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朝臣面前八面玲珑,说出的话从没有一点叫人挑剔的地方,可是面对唯一的同父妹妹,却总是守不住说一些叫人心里不痛快的话。倒是她前年迎娶的正君,出身世家端方温煦,不仅处处妥帖,而且知道她的心意,因此对三皇女多有规劝。
三皇女倒是对这位姐夫十分亲近。
沈望舒心里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之后,三皇女为了自己真爱的少年迁怒了这位姐夫,从此疏远,其实她未必会变得那么没脑子。
大皇女到死只有这一位正君,她被登基为女帝的二皇女赐死的时候,这位正君以身相殉,又将与大皇女唯一的血脉送出了上京,隐姓埋名保住了一条性命。
那位正君知道如果自己不死,二皇女难以心安,因此抱着一个因病亡故的和自己的幼女一般大小的孩子葬身火海,把自己烧得面目全非。
那个病死的孩子,被认为是大皇女唯一的女儿。
因此,才有了大皇女血脉的延续。
沈望舒是尊敬这样的人的,她点了点头,含糊地说道,“以后听姐夫庭训。”
那个什么……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总是叫沈望舒再三地刷自己的人生观呢。
“你肯听话就好了。”大皇女还是宠爱自己的妹妹的,想到她可怜襁褓中就失去了父亲,顿时就觉得妹妹可怜到了极点。她也不愿意逼迫她,更想要叫她快乐地成长,更何况现在妹妹明白过来了,她也就不必担心妹妹被林贵君父女笼络了去,越发温柔,邀请沈望舒和自己同车。
不过她不是无所顾忌的三皇女,那车简朴得叫人不忍看,沈望舒看了看那棉布帘子的乌突突的车,回头看了看自己奢华无比,拿水晶珠子当帘子,最华美的轻纱做车壁的宫车。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败家女还真的比任何人都过得开心。
沈望舒同样觉得,比起严于律己的谨慎之人,自己其实更喜欢当个败家女。
“坐我的车吧。”有好车不坐,那不是有病么。
沈望舒还想和大皇女说说话,硬拉着她上了自己的宫车,命人挑起了四面的轻纱,好看这街道清楚一些。
“奢侈。”大皇女坐在软软的垫子里,看沈望舒漫不经心地靠在垫子里一脸惬意,忍不住笑着说道,“不过你是皇女,奢侈也是应该的。”
这也太没原则了。
不过沈望舒很受用。
因为大皇女这般纵容的态度,代表着等这皇姐登基,自己可以依旧败家下去。
“皇姐最近在忙些什么?老二,”沈望舒顿了顿,撑着自己的脸颊斜靠在垫子里向外看去,就见远远的似乎有几匹烈马穿行过宽敞的街道向着此处而来。
她并没有在意,因为三皇女的宫车世人皆知,百官都要避道的,那几匹烈马虽然来势汹汹,不过敢撞她一下试试!沈望舒很快就进入了败家女并且嚣张的角色了,她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老二正在笼络几位大将,似乎想要和一位什么将军联姻。”
当然,二皇女肯定没戏。
因为沈望舒清楚地记得,二皇女登基时后宫里可没有一个将军。
不过……将军?
