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这回是彻底生气了:“糊涂!海兰察你就没想过,如果他今天掏出来的枪里头有弹药呢,如果侍卫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保护皇上呢,这责任你担待得起么?”
海兰察讷讷地低着头,不敢再接话,阿桂就像个局外人似的,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半点劝和的意思也没有。
弘历忽然拍了拍和珅的肩:“好了,爱卿消消气。”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海兰察:“他向来不是个聪明的,你与他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朕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和珅这才在弘历的安抚下慢慢平复下来,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看到马嘎尔尼掏出枪的那一刻,他有多害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护在了弘历身后。
弘历见他恢复了常态,才缓缓开口道:“你们都是对西洋火器有些认识的,朕今天单独留下你们,就是想知道,对西洋的火器装备,你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一直没说话的阿桂率先开口道:“皇上,那些洋人的火器装备,我大清也不是没有,红衣大炮、子母炮,这些火炮的威力,并不逊于马嘎尔尼方才展示的洋炮,至于□□,大清也有,只是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而已,所以老奴以为,若是真的有两军对垒的一天,大清并不会落于下风。”
弘历并没有答话,他沿着湖边缓缓踱步,忽然叹息道:“当年清军入关之时,和硕睿亲王曾经定下过规矩,非满洲八旗子弟,不可使用火器,是以我朝的火器,一直没有大规模地使用,朕方才看到马嘎尔尼掏出燧发枪,就在想英吉利的国王,难道就不担心军队有了这样轻便的武器,拥兵造反么?”
和珅跟在弘历身后,闻言微微一怔,从穿越到现在,他也知道乾隆朝为数不多的战役情况,从准噶尔之战的燧发枪,到金川之役的鸟铳,清朝在御敌的战役中也使用过火器,但却从未大规模地投入使用。
即便是准噶尔之战配备的枪,也于战后全部收缴,并不作为兵士日常的训练工具。
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弘历身为统治者,为什么不希望火器被大规模地使用。清朝说到底,是一群满人统治着全国上下大多数汉人,在外国列强没有用坚船利炮叩开中国大门的年代,民族矛盾没有一刻消停过。生长在新中国的申禾,沐浴在民族大团结的光辉下,本身就很难理解这样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
弘历再怎么爱民如子,他也是一个满清的帝王,代表着满清贵族最根本的利益,他不敢也不能将火器的禁令放开。随着□□的体积越来越轻便,弹药穿膛的威力又太过强大,如果放开火器禁令,弘历首先要担心的,就是汉人拿着火器造反。
在这个问题上,和珅也不敢保证什么,毕竟枪械不同于冷兵器,*凡躯在枪械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的防御作用,可是如果火器禁令一直不开,就会导致鸦片战争时的惨状:兵士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运用火器,就算配备了坚船利炮,也完全发挥不出它们的威力。
和珅应道:“皇上,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火器的威力再大,也需要人将它发挥出来,大清不缺厉害的火器,缺的是能够熟练运用火器的士兵,和能够精进火器的工匠。火器虽然威力无穷,但归根结底不是造反的祸源,奴才斗胆说一句,若是汉人要反,就是只有竹竿棒械他们也一样会反。”
弘历顿了顿:“竹竿棒械我八旗兵士尚可阻挡,可如果换成了火器枪炮,一旦起事,后果不堪设想。”
和珅心道果然如此,他知道开放火器不可能一蹴而就,便谏言道:“皇上,就如同奴才方才所言,赋税、课役、刑罚才是治国理政的关键,民众若是能够安居乐业,则不会轻易被煽动,偶尔有一小部分组织心怀不轨,也敌不过民心所向。”
弘历沉默了,阿桂也没有出言反驳,和珅见状索性摊开来说:“皇上,您也看到了,西人造船筑炮,连年征战,其野心不小,不得不防啊。”
阿桂见皇帝不说话,便出言打圆场道:“和大人,西人若是真的有不轨之心,我大清也未必会败。”
和珅一噎,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和阿桂解释,就在不远的将来,自诩天/朝上国的清朝,就是抱着这样盲目的自信,被夷敌打得落花流水。
弘历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和珅的声音,他疑惑地转头,就见和珅垂着头望着那石板路面猛然间。他就想起那个雨夜,青年倚在他的肩头说的那句话:“如果大清没有交到嘉庆手中,或许不会亡得那么快。”
一瞬间,他明白了和珅连日来的异常,也许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大清的结局。眼前的青年,在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这个如同陈旧机械般的国家运转起来,无论是西洋炮法的演示,还是解禁火器的谏言,都是他为此所做的努力。
“祖宗之法,也不是不能变......”弘历的话刚一出口,和珅的35 “我朝兵制,满人为八旗兵,汉人为绿营兵,按照惯例,只有八旗兵中的健锐营、火器营、虎枪营和神机营才有火器配备,而绿营的兵士,一向只配发火毬、喷筒等火器,解禁火器也要一步一步来,驻卫京师的巡捕营和直隶一省的绿营兵先配备燧发枪,另亲军营,卫兵营与驻防八旗的将士,也一应配备燧发枪。”
阿桂怔愣了片刻,确定弘历是认真的,这才匆忙跪下道:“奴才遵旨。”
和珅也被弘历的大手笔震惊了,虽然没有给全体绿营士兵配备火器,但至少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和珅喜道:“皇上,除了火器的配备,在性能上,也应当对火器进行改良,譬如那鸟铳,就应当在枪上配有刺刀,这样在近身肉搏战中,兵士才能更有胜算。像马嘎尔尼带上京的洋炮,也应当请专人对其进行研究,最好是能请洋人工匠在京师开设学堂,讲解造炮的原理。”
