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你也是。”
奚微收拾好垃圾,起身,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奚微!”
奚微走到门口的时候,杜淮霖突然喊住他:“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听奚微喊他一声“爸爸”。
奚微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却没能如他所愿。
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天还亮着,可杜淮霖却觉得周遭暗了下来。可怕的安静一点一滴侵蚀他麻木的神经,许久,突然一阵门铃声将他惊醒。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
“杜先生家吗?我们是雅韵琴行的,您之前订购的琴到了,来给您送货。”
……他差点忘了,是他要送给奚微的礼物,一架钢琴。他一直记得,奚微跟他提起小时候那架玩具钢琴,眼神里的遗憾和一闪而逝的向往。
他想给奚微一个惊喜,一直没跟他说。如今礼物到了,他却再没告诉他的机会。
琴行的人把钢琴装好调音,留下电话离开了。杜淮霖看着那架崭新的Steinway,手指轻轻敲了几个音。
琴音清越,更显得这间屋子空旷寂寥。
他把琴盖合上,走进奚微的卧室。
桌面上原本摆放的几本书不见了,还有那套《冰与火之歌》。他打开衣柜,大部分衣服还挂在原处,像在等候主人挑换一样。
可杜淮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他亲手推开了奚微,却不能后悔。
他在床边坐下,想起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奚微伏在桌前写作业,自己靠在床头,捧着笔记本处理公务。偶尔抬起眼,看见奚微在台灯下聚精会神拧起的眉毛,他就会不自觉地微笑。
他站起身,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卡在书桌与墙壁缝隙间的什么东西受到震动,掉了下来。
杜淮霖捡起来,塑封的一首诗词,笔锋飘逸行云流水,有种特别的韵味和姿态。
是奚微的字迹。看落款上的日期,正是自己刚刚得知奚微身世那段时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却没收到这份礼物。是奚微觉得不好意思,送不出手吗?
杜淮霖从头到尾,以指代笔,仔仔细细描摹了一遍。写得真好,他怎么会不喜欢。
以后他肯定会得到更多的喜欢,喜欢他的人,喜欢他写的字。岁月无情,他早晚会忘记自己,接纳新的感情。
他希望奚微能拥有一如既往的坚强和勇气,永不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他会重获幸福,一定会。
奚微离开杜淮霖家。他下楼把垃圾扔了,拎起蛇皮袋,脚步轻快,脸上甚至带点儿笑意。没关系,离别是为了再度相逢。杜淮霖以为时间有冲淡情爱的效力,但他会向他证明,时间同样会坚定一个人的信念。没关系,只是暂时见不到面而已……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伸手摸了摸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泪流满面。
他们分别了。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种事发生,他觉得那很矫情。既然相爱,哪怕有再多困难再多阻碍,只要努力一起克服就好了,怎么能成为分手的理由?
如今他终于懂得了。他懂得命运的无情和无奈,他懂得相爱并不能成为相守的唯一条件。
他懂得了人间至苦其实并非离别,而是明明舍不下,偏要放开手。
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失声。
爸爸,我爱你。你等着我。
等我长大,等我回来。
第三十八章
奚微暂时在余敬那安顿下来。
“你托我给他的卡,他收了。”余敬说,“他没问,我也没提。”两人心知肚明这钱是谁给的,余敬以为奚微会纠结一番,甚至不肯收,没想到奚微却毫无芥蒂地接了过去,然后平静地继续吃饭。
杜淮霖松了口气。这钱他没法亲自交给奚微,说出那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决绝。
他不知道奚微怎么理解这些钱。补偿给他的抚养费,还是分手费?
不管怎么想,奚微能接受最好。这么多年,他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奚微从小到大都在为金钱所累,至少从今以后,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不必再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
那之后又下了几场雨。C市的夏天就这样,日子在反反复复的潮湿与闷热中交替行进。
高考成绩出了,余敬说奚微考了687分。杜淮霖查了一下,这届全省理科状元是696分。
这个成绩可以稳上A大了,奚微离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报过志愿一个星期,在ICU昏迷了大半个月的奚莉莉最终宣告不治。
余敬帮奚微操办了她的后事,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她生前没什么朋友,奚微几乎找不到几个能来参加她葬礼的人。他从没听奚莉莉提起过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曾是奚微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没从她那得到过多少爱,但至少得到了降生于世的机会。
这个他叫了十九年“妈”的女人把纠缠她一生的后悔,怨怼,把她最后也没能彻底搞清楚弄明白的秘密,永远带进了坟墓。
奚微站在她的墓碑前,将一瓶酒缓缓倒在地上。
“最后一瓶。”他轻声说,“以后再也别喝了。”
七月下旬,奚微接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与此同时,扈晓华也从美国赶回来,和杜淮霖商讨带杜骁去美国读书的事儿。
杜淮霖同意了。他对周馥雅说:“妈,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过一句话吗?你说慈母多败儿,娇宠无孝子。我知道你疼骁骁,但他也这么大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周馥雅默然,她知道杜淮霖说的都是对的。从过年时他答应让杜骁去美国,她就已经预料到今天的结果。
这半年她也在反思。因为从小觉得骁骁可怜,给予了过度的怜惜和加倍的溺爱,让骁骁的生长逐渐脱离了掌控。她也明白不能这么继续下去,道理她都懂,可情感上仍旧是难以接受的。从小带到大的宝贝孙子,她舍不得。
“如果您想骁骁,可以随时来美国看他。”扈晓华安慰。
周馥雅抹了抹泪,依依不舍和杜骁道别。舍不得也得放手,都是因为爱,搁谁身上都一样。
杜骁离开不久,奚微也走了。虽然还有半个多月才开学,他还是提前踏上了去A市的飞机。
杜淮霖之前曾设想过他送奚微离开的场景,该是多么的不舍惆怅却又满怀期冀。不成想世事无常,如今这个场景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境。
奚微离开这天,恰巧赶上他生日。杜淮霖订了只蛋糕,小巧精致,是奚微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你……真的不去送送他?”
