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成绩完全不用老师操心,数学虽然弱一些也没到偏科的地步,而且平时不惹事,尊师重教,同学关系就那样但这不是大问题——好似一切都无懈可击,但小迎春觉得他身上始终有种与少年人不太相符的气质。
他还是太深沉了,小迎春觉得楚澜有点早熟。
正好今天是个绝交的拉心机会,她刚要走过去,却见楚澜跑去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又向翟辛恩去了——拉心泡汤,小迎春失落不已。
翟辛恩刚输了一场羽毛球的“11-9”,累得不行,她见楚澜拿着水过来,仿佛见到救命恩人。刚要旋开盖子,楚澜说:“给纪宵。”
翟辛恩:“……”
她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于是重复一遍:“你买给纪宵?我呢?”
楚澜面不改色地说:“我再去给你买一瓶,这个你帮我给纪宵。”要不是他平时就很正经,翟辛恩几乎要以为这里面下了毒。
她不知这两人之间正尴尬着,脑补纪宵得知这是楚澜买的时欢喜雀跃,连忙满口答应,楚澜又麻烦事一大堆地补充道:“别跟他说我买的。”
翟辛恩二次沉默,她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矿泉水:“你不是真的下了毒吧?”
楚澜翻白眼,懒得再说话。
翟辛恩神经总是在不该大条的时候犯傻,见他说没下毒就欢天喜地走了,去篮球场找纪宵。她自然也就没看见,楚澜慌不择路一样,在她转身后就朝教室跑,仿佛一点儿不担心翟辛恩半路私吞。
被当成传递员的翟辛恩早已忘了楚澜欠她一瓶水,跑到篮球场边高声喊:“纪宵!”
纪宵刚进了一个三分,在同学们心照不宣的起哄中笑着说“好烦啊你们”,没事人一样走向翟辛恩。他脱了校服外套,里面是件黑色背心,此时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线条,靠近时翟辛恩蓦然脸一红,旋即交出那瓶水。
“给你的。”
纪宵说谢谢,拿过来喝掉小半瓶,打趣她说:“你今天良心发现啊,还给我买水?以前体育课不见你这么积极,想泡我?不可能的事啊。”
翟辛恩本来是打算隐瞒来源,见纪宵误解这么大,明知他随口开玩笑,依然冷笑说:“哦,给你买水就是泡你?那这是楚澜买的,他也想泡你?”
纪宵被一口水呛住,咳了个半死不活。
翟辛恩没想到这句话引发了如此猛烈的蝴蝶效应,一边给纪宵顺气一边说:“不至于吧?知道楚澜给你买瓶水这么高兴?”
纪宵咳得脸都红了,他怔怔地盯翟辛恩:“真是楚澜买的?你别骗我。”
翟辛恩指天发誓,要不是楚澜让她给的她就高考330分,这么毒的誓都发得下去,更何况翟辛恩说:“他还让我别告诉你。”
于是纪宵就信了,拿在手中剩下的大半瓶矿泉水登时沉甸甸的,他举目四望,没看见楚澜。整个操场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翟辛恩始终没弄懂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见纪宵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一路烧到耳朵根,偏偏表情又十分凝重,两厢矛盾非常精彩。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楚澜……是怎么了吗?”
纪宵条件反射地矢口否认:“没有,没事。”
我信了你才有鬼。翟辛恩暗自腹诽,嘴上却说:“哦,没事就好,我看他还挺关心你的,临近毕业了别闹崩啊。”
纪宵想把矿泉水瓶往她脑袋上怼,伸到半截又舍不得,尴尬地拿回来背到身后,无所谓地说:“知道了——你还去不去打羽毛球?”
翟辛恩蹦蹦跳跳地跑回女生堆里,一时半会儿打篮球的也没催他。纪宵回头一看,他们中有人补上了自己的空缺,索性吼了声“我先回教室”,把校服外套从地上捡起,拍掉灰尘,正要往回走……
然后一个趔趄崴了脚。
这天晚自习,平时下课总会到处蹦跶的纪宵破天荒的坐在位置上,仿佛突然要做安静的美男子了。
周扬坐楚澜后座,正滔滔不绝地和朋友聊天:“今天纪宵真的太倒霉了,平地走都能崴脚,后来篮球也没打成,光送他去医务室了……”
男生嬉笑着说:“还好不影响高考,过两天就好了。放假了再打呗,也是心疼他,脚踝肿得老高——诶纪宵,下回走路记得看路啊!”