“娶个将军,那将军是男人?”沈望舒已经能熟练掌握在女子为尊的世界里的说话方式了。
看看,一个手中握有兵权的大将是个男人,这是不正常的……
“我知道是谁了,整个朝中也就那么一个男人为官而已。”大皇女显然也非常平静。
她见沈望舒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奈地笑叹道,“你就知道吃喝玩乐,竟素来不在这里上心。前两天西北大捷,不是有一位男子的武将入京?听说战功赫赫,西北大捷全是他的功劳,母皇喜他赤诚沉稳,已经将他调入城郊大营为主将。城郊大营是咱们上京唯一的驻军,怨不得老二打他的主意。”
见沈望舒漫不经心地听着,大皇女便叹气道,“一个男人能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
沈望舒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分外喜感。
“不过我听说那位大将身高九尺,面容漆黑,丑陋无比。亏老二下得去那个嘴。”大皇女觉得二皇女为了大位,也是拼了啊。
她同样见过那位大将,真是见了一次……
比女人都魁梧勇悍,还矫健有力,说是个女人也有人信啊。
大皇女一边觉得二皇女也是辛苦,一边皱眉低声说道,“可不能叫她捡了这个便宜。”
“肯定成不了。”沈望舒断言说道。
“虽然他貌丑,跟个女人似的,不过娶回来做正君供起来就算了。回头老二多纳几个柔媚的小侍岂不是什么都补足了?”大皇女觉得二皇女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儿。
当然,她一向觉得,府中有一个正君就足够,再多的男人就没有必要了。
因此大皇女身边一向特别干净。
“殿下小心!”
沈望舒正要细细地告诉大皇女那个二皇女以后的正君是何方人物,就听到马声嘶鸣,下人惊恐的叫声,宫车震动骤停,自己猛地向前滚去。
美貌绝世的三皇女殿下头上的发髻都歪了,狼狈地看着大皇女抱住了一旁的车辕,自己悲剧地向车下滚去。
“殿下!”
“阿鸾!”
惊恐的叫声里,沈望舒只恨自己没长个吸盘,默默迎接即将到来的脑震荡。
一双有力强壮的手臂,在烈马的嘶鸣里猛地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提了起来。
“英雄!”沈望舒高呼了一声,侧头,入目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英武的脸。
猿背蜂腰,气势逼人。
第115章 丑夫(二)
这样英武的青年。
沈望舒看直了眼,一时竟无法说话,也无法动作,只把自己晃悠悠地悬在这男人的手臂上。
那双熟悉的眼睛,令她眼睛发酸。
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来,仿佛是在怀念,又仿佛是喜悦。
这个高大的,穿着一身重甲浑身气势无法忽略,逼人而来的男人,同样在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那双眼睛里慢慢地透出对她的怀念,垂头喃喃地说道,“你……”
他有些茫然,有些熟悉,更深入,仿佛连他都没有发现的眼底里闪过的是一道冰冷的锋芒,转眼就消失不见,只剩下那深刻的感情,轻轻地说道,“我见过你。”他看着沈望舒一身华丽的锦衣,有些迟疑地问道,“……舒舒?”
他曾经每一天的梦里面,都有不同的女子。
那些女子的面目都不一样,也身在不同的,连他都觉得疑惑的世界里。
他觉得那一定是仙境,因为那不同的梦境里,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景色。
然而所有的景色在烟消云散,只有这一个个的女子,或温柔或狡黠,或可爱或天真,可是她们都有着同样的一双难以忘怀的眼睛。
透过那双眼睛,他可以看到那一副副面具之后的同样的独特的灵魂。
她的身边有不同的男人,他们叫她“舒舒”。他们生活得很幸福,总是和美好,他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每一天每一刻,从心里生出深深的羡慕,还有更多的嫉妒。他觉得自己和那些男人有着同样的心情,因为他也在深深地爱着她。
感受着她对那些男人的爱,他同样能感到自己心生欢愉。他不明白这些都算什么,可是看到她在他们的怀里安然微笑,就觉得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什么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追着她,陪着她,最后为她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沈望舒看着这个一口叫出自己名字的男人,伸手拂过他冷硬的侧脸,看他似乎瑟缩了一下,突然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阿鸾!”