杜淮霖把盒子递过去:“别说是我送的。”
余敬接过蛋糕,点点头离开。
下午送机出来,余敬不出意外地在停车场见到了杜淮霖。他站在自己那辆911旁,靠着车门,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余敬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他已经登机了。”
杜淮霖问:“蛋糕吃了吗?”
“嗯,吃了。”奚微看见余敬送他的蛋糕就笑了,什么都没说,坐在候机大厅,一口一口,仔细地把蛋糕都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把写着“生日快乐”的小牌子珍而重之地用纸巾包好,放进双肩背里。
余敬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盒子:“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杜淮霖接过来打开,是他送奚微的护身符。
为什么还给他呢,是想向他证明自己羽翼已丰,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吗?
杜淮霖心中满是酸楚的欣慰。刚好一架飞机呼啸而过。不知道这是不是载着奚微,奔赴未来的那一架?
当奚微彻底离开他所踏足的土地,分别的质感才真切地清晰起来。
C市到A市,两千公里,三个小时,一个简单的地域限制,却成了他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拿起护身符,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对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说:宝贝,生日快乐。
暑热初散,秋风渐起。从余敬的角度来看,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杜淮霖依旧是个他眼里的工作狂,有空打打球游游泳,唯一可算得上是休闲放松的活动就是偶尔和他一起喝点酒,问一问跟奚微有关的消息。
“你们真的没再联系过?”余敬问。
杜淮霖摇头。他们分别几个月,奚微已经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更加不需要他的干涉和打扰。
“可是抛开那层关系,你们毕竟还是父子。你既然这么挂念他,那就像对儿子那么对他嘛,何必一刀切呢?搞得这么痛苦。”
“我们不可能抛得开那层关系。”杜淮霖盯着眼前的酒杯,晃了晃,“如果做得到,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所以,只能干脆地一刀两断,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故作轻松地笑:“你当初不是还劝我们分手吗?现在终于如你所愿了,怎么感觉你还有点儿遗憾?”
“当初他不是不知道嘛!此一时彼一时。”余敬说,“奚微那么好的孩子,我当叔叔的心疼啊。突然间喜欢的人变成自己的亲爹,这打击已经够大了。偏偏这爹又不能认,有还不如没有呢!我有时候想想都眼前一黑,天塌地陷似的,哪个孩子经得起这个?奚微真是……够坚强了。”
他看了眼杜淮霖的脸色,像笼罩于霜雪之中。他慨叹:“算了,我能理解你的决定。这么大的压力,感同身受。奚微确实还年轻,你想给他更多的选择机会也无可厚非。”
他虽然早就在杜淮霖做决定的时候劝过他“放过你自己”,但杜淮霖做不到的,他心如明镜,奚微也是如此。如果他们都能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哪儿还有这么多烦恼?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哪。
“不说奚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余敬暼向他,“你也不过才三十八岁,这么好的条件,不可能这辈子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过了吧?”
杜淮霖没有回应他。他从前谈过几次不走心的恋爱,不过鲜花与皮相,红酒与欲望,全情投入的对象他遇不到,他也不觉得人生必须要什么缠绵悱恻。而今,这段如烟火般绚烂而短暂的感情仿佛透支了他的一生,让他只能陷于对奚微深切的怀念之中,再用年深日久的内疚来惩罚自己。
第三十九章
这一年,C市的冬天没有下雪。专家老早就预测,今年是个暖冬。杜淮霖特意下了个天气预报的App,排在第一位的就是A市。
今天有雪,明日降温,奚微穿得多吗?北方雾霾日益严重,空气污染指数又爆表了。奚微出门戴没戴口罩?……
阴晴云雨,日出日落,他习惯性地对着上面那几个单调的名词联想,好像它们每一个都与奚微息息相关。
寒假来临,奚微没回C市。余敬正好去A市参加一个时尚盛典,抽空约奚微见了一面。
这半年余敬都和他电话联系,猛然见了面,余敬眼前一亮,第一反应就是哪里感觉不太一样了。
倒不是说外貌如何,除非整容,成年人再怎么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大概是气质方面,有什么东西日积月累,积攒到某时某刻,突然发生质变。
奚微剪了个精神利落的发型,打扮得干干净净恰到好处,既不失做为学生的朝气清新,又没有时尚太过到浮夸。他身姿挺拔,眼里蕴着点儿笑意,步履坚定地走过来。余敬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些杜淮霖年轻时候的影子。
“表叔。”奚微打招呼。
余敬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由衷道:“我大侄子真帅。”
“是吗?”奚微毫不在意地笑笑,拉开椅子入座。
余敬说:“当然了!我玩儿摄影的,眼睛又比别人毒,看人都自带黄金比例分割线的。你别看现在娱乐圈各色小鲜肉扎堆,能经得起镜头审视的可不多,你这水准绝对够用了。”
“也别那么说。干哪行都不容易,不管长什么样,抛头露面供人品头论足,也是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的。”奚微笑着回应,拿起餐牌招呼服务生点餐,举手投足间,自然又自信。
“唉我大侄儿真是,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才华。”余敬感慨,“上大学感觉怎么样?学业忙吗?”