从那边的座位扔来一本砖头厚的数学五三,被多嘴的男生笑着接住,又给他扔回去。纪宵佯装恼羞成怒:“就你话多!”
几个男生的打闹声传进楚澜耳朵里,他烦躁地从课桌抽屉里扯出耳机,却又没打开iPod,鬼鬼祟祟地扭头瞥了纪宵一眼。
纪宵正苦大仇深地咬着水性笔的笔帽,一脸烦躁地与数学模拟卷大眼瞪小眼。楚澜的眼皮一搭,目光不声不响地落到了他的脚上。
校裤的裤脚挽到膝盖,露出来的左脚踝果然肿了好大一块,涂了药膏看上去颜色有些奇异。楚澜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有点想了解来龙去脉,但又开不了口,于是赶在纪宵察觉之前转开视线,手伸进衣兜里按了播放键。
和平时给人印象不同,楚澜喜欢听的歌比他本人接地气多了。曾经纪宵第一次借他iPod去听,一边拨播放列表一边啧啧称奇。
“想不到你和我的歌单契合度这么高啊?”
楚澜最喜欢《晴天》,自己没事洗衣服的时候偶尔哼两句,如果遇到纪宵在旁边,便默契地变成个哼唧二重唱,模糊了歌词,跑调也无所谓,着实是调剂学习压力的闲适时光。他如今回想,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纪宵那句话是随口敷衍还是在顺着他。
他对纪宵知之甚少,始终处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他没来由地对自己感到厌恶,生平头一次发现自己太过不在意旁人了……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宋诗咏所言“你太无趣了”,当真不是空穴来风。
眼看周董的歌循环了好几遍,楚澜从自我拉扯和嫌弃中回过神来,先写了两道选择题,又偷摸往纪宵那边看了眼。
自从纪宵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们本来中间只隔了一个翟辛恩的座位就显得非常不是滋味。于是纪宵主动和隔壁组的一个同学换过,离楚澜十万八千里固然谈不上,但也是有限范围内能拉开的最大距离了。
他以为纪宵还在打滚,这一眼没头没尾的,来历不明地扫过去,却不想这回蓦然和纪宵的视线撞在一起了。纪宵盯着他,先迷茫,而后露出点愉悦的欢快来。楚澜没来由地感到因紧张而带来的口干舌燥,以及莫名的羞愧感。
……这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看你脚好么!
很快说服了自己,楚澜用力地瞪回去,纪宵被他这么一瞪,忍不住似的“噗嗤”笑出声,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唇角险些都要绷不住了。
楚澜扭回头,觉得刚才仿佛被纪宵那个笑闪得一阵头晕眼花。
他后来把这归结于起先纪宵对他莫名其妙的暗示。人总归不会对喜欢自己的人有太大恶意,楚澜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成不了九天之上一尊神,到底还是肉体凡胎,在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上没有特权,和其他人一样俗气得很。
他埋头写习题不一会儿,后座传来小纸条,楚澜指了指自己,周扬万分肯定地点头。
展开那张揉皱了的、随手撕下的草稿纸,上头纪宵的笔迹端端正正:“下晚自习要去吃夜宵吗?”讨好地跟了个微笑的颜文字。
楚澜:“……”
他偏过头,纪宵正趴在桌面朝这边望。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晚自习下课,纪宵单脚站着,一只手撑在桌面,等楚澜慢吞吞地收拾好耽美文库过来时,一句话也不说,跟在他身后跳出去。
他走得太过磕绊,楚澜忍无可忍,扭过头去示意纪宵过来让他扶。
纪宵露出个揶揄的表情:“怎么?不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其实脸一红,楚澜仗着教学楼外灯火昏暗看不清晰,只冷淡地“哼”了声。他站在原地,手仍然朝那边伸着,感觉到纪宵搭过来,勾过他一边肩膀,大半的重心落在他身上了。
楚澜这才事后诸葛、慢条斯理地说:“平地也能摔,敢问你拿的是女主剧本吗?”
