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太后便摇头:“没有。你莫要去那儿,摸了个空。”
怎么看,都可疑得很。
唐潆心想,阿娘岂会是个胡说八道之人?如此,她便真的相信了,只是“猫儿房”到底在她脑海中烙下了印象。
报国寺。
唐潆微服出巡,鸾仪卫亦着便装,混迹于寺庙中鱼贯出入的香客里,贴身保护。
进过一炷香,又与了缘大师下过一局棋。
午后,众佛僧在正殿中齐聚,由了缘主持经筵。
唐潆听了一会儿,她对佛法其实毫无兴趣,只是太后喜欢,她便每每试着了解。
忽而,池再在她耳畔细语几句,她频频点头,以示回应。
片刻后,她看了看四下,才在池再的掩护下溜出了正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步入一间禅房。
池再候在外面把风。
禅房中,须臾间只剩下相对而站的两人。
眼前是个精瘦的中年道士,两道横眉眉头向上眉尾向下,眼睛狭长,唇薄似刀,生得一副油滑的相貌。他正打量禅房内的陈设,瓷器坛瓮书法字画,入了眼中的事物,必先看看嗅嗅摸摸,好似这般,便能从中淘出金子来。
乍闻门一开一合,他却不讶异,只移眸看向来人,挥了挥拂尘,躬身道:“贫道袁毕,见过陛下。”
唐潆见他好似有备而来,虽不知池再如何与他交涉,单凭往日长安提及他时的只言片语,兼之他适才眼中精光闪烁,物欲极强。遂开门见山道:“长安大长公主荆州的别业,亏你相看风水了。如今有桩生意,利润颇丰,不知你本事如何,又擅长什么,做不做得来这事儿。”
袁毕已在摩拳擦掌,面上仍故作平静,抚须笑道:“既得长安殿下青眼,贫道本事自是不差,当入得陛下法眼。只是不知,陛下需差遣何事?”
“撒谎。”
出乎意料的答复,袁毕双肩耸动之下瞳仁微缩,既是诧异又是不解。
唐潆又向他逼近一步,目光咄咄,冷声道:“撒一个弥天大谎。”
唐潆再从禅房出来时,已过了半盏茶。
池再服侍她乘车驾回宫,见她支着手肘阖眸养神,虽有倦意,但眉目温和,显然与袁毕相谈甚欢。但他着实不明白,陛下与一个半吊子道士,有何好说?还偷偷摸摸,连殿下都不曾知晓。
月底,薄玉再次返京,却带来个称不上好的消息。
这转轮枪,海州的工匠造不出来。
同时,苏燮拟本上奏,谏议皇帝取消海禁,引进西来之物。
朝野哗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收拾行李,十点钟才开始码字,所以现在才更新。
明天回家,路途稍远,不一定更新,望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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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死谏
海禁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太/祖是晋朝的开朝皇帝,后世的皇帝因着“太/祖的子孙”这身份,无论如何总矮过他一头,有悖于太/祖定例的政令便难以推行,往往第一只凶神恶煞咄咄逼人的拦路虎就是言官群体。
此番,亦无例外。
苏燮的谏议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议论纷纷,多数人不理解,不理解的人中又分激进派与温和派,或是上本弹劾苏燮本末倒置霍乱国本,或是拟本陈述取消海禁可能会导致的后果。方式直接抑或是委婉,言而总之,他们不同意取消海禁,更遑论引进西来之物。
但如同历朝历代每次重大的政治变革,有反对者便有支持者。
