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空气冰冷而洁净，东方瑾藉由难得的外出时间，努力地清除囤积在肺里的药味儿。
心园这个禁地，不仅对杏林学院的弟子，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平日里，为了减少麻烦，东方瑾就在雅竹阁上弹琴吹笛、看书吃药来打发时间。偶尔也会在傍晚日暮时分，在偏僻处的山间小路上走走。仅此而已。
卫诚见睿王殿下精神和体力都好转，别提多开心了。
偏偏在这时，卫诚听到树林里的响动。他是羽林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方圆一里的动静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雪地极静，树枝嘎吱晃动，格外清晰。
东方瑾感觉到了卫诚的异样，问：“卫诚，怎么了？”
卫诚仔细听了一会儿，兴奋又有些担心地小声回答：“殿下，苏家小姐往这边来了。”
东方瑾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那我们快回去。”
卫诚其实很希望睿王殿下能见一见苏小姐，毕竟殿下那么关心她，帮助了她这么多。甚至她受伤昏迷那天，殿下还冒险出了心园。
“殿下，苏小姐把您的纸条都收得很好。”
“殿下，见一见也不会怎么样吧？”
“殿下……”
东方瑾一道凌利的眼神，让卫诚立刻闭嘴，加快了脚步。
“殿下，苏小姐已经很近了，您可能避不开了。”
卫诚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苏岚的问候声。
“卫公子，是你吗？”
卫诚率先停下脚步，扶着东方瑾的手稍稍用力了些力气。
“卫诚，你放肆！”东方瑾低声呵斥。
两人快有僵持之势，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苏岚走得有点喘，招呼道：“卫公子，你们走得好快。”
卫诚明显感觉到东方瑾的身体一僵，8 就不敢再触殿下的逆鳞，急忙松开搀扶的手，回应道：“苏小姐，您怎么来了？”
苏岚浅浅一笑，行礼，然后答道：“天气很好，今日逛了花房和药园，刚要回舍监，远远看到好像是你，就过来瞧瞧。”
卫诚呆呆地望着苏岚的笑容，一下子就结巴了：“嗯……天……天气……很好，我也带着殿……啊！！！”
东方瑾一伸脚重重踩了卫诚的脚尖，成功掐断了卫诚的蠢话。
苏岚打量着卫诚身后几步的格外高大的身影，问道：“卫公子，您身后是谁？你家主人吗？”
“啊！！！”卫诚的是还没出口，就被东方瑾的第二脚给踩没了。
苏岚自然没有漏过卫诚的异常和高大身影的紧绷，可是，这算是什么状况？卫诚很明显想要和她敞开聊天，而身后那人在阻止。
敢踩卫诚的，除了他家主人，不作第二人想。
苏岚的脑海里突然蹿出一个念头，向着高大身影，直截了当地问：“请问，您是瑾哥哥吗？”
苏小姐果然很聪明，卫诚激动得刚想使眼色，又挨了一脚。
苏岚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是高大身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也没有打招呼，想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既然不想见，那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苏岚向卫诚行礼，大声说道：“谢谢卫公子的救命之恩，谢谢瑾哥哥为岚儿所做的一切，玉露丸很好用……大恩不言谢，可是岚儿现在无力报答，只能铭记于心。”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仍然抱着一丝期待，他会不会回头？
☆、41.第41章 两样心思
卫诚忍不住回头看殿下。
苏岚又向着高大身影，深深地一揖到底，“不请自来，扰了二位的雅兴，告辞。”说完，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卫诚一直注视着苏岚远去的身影，直到她完全没入“银枝”以后，才开口：“殿下，苏小姐走远了。您想去哪儿？”
“回心园。”东方瑾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继续缓缓而行，走到心园外墙时，正好遇到殷太医出来相迎。