弘历被青年眼中迸发的神采震惊了,那种饱含希望的眼神,任谁见了也不忍心拒绝。
骄傲的帝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和珅心花怒放之际,并没有留意到帝王略显颓丧的背影。待到弘历走远了,和珅和阿桂还停留在原地讨论着相关的事宜,只有作为御前侍卫的海兰察,紧跟着弘历的脚步。
也不知走了多久,弘历一回头,见身后剩下了默不作声的海兰察。
“和珅不在了,你也不必一直低着头,和朕说说话吧。”在海兰察面前,弘历也很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奴才嘴笨,怕会惹得皇上生气。”海兰察讷讷地应道。
弘历轻笑道:“你啊,也别怨和珅,他这是关心则乱,并不是有意针对你的。朕最清楚他的性子,表面上总是笑眯眯,像是什么都不计较,内里啊,记仇着呢。当年你跟朕告密,失了他的信任,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常会拿话刺你一下吧。”
海兰察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迟钝如他,也留意到了弘历说起和珅,那种打心眼里的骄傲和喜爱。
弘历似乎也没想让他答话,只是盯着那簇花丛,喃喃道:“朕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一天天老去,而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好像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从朕身边离开。”
☆、第九十六章 (大结局)
“离开?我么?”弘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问话。
弘历诧异地转头,就见和珅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望着他。
和珅走上前去,替弘历理了理肩头的碎花瓣:“我的感觉告诉我,皇上很不安,为什么?”
弘历有些羞于启齿,从小额娘和宫人就告诉他,君王是不可以为情所困的,就算很喜欢一个人,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适度的恩宠。
但弘历大概是个情种,他只知道现如今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和珅的身影,相处得越久,感情不仅没有归于沉寂,反而越来越浓烈,当这种情愫发酵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弘历的心中也开始患得患失。
尤其是马嘎尔尼访华以来,弘历第一次发现,将和珅困于大清的官场中,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他大胆的想法,天马行空的提议,许多甚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每次弘历听到和珅的想法时,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青年,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自己那样浓烈的感情,在和珅看来又算什么呢?睥睨天下的君王,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思。
弘历缓缓道:“和珅,朕还是头一次发现,你懂那么多,在你的家乡,你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
和珅一怔,似是没弄清帝王的脑回路:“在我的家乡?我也就是普通人一个。”
现代世界的申禾,一直就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大学本科时挑专业,他便一意孤行地挑了不太好就业的历史,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沿着研究生、博士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最后成为一名历史讲师。与很多逃避就业的青年人相比,申禾是真的对那一卷卷史书怀有浓厚的兴趣。
然而在文娱活动如此兴盛的现代,申禾这样的爱好在同取向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另类,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也许找不到合适的人,自己就这样伴着他的猫祖宗平淡地过完一生。
师妹常说,他就像一泓清泉,要细细品味才能知晓其中的甘甜,但时代变了,碳酸汽水、果茶咖啡,任何一种都比清泉有滋味。明明是最健康解渴的饮品,却因为平淡而被人忽略了。
弘历并不相信和珅的说辞,他只当青年在安慰他:“朕时常会觉得,你脑中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许多事情甚至是朕从未接触过的。”
和珅面上维持着淡定的浅笑,心里却乐成了朵花——这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朕有的时候会觉得,你的步子太快了,朕怕一个不留神,就跟不上你了。”弘历眷恋地瞧着青年的脸,稍一犹豫,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是我让皇上感觉到累了么?”和珅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一世,他给了自己太多的包容,自己在他面前也越来越不拘礼了。但和珅一直都明白,不管他在这里遇见多少人,只有在弘历身边,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也唯有弘历一个人知道,如今的和珅,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弘历没有回答青年的问题,他只是用指腹一点点地摩挲着青年的眉眼,哑声道:“你不会走的,对么?”
