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任他将自己托起,他依然有些懵。
“去哪?”
韩冬野的声音沙哑,似有哽咽:
“去医院。你发烧了,你晕过去了。”
陈章慢慢清醒过来,他按住韩冬野的手,望了望窗外。
“什么时候了?”
韩冬野的手臂仍在发抖,他看了看天色,不确定道:
“应该有四点多了。”屋里有些暗,但天仍是亮的。
陈章眨了眨眼睛,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
两人皆一怔。
韩冬野忙放开他,去旁边取了一碗粥端过来。
陈章这才发现,他居然在门前生了火,火上还架着一口锅。
淡淡的米香味不知何时早已氤氲在四周,正待他胃袋张开,扑鼻而来。
陈章不由得惊讶道:
“哪来的米?”
“地窖里的。”韩冬野将碗喂至他嘴边,催他快吃,“勺子坏了,小心烫。”
“你吃过了么?”
“嗯,”韩冬野点点头,将碗递给他的同时稍微向外转了转,“用这边喝,那边的碗沿破了,小心。”
大米粥被熬得很烂,略稀,入口微烫,也许是饿得很了,陈章吃得极为香甜。
他满足地咽下最后一口粥,韩冬野马上又去盛了一碗给他。
这次他喝得慢了些,越发觉得粥水香浓无比。
“原来你还会做饭。”陈章边喝粥,边笑着看向韩冬野。
韩冬野见他吃得香,紧张的心情稍稍放了一些,他点点头,试探着问道:
“是好些了么?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么?有没有恶心想吐?”
两碗粥下肚,陈章身体由内而外地透着懒懒的暖意,他觉得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提不起力气。
“你在担心我吗?”他看着韩冬野明显紧张的表情,内心却忍不住愉悦起来。
韩冬野将手背贴在他额头,脸色越发难看。
“你还在发烧,要赶快去医院。”
陈章轻轻握住他的手。
“别慌,我没事。”
韩冬野听不进去,他被握着的手无法自控地发抖,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
“不,你一定很难受,是不是会头疼?都怪我,都怪我……”韩冬野忽然站起来,弯下腰试图将他抱起来,“不要怕,我带你去医院。”
陈章用力按住他肩膀,感觉他全身都在颤抖。
“我没事,”他只得顺势抱住韩冬野,拍拍他的背,加重语气道,“好了,我没事……”
“……你再这样我可又要晕过去啦。”
“粥还有么?我没吃饱。”
***
门口火苗微弱地燃着,陈章看了一眼,惊异地问:
“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煤?”
“地窖里。”
“喔……等等,哪来的地窖?”
陈章身体虚弱,在雪地中难以成行。他被韩冬野搀扶着走了两步,直接把他也一起拽倒在雪地里。
陈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韩冬野一直在看着他,见状,也不禁跟着露出微笑。
“明天再回去吧。”陈章说。
“……好。”
地窖中不只有米,有煤,还有一些干燥的木柴,腐烂的白菜,发霉的红薯,冒芽的土豆,烂成泥的萝卜……韩冬野竟然还从里面挖出两坛子白酒。
好一会儿功夫才旋开盖子,陈章低头嗅了嗅,好呛的酒精味!
韩冬野将破碗用雪水洗好,倒了一点酒出来,用干净的布蘸着往陈章额头上擦。
“喂……”陈章笑着躲闪,“这不是用来喝的么?”