殷太医看着东方瑾的脸色，有些吃惊，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殿下的笑容了，虽然这个笑容不大，还掩藏在斗篷中，被遮了一大半。
等卫诚将东方瑾送给雅竹阁，殷太医的汤药已经放在矮几上。
等东方瑾喝了药，躺下休息以后。
殷太医一把将卫诚抓到了僻静处问话：“你们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卫诚的脑袋实在转不过来：“殷太医，你怎么知道？”
殷太医真恨给卫诚一个爆栗子，却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殿下一路笑着回来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卫诚把遇到苏家小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殷太医详述，还不解地挠了挠头：“殿下踩了我三脚，钻心地疼。难道他是因为踩了我才这么高兴的？”
殷太医一时无语，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踩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殿下是遇到苏家小姐高兴。”
“可是殿下始终背对她，一言不发，连招呼呼都没打，殿下是这么高兴的？”卫诚每次遇上殿下的事情，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苏小姐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东方瑾，又挂念他的恩惠和照顾。没有执意相见，又合了殿下的心意……”殷太医看到卫诚越来越迷糊的样子，索性不说了。
雅竹阁内，东方瑾抱着暖手炉靠在床榻边回味，脸上带着谜之笑容，一惯阴沉不定的眼神，此时仿佛盛装了阳光，带着暖意。
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现的点点滴滴，他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岚儿柔软的嗓音，一声急切的“瑾哥哥”，听得他心里痒痒的、酥酥的。
最初从白茹口中得知，岚儿忘记了很多事情，可能也包括他在内。对他而言，就像一道晴天霹雳。
他想去见她，可是到了船仓边又回转。那是因为他习惯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脑海中一幕比一幕更坏更糟的想象，让他望而却步。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都过得极为焦灼，而这样的情绪并不利于病情好转，直到被殷太医看出来，指出来。
殷太医说，意外溺水的忘记只是暂时的，只要用心守护，岚儿还是会想起他的。
于是他不再让卫诚代理一切，他留了纸条，写纸条的时候实在忐忑，提笔的手都有些发抖。
然而，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岚儿记起了他，而且还在今天的偶遇中认出他，唤他“瑾哥哥”。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事实上，他并非急于离开，而是怕再听下去，会忍不住转过身去。
当仍然美丽纤弱的岚儿妹妹，看到大变样的他，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她会尖叫吗？眼神中会暗藏嫌弃吗？或者趁机向他索要更多的财物？
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多停留。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制止自己转身？
想到这里，东方瑾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下了床榻趿坐到了矮几前，准备做些什么来排解自己纷乱的情绪。
于是，他取出琴袋内的古琴，摆正，调音，一指自左向右拂过，流淌出一串音节。
弹什么呢？
有了，就弹那****俩一起乱弹的曲子，铭刻于心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