纪宵:“……”
继矿泉水破冰之后,总算短暂地恢复了正常——起码已经是看上去的正常。其实打了什么算盘,谁又说得清呢?
第14章 试探
人间四月是个好时节。
如果说文科班的学子们刚入学时还带着满腔风花雪月的热忱与浪漫,在被政史地轮番轰炸了三年后彻底沦为了应试考试的小喽啰——终日对数学势力奴颜婢膝,迷信各种锦鲤,忙碌得脚不沾地,恨不能一头扎进试卷堆吃得“满腹经纶”,这样满打满算到毕业,那点文艺细胞基本上也都被消磨了。
比如此时,窗外的八重樱开得如火如荼,教室内的学子们没一个愿意在课间欣赏。
号称“全城最美”的校园终于迎来了又一个姹紫嫣红总是春,而这已经是纪宵在五中待的最后一个四月了。
他把数学卷子推到一边,抬头不经意一瞥,惊讶地发现了盛放的樱花。
据小道消息说,这是当年和某所日本高中建立友好联系时国际友人送来的东洋品种,却不想竟然奇迹般地在锦城扎了根,不仅没受半点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还开出了轰轰烈烈的架势,倒很不像它在故土时,就算绚烂如斯也总有一点点委婉。
花是有性格的,纪宵这么想,随手在草稿纸上涂了行字,揉成一团后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楚澜桌上。
他凝视着那人先是皱眉,然后举目四望,锁定罪魁祸首后露出个熟悉的“你神经啊”的表情,最后拆开那张纸。
纪宵托腮,意料之中见楚澜依他纸条上说的话去望樱花盛景,嘴角轻轻地上挑了须臾。
纸条扔回来,楚澜的笔迹看上去有点潦草,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矜持倨傲,因为用钢笔,边缘锐利得几乎割破了草稿纸。
楚澜用一种老学究般的口吻写:“不务正业。”
纪宵把那张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珍而重之地夹在了课桌最上面一本练习册中,仿佛那上面一字千金。没过五分钟,他思来想去,又拿出来继续品咂,最终放在了笔袋中一拉开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了,不然怎么就觉得楚澜那四个字里带了点笑意?
之前校道上彼此尴尬得不行的经历好似被两个当事人默契地选择了遗忘,就如同它随着逐渐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一起飘散天边。
纪宵看得出,楚澜应当挣扎过,但扔选择握手言和,于是就和楚澜一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岌岌可危的友情。仿佛那是个潘多拉的魔盒,不打开时世界和平,一旦戳破了窗户纸,还不知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
他经历过楚澜一言不发的冷暴力,短暂地收敛了自己全部的旖旎心思,乖顺地退回“朋友”的合法合理范围,和楚澜一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若干年后,被翟辛恩知道了高三最后日子诡异气氛的来源,女生狠狠地“啧”了一声,点评道:“都是吃饱了撑的!”
纪宵哈哈一笑,毕竟他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又如何知道当年自诩聪明隐忍,实则是在作茧自缚呢?
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在四月中旬,由于高考的越发临近,这次测验并没有在学生中激起多么大的水花,如同平时每天做的卷子一样,麻木地写完了。
成绩出来后,重点班旋即陷入了老师挨个谈话的喝茶时间。
楚澜没能看久一点樱花,就被小迎春叫到走廊上——老师总显得比学生更担心高考,于是在教室外按了套桌椅,方便时时刻刻关注心理状况。
楚澜往小迎春旁边一站,略低下头:“肖老师。”
“这次你考得相当好。”小迎春把一张成绩排行单铺在桌上,楚澜瞥了眼,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全班第二的位置,他“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排名,发现纪宵在十三位。无功无过的位次,和他前几次测验都差不多。
“……平时大家做题都很努力,现在这个时间基本上已经算是稳定下来了,高考只要不出意外,你应该会有很不错的成绩。”小迎春唠叨了一通,话锋一转,突然道,“不过楚澜,你高一高二都是学生会干部……咱们班现在有好几个省优干的名额,这几天就要报上去了。你成绩好可能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老师认为,加分这种事还是很稳妥的。高考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你说呢?”