***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飘起雪来。漫天雪丝如落英缤纷,轻极柔极。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下,就着夕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落雪。
山中极静。
“原来下雪也是有声音的。”陈章感叹。
其实在韩冬野目前还看不太清什么,像高度近视眼中的世界,能看到模糊的光影,看到陈章对他笑,却看不清细节。然而此时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好,以至于不真实,他忍不住轻轻说:
“小时候的冬天,这里也经常下雪。”
陈章忍不住转头看他,听他重复道:
“经常下雪——下雨的时候也很多。”
“雨后林子里会生出许多木耳,还有蘑菇——有些蘑菇是可以吃的。夏天野菜比较多,但是春秋天的更好吃,苦菜,荠菜,灰菜,牛耳菜,野茄子,野草莓,我最喜欢一种叶子边缘发红的野菜,它的根在初春的时候特别甜。”
他说着说着,眼睛发亮,嘴角轻轻翘起来,眼睫毛也翘翘的。
“我会爬树,我能爬很高,我摘野柿子、野枣、栗子、松子,还有很多其他的果子。傍晚太阳刚开始落下去的时候,我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摸鸟窝,有的里面会有鸟蛋,生吃也很香甜。不过要小心那些鸟突然飞回来。”
“起风的时候,有一只蝴蝶风筝飘进来了,挂在很高的树梢,我爬了好几次,才把它拿下来。你放过风筝么?我不会放,它也没有线,我把它藏在一个树洞里。”
陈章看着韩冬野,发现他忽然笑的像个孩子一样。
“我给好多树起名字,用铁钉在树身上刻字,做记号。我最喜欢一棵老松树,我叫他‘树床’,因为它上面有一个特别大的树洞,我小时候人小,躲进去谁也发现不了,我经常去里面睡……”
***
雪水在一口小小的铝锅中逐渐消融,火苗静静舔着熏黑的锅底,房间中酒气弥散,热意醺然。
“天黑了。”
“嗯。”
不知外面的雪是否还在下,星星升起来了么?现在是几点几分?是春天已经到了么?否则为何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韩冬野将脸颊贴在陈章的额头上磨蹭两下,皱眉。
“你还在发烧……好烫……”
陈章歪歪头,摸摸自己,又摸摸他的脸颊,忽然笑了,吐出一口酒气,骂道:
“好哇你,居然长胡子了,啧啧,好扎手——以前我忙的时候,三天不给你刮脸,你下巴上都是光光的,一点胡茬都没有,看看你现在——”他捧着韩冬野的脸,凑上去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呵,看还有哪个女生会喜欢你!”
韩冬野摸摸自己的下巴,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
“你喜欢我啊!”
陈章低低地笑,他的手掌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颜,忽然不舍得移开视线,哑声道:
“真是可恶,走得倒是二净,连一封信、一张纸条、一个字都不留给我,让我好找,眼睛好了吗你就急着走……”
韩冬野不说话,只是唇角翘翘,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两人滚烫的脸贴着脸,缱绻互依,酒气相熏,醉意糜然。
陈章不住地抚摸着韩冬野的脸,抚过他额头,抚过他双眼,抚摸他鼻梁,脸颊,嘴唇,以手指摩挲着他生着胡茬的下巴。感觉到他滚烫的鼻息轻轻喷在他手心,又痒又热。
***
陈章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星空,美到令人窒息。
星星好像是被人一颗一颗用手指嵌压在夜空之中,每一颗都那样美,那样大,它们是流动的,缓缓的,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芒。哪怕世界上最大、最昂贵的宝石,也无法承其万分之一。
它们也好凉,每一颗都散发着绒绒的光晕,好似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
陈章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离他最近的一颗,指尖传来沁凉的湿意,柔柔的光晕轻轻包裹着他的手指,他的灵魂……
***
午夜,大片惊鸟呼啦啦飞过密集的丛林,直升机巨大的噪音从空中垂直降下,滑撬起落架深深陷下,摩擦力带起大片飞雪沉泥。
许敬川从舱门口一跃而下,踏着积雪,拉开屋门,陈章还在昏睡,韩冬野正睁着眼睛静静看他,墙角火苗突遭冷风撕扯,瞬间透明几分,又斜斜生起。
作者有话说:
☆、圣诞节的礼物· H番
现实生活中你认识的颜值最高的人是谁?说说你对ta的印象?