令唐潆颇感到意外的是,支持者的人数虽比不过反对者,却着实不少。其中自然有与苏燮沾亲带故之人,但不乏类似钟故、卫容这般附议取消海禁又句句发自肺腑毫无私心的人。唐潆自然偏向苏燮,且海州工匠造不出转轮枪,与弗朗基国开战又迫在眉睫,她少不得张榜招人,乃至开设工坊,如此的话,再想瞒着朝堂上泥古不化的老顽固们已不现实。
但现下的反对声如浪潮翻涌惊涛拍岸,倘有不慎,恐遭舆论湮没。
急是急不得了,唯有温水煮青蛙,届时,只要悄无声息地将水泼出去了,保守派的大臣再想把它收回来,为时已晚。
陟黜官员向来容易透露出皇帝对时人时事的态度。约莫半月后,苏燮门下的朝臣连遭贬谪,革新派的中流砥柱不同程度上地受到薄惩,众人以为唐潆无意听取苏燮的谏议,舆论便渐渐平息下来。岂知再过半月,之前被贬黜到鄙远之地的朝臣接二连三地以原职返京,与此同时,当初强烈反对苏燮的数名大臣又遭谪戍。
这一切转变得太快,无论哪个派别,众人尚还捏不稳唐潆的心思,只好静待事情的发展再做决定。候了小半月,再无进展,众人只当唐潆这般做法是为制衡两派,以免一家独大。殊不知,这期间唐潆已在朝中各处悄悄安排,屡次进用支持苏燮之人,品阶上只二三品之差,不仅引不来他人侧目,而且凭此更可推断圣意如何。
于是,本就在两派中摇摆不定,又碌碌无为升官无望之人便纷纷倒戈,投入革新派的阵营。
这些人虽人微言轻,但好歹使保守派警觉了些,意识到近来事情的进展恐怕并不如自己所想。然而,还未等到他们采取措施,朝中又忽然发生了件大事。三朝元老兼左相萧慎,向唐潆请辞,欲告老还乡。
对于取消海禁,萧慎实则并无明显的褒贬意见,照理说,他已年迈,早先便曾透露过自己想退位让贤,此番请辞合该掀不起多大风浪才是。但保守派并非如此设想,他们觉得,左相萧慎可掣肘右相苏燮,萧慎倘若辞官,朝中再无人与苏燮抗衡了,再有唐潆授意,这海禁定然要被取消!
事情的发展趋势与他们所想差不了几分。
海禁明面上尚未取消,但接连颁布的几道诏令皆有明显的政见倾向。
首先,张榜招用工匠,不分海外,由户部与鸿胪寺协理。其次,广设工坊,研制转轮枪并改善军备,由工部与兵部督办。再次,拟于科举中增设留学科,凡进士三甲皆有机会,凭个人意愿与能力竞选,具体流程与规章,由吏部与翰林院操持。
而左相的职位,唐潆没有让苏燮升迁补任,而是从中间派中提拔了一人,此人性情平和,沉稳持重,遇事又懂变通。且他只是代任,倘若干得不好,立时便会遭贬。这般,既避免了苏燮只手遮天的可能性,又不至于提拔了保守派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道诏令颁布下去,保守派果然坐不住了。先是讽谏,后来是直言进谏,再后来,脾气不好的人,言语中极尽嘲讽谩骂,只差没指着唐潆鼻子骂她数典忘祖了。皇帝当到这份上,唐潆倒没觉得自己憋屈,因为先帝那会儿便是这么过来的,更休论自己年少,政绩稀缺了。
她本来脾气就好,太后抚育她长大,她或多或少地便随了她几分淡定从容,瞧着御阶下面的大臣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她只是叹气一声,赐座于他,让他喝口茶水慢慢说,别喘不过气来。
她这本是好心,岂知这大臣一时气昏了头脑,闻言只觉皇帝压根儿没将他的逆耳忠言放在心上,大受屈辱。挥袖便将内侍递来的茶盏打翻,此举乃大不敬,再如何脾气好,唐潆脸色都立时沉下几分,但再凝眸看时,见他颤颤巍巍地摘下官帽,跪伏在地,以袖掩面,泣声不断。再见他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径直撞向殿中立柱,唐潆心中大乱,忙拍案而起,大喝左右:“拦下他!”