“瑾哥哥，我只学了三个月的琴，而且谈得不好。”岚儿妹妹在琴房里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不能告诉别人哦，我不想被哥哥取笑。”
“好。”东方瑾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好笑。
“瑾哥哥，你选的曲子我都不会弹，”岚儿妹妹粉嫩嫩的小嘴撅得都可以挂东西了，“好难哦。”
东方瑾想了想，安慰道：“没事，到时候我们一起弹，你先弹，我接着弹，多试几次一定可以的。”
“嗯，瑾哥哥最好了。”岚儿笑得甜甜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弯的。
那日他们俩在众宾客面前，一起弹奏古琴，她起头，他续接；她转音，他跟随……一首不知名的富于变化的古琴曲，就这样在宾客厅里响了很久。
母妃和莲姨两人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岚儿很可爱，不是小猫小狗的那种可爱，关键是她很聪明，聪明又单纯。
……
往事一幕幕，伴着行云流水般的琴声，流淌如斯。
东方瑾的心里也难得的宁静与安逸。
楼下的转角，殷太医得意地对卫诚说：“我就说殿下心情很好，他只有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弹这一曲。这是他和苏家小姐一起弹奏的曲子。”
卫诚的眼中，除了对殷太医的尊敬，再无其他。
就在东方瑾沉浸在意外重逢的喜悦中时，苏岚正窝在舍监里，有条不紊地制作腊梅花签。涂过蜡的花瓣保持着原有的形状和颜色，香味也保持得不错。
苏岚手中不停，脑袋里还在盘算着其他事情，比如麒麟木，比如瑾哥哥。
腊梅花签只剩下压制和定形两道工序了，也是关键工序，苏岚勉强集中精力处理着手中的腊梅花。
心里却盘算着，明天带一些腊梅花签，和吴师娘一起下山送样，然后再去那位农户家，询问麒麟木的事情。
苏岚做完手里的事情，本着难得下山，要尽可能高效，开始列下山事宜清单。
一，送腊梅花样；二，与农户商议麒麟木事宜；三，熟悉落霞山区域里，各种图案和花样的风格；四，到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赚钱的事情。
反正她在杏林学院，穿校服，不愁吃和穿，也没什么要买的。然后，她把银两都给了蓝妍，想买也没戏。唉，她怎么没想到给自己留一点儿？
清单列完了，还要做什么呢？
☆、42.第42章 送花样
苏岚想来想去，又窝到温暖舒适的床榻上去了，翻来覆去地只想着一件事情。
如果把背景换成舍监，那个黑影和高大的背影，起码有五成相似……
苏岚思来想去，更多笃定一件事情，那日来的不是别人，就是瑾哥哥！
今天遇到的是不是瑾哥哥？
如果是瑾哥哥，他为何连面都不见？连招呼都不打？
突然，苏岚想到一桩事情，临走时，为了避开拦路的树枝，她弯腰低头钻过去，同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卫诚和那个特别高大的背影。
平时悉心照料，她受伤了赶来送药，见她醒来，又急忙离开，今天意外遇见，又背过身不理不睬……这些都说不通啊。
苏岚的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言情小说里的雷人桥段，什么男主车祸残疾啦，男主失忆啦，男主因为某事暂时不能人道啦……各种各样的原因，促使男主对女主视而不见。
下一刻，苏岚嘲笑起自己的脑回路来，搞什么啊？
只是“瑾哥哥”而已，是“瑾哥哥”，又不是“瑾男友”，想的这是什么跟什么？
好吧，古代男子的心思，不是她这个“换心人”能理解的。
算了，放弃吧，不猜来猜去了，太累。
可是过了一会儿，苏岚又开始琢磨了。
她为什么对“瑾哥哥”这样念念不望？他是这个时空第一个为她付出的人吧？
一定是这样的。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岚儿妹妹已经不在了，想到这儿，替他哀悼一下。
苏岚东想西想，没一会儿就开始头疼了，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忘记一件事情了，原主思考太久的话会头疼，而且疼得很厉害。
苏岚只得起身，在舍监里来回走动，随意翻看教材和作业簿，看了一会儿又扔到了一边。无意中，从柜子翻出了自制的画册。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格外高大的背影。