匿名回答
谢邀。
本来想抖个激灵来一波个人简介,但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曾认识这么一个人……
还是匿名好了。
提前说好,此回答无图无真相,想看照片的颜狗们可以撤了。
以下是正文:
我们村一个男孩,应该跟我同龄,所以到现在大概应该也有24岁了,具体年龄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村里大人都叫他“野孩子”,叫他真实姓名的,几乎没有。根据他原本的名字,以下简称他为H。
H是个孤儿,没人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他养父是个性格怪异的老头,以前是上了编制的护林员,所以一直住在山上。据说H是他从山上坟堆里捡的,是死人生下的小孩。虽然现在看来,这种流言明显没人会信,但那时候的人都比较迷信,所以,很多家长明言禁止自家小孩和H接触,甚至有时候小孩一有个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也大多赖到H身上。
当然,即使大人们不说,那时候的我们也根本不会去找H玩,更不会跟他做朋友。我印象里的H,身材十分瘦弱,个子矮小,脸色蜡黄,性格孤僻,过长的头发盖着眼睛,衣服上到处都是补丁,整个人木木的,跟颜值这个词没一点关系。
H小时候,跟他的养父一起住在村外的后山上。
听说以前有小孩曾在入山时被野兽咬死,所以大人严禁我们去山上的林子里玩。记忆里有一次,村里有个小孩被恶作剧骗进山里迷路了,天黑才被大人找到,回来发了好几天高烧,后来请了神婆才好。我四年级的时候也曾跟几个朋友一起去过那里,山路既陡峭又容易滑坡,路上荆棘还特别多,山上全是高大的树木,极为阴暗,且易迷失方向,走几步便是一片坟地,傍晚的时候非常阴森,那次出行并没有走到尽头便回去了,后来也没再去了。
十几年来,H便一直住在那座山上。我曾亲眼看见过,暴雨天的放学后,他以手臂遮雨,佝偻着身躯,赤裸的双足陷在泥泞中,一步步往山里走,在骇人的闪电雷声之中,渐渐消失在阴暗稀疏的林间。老师曾教导我们,雨天不能在树下避雨,那时的我对此颇为困惑。
从小学到初二,H一直跟我同班,故而我也算是见证了他一路走来。我们那边,曾连续几年被划作重点扶贫区,因此即使穷困,学校建设却颇为完整,亦时有外地的老师前来支教。我年少的时候曾暗恋过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总是穿一身浅蓝色的长裙,长发披肩,眼睛黑亮,皮肤白皙,讲课声音柔和悦耳,会讲童话故事,会弹手风琴,教我们唱“大海啊你是我的故乡”,可惜她在那边只呆了不到一个学期便离开了。我想了她很久。
也许是因为当年九年义务教育制的普及,零三年的夏天,H跟在我们后面,走了二十多公里山路,从此上了小学。
据我了解,其实H的养父并不曾真正地教养过他。甚至他的户籍也是在他入学时由于没有身份证明,老师不得不为他办理的,他后来的姓名也是由当时的办事员随意起的。读小学之前,H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以至于村里的人曾误以为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作为上了“国家编制”的护林员,H的养父一个月工资其实只有三十余元。听说他早年也曾家庭美满,后来他妻子受不了山上的困苦,带着女儿定居山下,从此不相往来。他的养父却不曾放弃过护林员的工作,甚至在后来收养了H,意欲让他“接班”。村里人传言他有精神问题,长年住在山上的他早已“入了邪”,又加上他性格孤戾,相貌凶丑,除了村里一些老人和他早已嫁人的女儿,几乎没有人与他来往。这种情况下,H那时的境遇可想而知。
处于扶贫区,那时候所有学生的学费都是免费的,但是每学期依然要交纳五十多块的学杂费。H自然交不起,便没有课本,便屡遭白眼,便经常被罚站在教室门外,甚至有时候连考试的试卷都没有他的份。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恰逢学校更换座椅,要求每个学生交纳“换新费”。于是新学期,便只有H一个人用着原来的破桌旧凳,坐在教室阴暗的后角。后来考试换用答题卡,因为桌面,他涂的凹凸不平,几次被老师责骂甚至抽打手心。
越是穷困的地方越是嫌贫爱富,越是畏强欺弱。在那个迷信贫困的村子里,H所遭受的待遇不言而明。大人们表面上碍于身份,所做的只是冷漠与嫌恶,小孩子却最会看人眼色,跟风欺辱。