回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与宫娥内侍的齐声惊呼。
朱红的立柱上,殷红的血迹星星点点,大臣以头相撞,血肉之躯如何抵得过这坚实硬木?血流顺势而下,淌在他布满血污的额头上,他双目暴睁,内有血色,死状惨烈。
池再奉命前去探他呼吸,才伸手到他鼻间,便骇得坐倒在地,他僵硬地侧转过身子来,见唐潆不知几时步下御阶走到相距尸身几步远的地方,又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在她身前,磕头劝道:“模样骇人得很,恐惊扰了陛下,陛下还请先回避罢。”
他一面说,青黛在旁一面给宫人使眼色,便有人上前将尸体抬出了殿。
唐潆垂眸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猩红色尤其刺目,她却紧盯不放。不发一言,只是这般沉默地看着,双唇抿成一线,睫羽轻颤,眉头深锁。
这九重宫阙中虽净是冷血之人,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多或少都会有方寸柔软之地。再者,唐潆的帝位其实来得十分容易,她不曾经过夺嫡党争,自然比不得以往几位心肠冷硬的君主。换言之,她到底是心软之人。
池再与青黛服侍她多年,心如明镜,想劝,又不敢劝,只得面面相觑后陪她一起发愣。
良久,唐潆背过身去,不再直面那滩血迹,低声道:“将他厚葬了,家中倘有嫡长子抑或嫡长女,袭他官位。”
此事,唐潆无意使太后知晓,但事关人命,又缘起于政治变革,如何瞒得住。
两人共用晚膳时,满桌珍馐,却仿若冰冷又可怖的尸体直刺刺地现于眼前。勉强吃下去一口鱼肉,滑溜的口感又如黏腻的鲜血,恍惚间像有铁锈似的血腥味充斥鼻间,令人作呕。唐潆着实没胃口,又担心太后知道,只好扒拉了小半碗白米饭,便停筷。
唐潆少有如此心神不宁的时候,太后忽然出声都惊了她一跳:“李淳的后事可安排妥当了?”
太后知道,唐潆倒不意外,只是乍听李淳的名字,心中徒生波澜。她声音随之低沉下去:“按他品秩,已安排好了。”
太后点点头,止箸后接过忍冬递来的手炉,一面暖手一面缓缓道:“既如此,此事便是过去了。你当留意这几日可有人趁隙作乱,离间君臣关系。”没有宽慰,却是教导。
她一向如此性情寡淡,看似冷待,但心中不定如何关切。
对相知之人,再难于启齿的话都能说出。唐潆沉吟少顷,便道:“阿娘,这新政我势必要推行。但倘若人人如此相逼,如此死谏,我诚然良心不安。”说到底,包括李淳在内的保守派不过是政见与君主不和罢了,或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定是向着国祚,为清除障碍,将他们贬谪也好,罢黜也罢,何至于让他们丢了性命?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要革新,便是要废旧,惠及一方,势必损及一方,此事向来难以平衡。你既下定决心,便放手去做,从来都无不流血不牺牲的斗争,若能以几条人命换来四方安宁,你又何必自责内疚。”
太后温言细语,循循善诱。眉间不染纤尘,风骨不沾霜雪,纵临泰山倾颓,故我从容淡泊,不畏不惧。她从来都有令人心安的本事,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只消她人在眼前,说上几句话,再如何慌乱不安的心都能渐渐平静下来。
唐潆被她安慰几句,果真舒缓不少,望着她在灯下轮廓纤柔的面容,不禁问道:“那您觉得,我能换来四方安宁吗?”
太后微扬唇角,那一抹浅浅笑意连同她的回答,仿若天上几颗璀璨的星辰飘落唐潆心里,绽出绮丽的暖意。她说——
“我相信你。”
李淳死谏,在朝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少官员又开始对新政生出不满。因新政推行,唐潆亲政大典一推再推,眼看就要推到岁末了,这些官员虽不知是何缘故迟迟不行亲政大典,但却自觉逮到良机,便欲往太后那里去告状。
岂料,这一入冬,天气骤冷,太后体弱,竟染恙卧床了。
官员只好作罢,心中愤懑不平,又默默念叨——无论如何,李淳撞死时,起居舍人在场,三言两语如实记录下来,皇帝日后青史上定难得好名声!