就在她柔情地和自己的爱人再次相逢,彼此对视的时候,大皇女已经从宫车上稳住了身形扑了过来。她把沈望舒拉到自己面前细细地看了看,连声问她有没有磕到头。
看到这披散的长发的妹妹青丝凌乱,华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然有些不整齐,然而却又有一种凌乱美,她一时松了一口气庆幸地说道,“天幸无事,不然你有个什么,我的心怎么能好过。”这可是她亲妹妹。
同父的。
也就是这个妹妹了,换了二皇女,大皇女不往她身上踏一万只脚就不错了。
“多谢……”大皇女把沈望舒从那男人的怀里拉出来,仰头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和气起来,笑着拱手看着这一身重甲越发身形彪悍的男人,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重剑,只觉得这浑身冷硬气场彪悍的家伙可真不像是个男人啊,亲近地说道,“方将军。如果不是方将军出手,三皇妹最少也要伤了头了。”
她目光落在这男人身上一瞬,眼角突然挑了挑,试探地问道,“方将军?”
这男人专注地看她皇妹做什么?
当然,她这个妹妹别的不好说,生的倒是一流的美艳,美名传遍上京,是不少王孙公子的梦中情人。
说句不好听的,想要嫁到鸾王府上去的男人,能从后宫排到护城河去。
因此,没见识的方将军看呆了她皇妹,倒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三皇女素来喜爱美色,最厌恶不美丽的东西了,这方将军这么看她,大皇女唯恐三皇女不高兴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虽然她素日觉得这位方将军一个男人却非和女人一起上阵杀气有些太过彪悍,也觉得这方将军确实长的跟女人似的不大婉约漂亮,不过并不妨碍她认为方将军是一位保家卫国的优秀的人才。她也不会对为了天下百姓做出牺牲,流过血的男人有什么应该被人嘲笑的地方。
世人嘲笑这男人和女人一般刚强叫人鄙夷,可是大皇女却觉得方将军非常难得。
不过男女有别,她素来是疏远着些,也是为了方将军的清誉。
万一传点儿方将军和皇女殿下的绯闻,导致人家嫁不出去了呢。
本来就挺难嫁的不是?
因此,当大皇女看着这位高大魁梧的男人就跟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似的,沉静地握着腰间的重剑,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自己美艳的妹妹,越发为难了。
她并指,捅了一把同样失魂落魄的妹妹。
沈望舒就仿佛惊醒了一样,抬眼,看到自己的爱人还在眼前,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带着眼泪的笑容,颤抖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当然,她的眼泪被认为是吓哭了的眼泪。
毕竟,从前的三皇女真是一个啥啥不行的败家女而已。
看到她被吓哭了,那男人身后的几名同样跨马停顿的女将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不屑,然而她们似乎非常听从这位方将军,见他没有说话,就努力在脸上露出了恭敬之色。
大皇女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到她们脸上那不容错辨的不屑,心里有些恼火,虽然知道这些从边关回来的守将们性格爽直,有什么说什么,最看不起胆小懦弱之人,却还是心里不舒坦。她家皇妹就算是废物,她也不许别人来看不起她!
“方玄。”那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阿玄?”沈望舒试探地问道,“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她的眼里充满了期盼,一双潋滟的眼里流光溢彩,无限的美丽。
他立刻就点头道,“嗯!”