“忙啊,当然忙。”奚微说,“放假也闲不着。”
“放假又没课,你忙活什么呢?”余敬疑惑。
奚微顿了顿,说:“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时间不够用。”
“那你……过年也不回去了?”
奚微沉默片刻,才说:“不了。我现在在C市也没有家,在哪儿过不一样。”
余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奚微喝了口水,问:“他呢,最近忙吗?”
“忙。他们公司正准备新建一个生产基地,选址谈价,敲定设计和施工公司,引进仪器设备,大大小小的事儿一堆,哪个不得他做主,忙得脚不沾地儿,我都快一个多月没见他了。”余敬说,“我早就劝他,我说你聘个职业经理人帮你打理公司,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董事长多好,何必自己兼任,事必躬亲这么辛苦!没办法,天生劳碌命。”
奚微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懂。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余敬没好气儿地说:“是是,能者多劳,你们父子连心,你最懂。”
奚微笑了笑,突然问:“表叔你有微博么?”
“当然有啊,还是加V的呢。”余敬掏出手机,把自己的微博号给他看,认证信息是“资深媒体人,新锐时尚摄影师”。
“瞎扯淡的,都是些工作相关的东西,没什么实际内容。”
奚微也拿出手机,点了关注。
余敬说:“你还玩微博?”
“随便搞搞,偶尔上去看看。”奚微淡淡地说,随即撂下电话,像撂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转头饶有兴致地切起牛排来。
余敬点开新粉丝提示:晨光熹微814。他看了奚微一眼,抬了抬眉毛,顺手回了关注。
不管奚微是有心还是无意,余敬都毫不犹豫地把他微博号告诉了杜淮霖。
杜淮霖没有微博,他特意注册了个小号登录,拇指一点点往下浏览,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奚微的微博很简单,版面都是最初始的,没做什么改动,粉丝数和关注数四舍五入等于零。内容上五花八门,但都言简意赅,有时候干脆就放张图,大概两三天更新一次。
“放假了,继续加油。”
“考得不错,能拿奖学金了。”
“累……”还有个流泪的小人表情。
“学校附近都没有好吃的牛肉面,照我高中那家差远了,怀念。”
“行胜于言,自勉。”下面的配图是张日晷。
杜淮霖查了一下,是A大一处标志性建筑。
“A市很大,提前半个月来也没逛完。”
……
“每一个明天,都是全新的。”
拉到这一条拉不动了,这是奚微发的第一条微博,发博时间正是去年8月14,奚微生日那天。
杜淮霖目光柔和,仿佛透过屏幕,能够看得见奚微的一笑一语,一言一行。
他看了好一会儿,点了“悄悄关注”。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从微博里窥探奚微的生活边角片段,已经成为杜淮霖生活里的一部分,跟随他的喜怒哀乐前行,充当他的精神寄托。
唯一遗憾的是,奚微从未放过自己的照片,杜淮霖手机里存着的,还是高中时期他们在学校木棉树下的合影,当初奚微传给他的。余敬见奚微的次数也有限,开玩笑似的提过一次想帮他拍套时尚大片,10 毫无惊喜地被奚微拒绝了。
“所有长得好看又不爱拍照片的人都是暴殄天物。”余敬有些忿然。他无法形容奚微这两年的变化,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几乎每一次见他,余敬都有不同的感受。他敏锐地察觉到,奚微正在努力一点点把他骨子里那些劣势剔除,再用各种优势来充实填补,日臻完美。
他原本就很好,只是他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使他蒙尘,而经历时光和阅历的拂拭雕琢后,他固有的质地就会彻底显现。
“如果你想见他,其实也不是没机会啊。”余敬在那绞尽脑汁,“我趁他不注意,偷拍张照片给你看?要不然你就去他学校,在宿舍门口守着,别叫他发现嘛。”
杜淮霖笑着摇头:“算了。知道他过得好就行。”
他并不想像个偷窥狂那样,事无巨细地监督奚微。奚微从微博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再有限,也是他唯一有资格获取的渠道。不去打扰奚微的生活,这是他的底线和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