他们又哪里知道,早在那日事发后不久,掌起居注的舍人便被太后传召到了长乐殿。
太后好端端地为何传召,这舍人心中有数,行礼后便坦然道:“殿下,非臣不愿。实则事有定例,起居注务求翔实,即便帝王都不可亲阅删减。”
太后淡然笑说:“我不看,亦不删减。只让你在辑录此事的开头,增几个字几句话。”
舍人犹豫须臾,迟疑道:“殿下,起居注不可作伪。”
“自然不作伪。”太后平静道,“‘竟宁八年,帝少,不行大婚,延其亲政。及十月,后秉政如旧’。”
这话的确句句事实,但一旦增录进去,后人理解起来,恐怕就会变成皇帝年少无实权,行事都是听太后的,可证李淳实际上是被太后逼死的,而非皇帝。
坏的,就是太后的名声了。
舍人无奈,只得答应,当场便在起居注中依言写下。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因为离结文并不遥远了,所以要先写剧情,这章不知道算不算糖,你们胃口越来越大了,感觉是个喂不饱的无底洞(T_T)
☆、第76章 梦魇
入了冬,燕京的雪仿佛再不会融化似的,气势汹汹地从塞北翻山越岭而来,呜呜刮风,簌簌落雪。暮色四合,候鸟南飞,天一亮,推开门,便是白茫茫一片玉树琼枝了。
庭苑中的积雪日日有人清扫,至夜间,却不知不觉又砌满白玉似的积雪。
正旦将至,宫中各处殿宇都已挂上红色灯笼,引路用的羊角灯外都覆上一层红色的縠纱,烛火透过勾勒了吉祥寓意图案的縠纱映到雪地上,便是一只只游动的鱼儿泛出荧荧波光。但少顷,就被深一只浅一只的脚印驱散开来,化作污秽的雪水。
池再手提羊角灯,正给唐潆引路,两人一路疾行,只图走得快,不图走得稳,即便前方积雪未清都径直踩着鹿皮靴子迈过去了。
穿过月亮门,池再一不留神踩进了几乎没过小腿肚的雪堆中,待他龇牙咧嘴地将两条腿一前一后□□时,还顾不上拍掉沾到的残雪,再抬头时,只见主子早没了人影。池再“哎哟”一声,急得满头大汗,急忙大步上前去追,心里更止不住地将东边西边南边北边能叫得上名儿的菩萨佛祖全求了一通,只盼太后过了这夜,高热便能平平安安地退下来。
太后是前几日生的病,病得不算突然。秋风四起时,她便畏冷得很了,时常咳嗽,宫中虽还未到生地龙炭火的时候,长乐殿中却已是暖意融融。饶是如此,前几日忽逢冬日暖阳,白昼时,她在庭苑中晒了会儿太阳,回来时还好好地,夜间却陡然起了高热。
这几日,太医开药调理,唐潆又寸步不离地陪护,若非昨日见了气色,太后撵她回去,她不定都将御案搬到长乐殿了。然而脑中紧绷的弦还未放松,适才她在宣室殿中要就寝时,长乐殿忽有宫人来禀,太后的病情竟加重了。
唐潆听闻,立时掀了被褥起榻,随手捞了靴袜套上,便直往外去。她行色匆匆,池再本随她同行,见她实在穿得单薄,忙又折返回去,一面追赶她一面给她披上氅衣。
这会儿子,又跟丢了。
池再气喘吁吁地追到长乐殿,却见忍冬与青黛将医正送了出来,更随手带上了殿门。池再不明所以,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便手提羊角灯尾随三人在后,医正与忍冬说着话,他零零碎碎地听懂六七分。大意是说,殿下心事繁重,郁结不清,眼疾又拖累了体质,故而如今身体虚弱,容易生病。
一两服药是治不好的,却又不能将药当饭吃,唯有固本培元,重中之重是将心结解开。
这些话,从治眼疾起,忍冬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她现下只关心这高热几时能退,便出言将医正的话打断:“大人方才说,明日殿下醒来便能退热?”
医正脚步微顿,瞅了瞅四下,才叹了声气,坦诚道:“我已行将就木,不妨直言罢。方才的话只是半句,另有半句,我倘若当场说了,只怕陛下龙颜大怒,反乱了人心。”
众人皆停下步伐,呼吸微滞,如当头棒喝不知该如何应对。池再尚且不懂,忍冬须臾间却已红了眼眶,青黛见她如此,知她心里难受,即便心如明镜,有些话却不能入耳,让她听得通透。于是,青黛将医正引到一处,问他另外半句是甚。
医正浑浊的双目中浮现出沉重与惋惜,他压低了声音,愈显得沧桑:“倘若明日醒不过来,只怕……唉……”
长乐殿。
殿中没有旁人,连侍寝的宫娥都被屏退。
太后躺在榻上,通明烛火映着她清瘦的面容,唇色苍白,两颊却是异样的红润,连日的病痛将她调养好了些的身体又折磨得十分虚弱。她紧闭双目,口中偶有呓语,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至少不像燕京的官话,像是吴侬软语,缠绵缱绻,引人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