这样痛快与亲近,倒是叫后头那几个打马转圈儿的女将露出诧异的表情,互相对视了一眼,看向沈望舒的目光多了几分好奇。
“今日多谢方将军了。”皇妹竟然没有恼怒,相反还特别和气,大皇女觉得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又觉得心里熨帖,觉得皇妹懂事了很多。
所谓懂事,不是学会拉拢朝臣,而是懂得,该给人最起码的尊重。
三皇女若是从前,看到如此粗鄙的男人,只怕会叫着“丑八怪”而走的。
从前就有三皇女取笑人家待字闺中的某公府家的小少爷丑得跟女人似的,结果和人家公府结仇。
沈望舒显然记不住三皇女从前给自己修下多少大仇人了,她同样目光晶莹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现在鸾王殿下的脑中,就只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一行大字了。
“是我们无状,冲撞了两位殿下的宫车。”方玄垂目静静地说道。
他说不出方才的那种感觉,仿佛是心有所感,冥冥中似乎就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念念不忘的爱人就在这个方向。他得更快,更快地来找到她。这种急迫叫他忍不住在京中策马飞奔。
幸亏这一顿路是通向宫中的道路,寻常百姓不会在这里走动摆摊什么的,不然他都要唾弃自己扰民。他想到方才那种知内心感到的紧迫,又忍不住把目光死死地黏在了那个美艳绝伦的女子的身上。
她美貌高贵,养尊处优,一双修长的手白皙细嫩,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如同天上的华丽鸾鸟,另一个……就跟地里的冬瓜似的。
不过沈望舒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冬瓜,她同样看着自己的爱人。
他这么英俊,英俊得叫人无法转移自己的目光。
不过这么看一个男人太不礼貌了,大皇女知道一般丑男都不喜别人这么看自己的,急忙捅了捅自己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迎着她无辜的眼神,轻声说道,“方将军只怕是要入宫?”见方玄沉默地点头,她就温和地说道,“方将军简在帝心,日后不要辜负了母皇的看重。今日之事,是本王姐妹欠了将军一个人情,改日本王设宴,一定好好感谢方将军今日之恩。”
方玄抿了抿嘴角,没有看大皇女,而是去看沈望舒。
“你要去见母皇?”沈望舒突然问道。
她突然就知道了。
一个男人,还被称作是将军,还被女帝看重……
满天下也就这么一个男人吧?
方玄就是二皇女想要迎娶的那个?
自己男人被觊觎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沈望舒深深地觉得,自己跟二皇女做敌人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警惕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看他猿背蜂腰英姿勃勃,那一身的强悍英武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生战栗爱慕,还有那仿佛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薄唇,狭长冷厉的双眼,英俊入骨,又冷硬入骨,身披铠甲的时候,那铁血的气息和无比强势的气息仿佛将人压倒。
这到了哪里都不是一个会被人忽略的男人。这么英俊的男人,真是难怪被人觊觎啊。
沈望舒哼哼了一声。
“本王累了,要不你送本王回家?”她突然笑了笑。
方玄突然有种不要去见女帝,马上带着眼前笑容妩媚的女子转向的冲动。
大皇女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叫妹妹别发疯。
可不是什么男人都能调戏的。
“咱们同骑一匹马……哎哟!”沈望舒感到后脑一痛,回头怒视自己的皇姐。
“方将军公事要紧。”大皇女笑着说道。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抽自己妹妹这一下。
不过她看方玄显然在那吃沙子的地方没见过多少世面,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口花花,就叫花花皇女的,竟然真的被说动了心,想要伸手去把这笑容艳丽的妹妹给抱上马,就觉得糟心坏了。
她此生最恨妹妹贪恋美人,另一则就是喜欢对那些王孙公子调情说笑。她是个端方的人,哪里喜欢这等不规矩的言笑,正容对方玄赔罪道,“阿鸾素来喜欢说笑,方将军不要和她见怪。”
她瞪了妹妹一眼,看她敢怒不敢言,心里冷哼了一声。
“将军,陛下等着呢。”那几个女将看到自家将军似乎真的被这才见过一面的鸾王给迷住了,顿时露出几分紧张。
鸾王庸碌无能,上京皆知。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玄垂目,抓着缰绳的粗糙的大手紧握,青筋毕露,却不说话。
沈望舒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心疼。
他得在边关吃过多少苦,才有了这样的一双手?
“要不然,你去见母皇,我在这儿等你?”她温声问道。
方玄狭长的眼里露出一抹明亮的光,可是转眼,他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外面晒。”他轻声说道,可是声音却变得有些喜悦了。
“你的仪容都乱了,小心明天御史参你。”沈望舒身上乱糟糟的,如果在外面等着也太难看了,更何况还有一群御史最喜欢的就是拿皇女们开刀了,大皇女劝了沈望舒一声,见她不乐意,心有所感,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地就看了方玄一眼。
后者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意,俯身,把侧坐在宫车上的美艳女子扶了扶,飞快地缩回手,一张英武的脸竟然红了,低声说道,“见过陛下,我再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