有人说,小孩是最无辜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他们不知法律,不懂道德,不会约束自我,只管以自私为乐。
H便在这种情况下,成了当时最大的受害者。
我不止一次的后悔,作为曾经对他怀有恶意的一员。
具体情况我不想描述,只说几件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小学五年级,学校里一个以调皮捣蛋著称的男生,偷偷将自家狼狗牵去学校,并故意在学校门口拦住H,当着全校人的面放狗咬他。人跟狗打架的画面你们见过么?我见过,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大笑,包括老师,没有一个人真正上前制止。
之前提到,曾经有个小孩被人骗进山里,出来后发烧请了神婆那次,小孩的几个堂兄将其归罪于住在山里的H,不问青红皂白将他打了一顿,之后更是把他绑在坟地里的墓碑上,过了两天才被人发现,那时候他早已经昏迷过去,然而事情的结果也只有不了了之。
小学操场后面有一个垃圾坑,学校里产生的垃圾最后都会被倒进里面,因此里面填满了大量的废纸、铅笔头、破书烂本子之类的东西。H经常在放学后人都走光了的时候去里面捡东西,分类卖与废品收购者,以此积得一点余钱。我们曾翻看过他的一个破笔记本,里面写着“纸3毛一斤,铁2毛一斤”的字眼,那时的我们,对此是极为不屑且以之为耻的。然而,却不防有人心生贪婪,恶意偷走他的积蓄,大方花用,并以此为笑谈嘲讽于他。碍于尊严不愿像H一样自食其力,却偷窃他辛苦得来的钱财,并在之后反过来嘲讽对方。现在想来,当时只作一切是寻常的我是如何的丑陋与可怕。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所说的不过就是我这种人。
而最令我无比后悔、愧疚难当的一件事,是我曾亲眼目睹H下水救人,却在事发后被救者反诬陷H害他落水时,没有站出来讲明事实真相,更在此后安然自若,强作镇定,甚至刻意将其遗忘,在心中扭曲事实。我不知道当时被恩将仇报的H有没有对人性彻底失望,在那个被他不顾自身危险救至岸边的孩子因为怕家人责骂,瑟瑟发抖着指着他说“是他把我推下去的”时;在站在一边的分明目睹一切的我和另外几个人对此缄口不语、默认不言时;在遭到所有人辱骂殴打,被对方家人强行推进水中,任其在水中挣扎时……
反正他也没人哭诉,反正他也没人撑腰,反正他也没人庇护,于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被欺负,被侮辱,被陷害,被恶意强加,被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人性的恶意与冷漠至此淋漓尽致。
每次在网络上看到校园暴力或者青少年犯罪的字眼,我都会忍不住地想起他,忍不住在内心一遍一遍地忏悔,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初中校园混乱,学生公开拉帮结派,抢劫、偷窃、殴打处处可见,人人自危。我曾被闹矛盾的同班同学带人堵在路上围殴,几天后又被我带人更狠地报复回去;曾见过几个高年级男生,每日聚在学校后墙处,以逼迫其他人互相厮打为乐;也曾听说有女孩子被怀孕后却遭男友抛弃,继而被学校开除,邻人指点,家人嫌弃,最终跳河自尽。
我不知道H是怎样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日复一日地默默读书上学,一个人坚持着生活下来。
初中三年,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连初二都没读完,便或在家人指点、或自我意愿、或“随大流”辍学外出打工去了。H并不在这些人群之中,他也不可能去,其一,无人介绍工作与他,更没人愿意与他“搭伙”,跟他一起出去找工作干活;其二,他养父不准他去,他之所以收养H,竟是指望着他“继承”他护林员的工作,因此更不可能放他离开。
我初二时便因为家庭原因辍学离校,在姐夫的介绍下前往某个二线城市打工,因此对H后来的经历不甚了解。只是后来渐渐听说,H的养父终于去世了。老人走的并不突然,他早已病入膏肓,却始终不肯下山入院治疗,却也应了他的遗愿:“死也要死在山上”,据说他以前的女儿本不肯管他,是H向她打了欠条,老人最终才被简单地安葬了。具体我并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