头,唯有宝钗款款道:“老祖宗此话说的很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比不得那些寒门小户的,只求十年寒窗一朝中举,从而帮忙拉扯家里补贴家用。还是知晓些人情世故的好,之后也能撑起家族,更进一步啊。”
贾母听的心中甚悦,微微点头,却扭头向薛姨妈道:“不是我说,从我们家的女孩儿算起,全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忙道:“老太太此话说的偏了,哪里就是我们家的好,我看着府上的小姐个个都比宝丫头知进退呢。”
虽是如此说,可宝钗盈盈眉目一转,便从那三春的面上俱带了些抑郁不忿之意。尤其是惜春,虽则年纪较小,但却是贾珍的嫡亲妹子,正儿八经的王公小姐。论起身份来,哪里是宝钗一个商贾之女比得了的?
见众人面色均不算好看,宝钗不由得微微苦笑,心下也是无奈。心知是老太太在这里与自己拉仇恨,却也无法辩解的,没的倒显得张狂。便忙拿话题岔开了,笑道:“前儿三妹妹一张帖子写的真真是风雅,我虽不甚会作诗,少不得也得凑个趣。不知今日以何为题?”
探春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哪里能不接她的话。当下便抿嘴笑答:“我看刚刚有下人搬了两盆海棠花来,开的却可爱。不如就以此花作诗,如何?”
众姐妹皆娇声道好,黛玉也略略儿地点点头,与迎春低下头去絮絮说些话儿。
贾琅却蓦地心中一动,想起自家姐妹们出众的才情,一时又为其欣悦自豪,一时又觉得甚为可惜。
因着身为女子,纵使有再多的锦言妙句新巧之想,也只得在闺阁内传阅一观。更何况世间男子皆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竟要求这些天性聪慧的女儿们只学得妇容妇功,生生地将她们变为了取悦他们的工具,亦或是帮助他们管理内宅的傀儡。
可是她们的命运不该止于那深宅大院中,日日只知道愚昧地侍奉那一个男人;纵使是生的柔柔弱弱的女儿身,也不比那些所谓的男子汉弱到哪里去!
贾琅如此想着,全然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男子中的一个。
他的心中忽的涌上了一个念头,却又碍着此刻众人皆在场不好说出口,只得暂时咽下了。
宝玉满心只想着拉贾琅同去,此刻便猴子似的赖在他身上,央求道:“好弟弟,你向来是个有才的,何不来展现一番?咱们自家姐妹们做做诗,岂不比去外头应付那些大人们王爷们强?”
贾琅不觉胸闷,你把自己归入那脂粉堆里别把我也带上了啊!谁跟你是姐妹们?
他是爷们,纯爷们!
事实上,他也不是那么不想去,也可以趁此机会见证自家女神是如何做出“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样令人禁不住拍案叫绝的诗句。但余光扫到坐在旁边的猫大爷明显不甚耐烦的脸,贾琅还是放弃了。
“罢了,老爷找我还有事,哥哥自己去就好。”
宝玉仍颇为恋恋不舍:“琅弟弟真真不与我们同去吗?”
贾琅微笑摆手,径直作别了众人,抱着小四往那芳草萋萋的小路上缓缓去了。
这贾府水溶却也是来惯了的,待到贾琅掩好了门,嘱咐花红等人莫进来,便径直跳到那黄花梨三屏风罗漠床上,化作了个人形,眼巴巴地看着贾琅。贾琅这会儿却在蹙眉思索些什么,对他的视线毫无所觉,只是埋着头不言语。
手背上蓦地一温热,再看时,却是水溶悄无声息地将他自己的手搭上来了。那墨玉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温声问:“可是有何问题?”
眼见形势不好,天帝干脆猛地一下切断了网,引来了天上一众神仙不满的哀嚎。
水溶倒是觉得清净了许多,又觉着这帮仙实在是没眼色,非得这个时候插进来说几句话。本正沉思的贾琅也被他们打断了思路,一时不由得扑哧一声笑,笑吟吟道:“真不知你在天上,是如何撑过来的。”
对着一帮脑子明显不太正常的神仙......这日子,只怕是很难熬吧?
水溶微微颔首,淡淡道:“本座从来不搭理他们。”
他可是个走高冷风的高端神仙!
“是吗?”贾琅禁不住起了点作弄他的心,“我怎么听说......你府中的宠物,原都是从他们那里要去的呢?”
“......”
水溶转过眼去,不言语了。
贾琅看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早已忍不住窃笑,面上却还装作是好奇不已,拉拉他的袖子软软问道:“是也不是?”
白袍青年抿抿嘴,又默默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贾琅干脆直接坐到这人对面去,避免他再躲开他的目光,眸子里星星点点的都是笑意,执着地去跟随那人的眼神。
水溶只得投降道:“......是。”
贾琅笑道:“你对那些有绒毛的动物,当真偏爱到如此吗?”
“对。”水溶抿抿唇,想也不想回答,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却直直地看着贾琅,“但是既然有了你,将那些还与他们,也无甚不可。”
既然有了我?
贾琅愣呆呆地反应了几秒,随即轰的一声从脖子一直红到了两边的脸颊,整张脸都如同傍晚织女织出的红色云霞一般。他从未想过,水溶这么一个看上去颇为一本正经的神仙,竟然也会说出这样暧昧的话来调戏人。
而那位神仙说了情话仍然若无其事,只是沉沉的眸子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让贾琅蓦地生出了点小动物似的直觉,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还未后退多少,却被水溶揽着腰重新拉了回来:“离那么远却是要做甚?”
他径直把人往自己这边拉,拉到二人的那微微灼热的呼吸都喷到对方的面上,气流拂过俱是酥麻一片。贾琅这下连耳朵也烧红了,这样的距离实在亲密的过了头,不由得偏过头去将人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