和珅笑了:“无论我走得多快,心上的那根线总握在皇上手中,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弘历紧盯着青年的眼睛,直到确认这句话没有半点儿戏的成分,才牵起和珅的手:“走吧。”
马嘎尔尼也许听不懂变化多端的汉语,但他的感觉还是十分敏锐的,弘历领着和珅等人回来时,心情明显晴朗了许多。
马嘎尔尼抓住时机,冲弘历道:“清国尊贵的皇帝陛下,在我临行前,我国政府曾委派我向贵国提出开放通商贸易口岸的请求,同时请允许帝国在贵国京城设立使馆,以扩展两国的商务合作。”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对于农为本,商为末的清国来说,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太惊世骇俗。
还未等弘历发话,刘墉等一众文臣,就已经站出来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农业都是国本所在,断没有弃农从商的道理。”
“皇上,西人假借通商为由,意在祸乱沿海,皇上万万不可大意。”
“皇上,设立使馆一事,自古以来未有先例,我大清国土上,怎能容忍洋人占地而居。”
弘历被这林林总总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沉声道:“够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众卿无需多言。”弘历说完,瞥了和珅一眼,见他紧绷着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般。
和珅料想到了,马嘎尔尼定会在合适的时机,提出开放贸易口岸的请求;也料想到了,这一提议会掀起的轩然大波。他最怕的是,在他来不及劝的时候,弘历就将马嘎尔尼的请求一口否决了。
然而,让他欣喜的是,弘历并没有一口咬死,就代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马嘎尔尼与那西人工匠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明白,为何清国的官员一瞬间激动起来?
和珅上前安抚住马嘎尔尼,让他指挥着工匠,将那洋炮卸下,而后跟着弘历回到了行宫。
三日之后,和珅在正殿,见到了锁眉沉思的帝王,御案上的折子摞得老高。
和珅提着食盒走上前去:“皇上,您先用膳吧。”
弘历瞥了那朱红色的食盒一眼,并没有出言制止,和珅见状,便将那煎碗坨和羊汤从食盒中取出,搁到了御案上。
诱人的香气终于让弘历觉出饿来,瞧见皇帝终于肯用膳了,吴书来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弘历一面喝着羊汤,一面指了指那一摞折子:“你瞧瞧,全都是劝朕三思的,说那洋人心怀鬼胎,说开埠通商有违祖制,你怎么看?”
和珅也不急着答话,他细细地看了一两份折子,笑道:“皇上,众位大人说得在理。”
弘历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原以为和珅会执意反对,可如今这是?
和珅也瞧出了弘历眉眼间的惊讶,他笑道:“可话虽在理,却不一定对。”
弘历心道果然,原来还有转折在等着呢。
“皇上,您若是能给我个保证,无论我今日说了些什么,你都不予追究,我便将其中的关节说道说道。”
“说吧。”弘历抬手夹了一个烧麦塞到和珅嘴里,看着他惊诧的眼神和鼓动的腮帮子,登时心情大好。
和珅嚼了半天,总算将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皇上,您对那些坚决不肯归降的明朝遗臣如何看?”
弘历手下一顿,脸上轻松的神色收了起来:“冥顽不灵,不识时务!”过了一阵,见和珅没有说话,弘历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作为君王,我敬重这些有气节的臣子,可谁叫朕是大清的君主呢,想当年,圣祖康熙爷与他们斗法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换来个‘满汉一家’的局面。”弘历挥了挥手:“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和珅却并不想轻易结束这个话题,他缓缓道:“皇上,在我的家乡,许多人都敬佩明臣的气节,可是也有人觉得,择明主而栖,才是明智之举。”
弘历闻言,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一忍再忍,终究还是爆发了:“简直荒唐!”
弘历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咽不下去,堵得他满心难受。
虽说和珅这话,的的确确在夸清□□是个明主,但这“择主而栖”却是大忌。在满清的承平时代,贸然提起明臣,本就是不合时宜之举,再加上这样骇俗的观点,饶是弘历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地变了脸色。
“择明主而栖,谁给你的胆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圣贤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和珅知道,弘历是真的生气了,可他还是铁了心道:“若是为官者,能够以社稷为重,君为轻,那么那些明朝的有识之士,便都能为我朝所用,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
“够了!”弘历一声断喝,只听“啪”的一声,那承了羊汤的碗跌得米分碎。
“和珅,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朕可以将它们当做耳旁风,你起来吧。”
和珅却仍旧跪在地上,他咬牙道:“皇上,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是如此,国亦如此,我中华五千年,尚可改朝换代,如今开那么些口岸,和那洋人做生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弘历闻言,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龙椅上,不知缓了多久,他才沉声道:“和珅,你可知道,就凭你今天这番话,朕就可以......”
电光石火间,弘历抽出了鞘里的佩剑,那剑尖直指和珅:“朕就可以将你就地□□。”弘历双眼通红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和珅忽然扬起脸,脸上那一抹笑意生动而决绝:“所以我才恳请皇上,无论我说了什么,都赦免我的大不敬之罪,毕竟我还想,再陪皇上多些时日。”
弘历盯着地上的青年,剑尖抖了抖,最终还是脱力般地垂了下来:“和珅,你就看准了朕,看准了朕不敢伤你,不敢动你,你赢了。”
“哐当”一声,弘历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和珅向前一探身,抓住了弘历的衣裳下摆,他哑声道:“弘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威胁你什么,或者说,从和你相爱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尝试着去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人,你生起气来会忘了用膳,熟睡时会打鼾,生病了会难受,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的身边有我,这和你是或者不是皇上,并没有必然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