苏岚带着恶作剧的坏笑，拿着炭笔在画纸刷刷不停，一点点细节描绘完工以后，她满意地看了又看，趴在床榻上闷笑个不停。
画中，头带草帽的熊猫大侠，闪闪发亮的小眼睛，超级圆的脸庞，腆着超大的肥肚肚，站在群山之颠，傲视群雄。
左脚边是一撂空空如也的包子笼屉，右脚边是一撂空空的面碗，周围飞舞着小笼包、饺子和面条。特别醒目的黑体字：“功能熊猫——阿宝”！
苏岚越看越得意，带着坏坏的笑容，在画纸背面写上：“十二月二十三，山间偶遇瑾哥哥，避而不见，特画熊猫大侠，留作纪念。”
十二月二十五的清晨，苏岚在便捷道口等吴师娘，万万没想到，吴师娘来了，穆岭也来了。穆岭口口声声说，半夏体力太差，下山是个体力活，有他在，方便照料。
苏岚浅浅一笑：“穆师，想追吴师娘就直说嘛。”
穆岭一听，老脸立刻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半夏，莫要胡说，女子名节重要，我和你吴师娘没明媒正娶以前，你再也不要提。”
苏岚只是想打趣一番，没想到穆岭对吴师娘是真心的，但是看到吴师娘的大白眼以后，她就知道了，穆师追妻之路漫漫啊。
吴师娘完全不搭话，取出两个幕篱，自己戴了一个，给了苏岚一个，说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穆岭立刻附和：“就是，你看你们俩，美的美，雅的雅。我今日就负责提东西，外加保护你们的安全。”
苏岚腹诽，穆师您晕血啊？晕血的人还想当护花使者呀？
吴师娘听了，不动声色，懒得搭理的样子。
穆岭心中一阵凉风嗖嗖，唉，被无视的感觉好忧伤。
三人就这样沉默地下了山，走在官道上。却看到极为宽阔的路面上，来往的人和车都很少。偶尔有个小集市，根本就没几家开门做生意。
起初他们以为城外生意零落，城内的生意应该很多，可是，当他们走进落霞山以后才发现，城内也是一样。
穆岭觉得很奇怪，问吴师娘：“今天才二十五啊，怎么就没人做生意了呢？
吴师娘叹气：“二十以后，老家在外地的早就回去了，家在落霞的，就要掸尘啦，洗洗补补晒晒啦，祭祖啦……各种各样的事情。再加上，忙碌了一整年，也想自己轻松一下，不开店也是常情。”
哦哦，苏岚了解风俗画样的打算泡汤了，遥想赚钱门道的主意也没了踪影。下山计划里，只剩送花样和走访农户这两件事情了。
向吴师娘订花签订单的是一家书铺，恰好就在落霞城的北门边。
他们三人从北门入，很快就到了书铺。
进书铺以后，三人心里都有些忐忑，没有事先预约，万一管事的不在，或者回家过年了，那可怎么办？
进去以后看到伙计少了好几个，管事替了帐房的职位，正在噼哩啪啦地算着帐。
三人在管事面前安静地等待着。
很快，管事一抬头看到他们三人，惊讶地问：“吴师娘，今日怎么有空下山？”
彼此见礼招呼。
吴师娘说：“落霞山西面的腊梅都开了，所以趁着年前送些腊梅花签来。让管事的过过眼。”
管事一听立时来了精神：“哦，赶紧拿来我看看。”
苏岚把做好的花签从布袋里掏出来，介绍道：“这花签什么都好，只是禁不起揉搓。您看看。”
管事拈着一朵腊梅花签，仔细地看了看，花瓣饱满、颜色如新、花托齐整、香味淡然，脸上还带着惯有的严厉。
他又将布袋里的花签逐一挑选，竟没有一朵残花，眼神里透着一分赞许。很想见一见制签人，问：“吴师娘，这位可就是制签花匠？”
吴师娘立时明白管事的意图，正色道：“管事，我们说好，财物两讫，不问制匠。她是我的表亲，今日我带她出来采买。”
穆岭打量着管事，唱了白脸：“管事，这花签合你意吗？合不合的，你也说一声，我们还要去其他地方呢。”
☆、43.第43章 另有所图
管事改了脸色，答道：“这花签制得不错，比上次送来的野花签要好，以后的十二番花信签都按此制法。这腊梅花签就留在我这里。”
苏岚一听，正要转身。
吴师娘却说：“哎，管事的，你这可就不地道了。之前说好，送样二十，留作签样。超过二十，可是要收钱的。这里二百都有了，你就想这样白拿呀？”
穆岭一听，顿时有些恼了：“我说管事的，你这可就不地道了。”
管事从柜子里取了散碎银子，摇着头叹道：“吴师娘锱铢必较，真是的。我也要给上家送花样的嘛。”
吴师娘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管事的，我当年也做过商号，这花签的小头是我们的，大头是你们的，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有。”
“哎，好好，这是五钱碎银子，这些呢算是额外给的定银，”管事的把散碎银子推给吴师娘，“数数啊，量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