楚澜一愣。
小迎春的意思他明白,有几个名额,他当过干部成绩又好,理所当然的是首选。锦城是省会,五中是名校,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妥。
可他又说不出地觉得不太舒服,其中关节,他始终想得多了。
见他长久地不答话,小迎春疑惑地问:“……楚澜,是有什么问题吗?”
楚澜到底没问出大逆不道的话,只摇摇头:“肖老师,您还是把这个名额给其他同学吧,我不太需要这个加分,而且我觉得凭加分上大学,听着……不太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和您还有其他人都没关系。”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听上去十足的楚澜风格。
说得更难听些,楚澜是看不起加分的。
他自小顺风顺水,没在学业上栽过跟头,也不需要特权来证明自己。在学生会打酱油似的两年也能让他评优干,估计明里暗里会有无数的人不服,楚澜纵然不在乎这些“不服”,说到底仍旧是嫌弃。
他家境优渥,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未来的前途能够靠自己,任何的加分都会成为人生中算不得污点的一块黑印子,不上不下地吊在那儿,膈应得慌。
用樊繁不怎么客气的话说就是“已经身为特权阶级还装白莲花,阿澜你做人不要这么自打脸”。
小迎春深知楚澜性格拧巴,看他说得坚决,把劝他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又提点了一些老生常谈后结束了这次并不成功的谈心,挥挥手:“你把纪宵叫出来一下吧。”随后状似意犹未尽,当着楚澜感叹了一句:“纪宵这个孩子,太让我操心了。”
不爱多事的楚澜却停下,眨了眨眼:“他怎么了吗?”
小迎春宽容地笑笑:“纪宵啊,感觉有点眼高手低。他成绩不能说不好,但就是悬吊吊的,上次班里不是办那个‘第一志愿’吗,后来我和他有次聊天,他说想考F大……哎,他这个水平,要上F大还是有点悬。你们有空也帮我劝劝,有理想是好事,但高考怎么能当儿戏,还是稳妥点。”
楚澜不知道还能怎么劝,他觉得别人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该插手,又不好当着老师的面反驳,于是匆忙一点头,回了教室。
等纪宵一脸茫然地挠着头发出去,楚澜用墨水笔抵住下巴,在脑袋和桌面之间撑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顶天立地”,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什么。
好像当时那个大家调侃助兴用的简短班会上,楚澜说的第一志愿就是F大。
墨水笔“啪嗒”一声倒下,顺着桌面骨碌碌滚出好长一截距离,然后不情不愿地摔下了桌子。楚澜揉着刺痛的下巴,皱起了眉。
中午本来楚澜习惯了和纪宵一起吃饭,这天他却被姜星河提前拎走。楚澜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联想到姜星河那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憋屈。
“阿澜吃饭吗?”翟辛恩先是随口一问,然后被他似乎要把墙面戳出一个洞的目光吓到,问他,“你这是在仇恨谁啊?”
楚澜如梦初醒,从善如流地搭下眼皮:“没事,走吧,请你改善伙食。”
高三生有办出入证的特权,虽说五中外头濒临市中心,但学生们最爱的依然是重油重盐的苍蝇小餐馆。改善伙食指的是走出一条街,有家相对干净的港式茶餐厅,翟辛恩一听楚澜有意请客,立刻兴高采烈地背叛了革命,把刚才的奇怪抛在了脑后。
饭点遇到排队,又磨磨蹭蹭地吃完回学校,午休时间都过了一大半。
楚澜不习惯在教室睡觉,想了想,仍然同辛恩告别,决定去宿舍打个酱油。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会抓紧小憩,楚澜走到宿舍门口,听到了隐约的水声。他推门而入,狭窄的洗手台前纪宵正在搓衣服,楚澜往门框一靠,见那人转过头来。
起先虽然恢复正常,到底都是在有别人的场合。现在四下安静,除了水声偶尔轻轻地撩起一波响动,只剩下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