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宫里头女人的哭声阵阵,不知道是在哭薨逝的人,还是在哭自己。
寺人们拿出缟素,挂上屋檐。惨白的缟素从公宫一路延绵到新郑的墙头上。
墙头上的郑将看到公宫里头送来的白布,脸色惨白,公子蛮几个公子当场大哭出来,其他的郑将转身向公宫的方向躬身深深一拜。
楚王正在营帐里头看司马送来的简牍,他这次来郑国,一个是为了教训郑国,二来是为了扬威,在楚国内树立威信。
楚王继位的时候才十五岁,年少的厉害,曾经被国内的卿大夫当成傻子,他表现的还真的像个傻子。可是楚王不是个真傻子,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干脆韬光养晦,在渚宫里头吃吃喝喝声色犬马,待到时刻到了,才一并将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网打尽。
一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清理朝廷,紧接着联合秦国对付边境那些趁机起事的附庸国和部落。他在楚国国内威信逐渐建立起来,可是他的野心可不是止步于灭掉几个不听话的小国。他所图的大着呢,所以郑国就成了他教训的对象。
不把郑国狠抽一顿下晋国的脸面,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楚王雄心勃勃,摩拳擦掌,只等大展身手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时,一个穿着甲衣的年轻人大步走进来,他对着楚王就是一叉手,“国君,城墙那边下来个郑人,说是郑伯薨逝,请国君允许郑国向各国派人告知诸侯。”
“郑伯死了?”楚王皱眉。
这时,又有几个人进来,满脸喜意几乎遮都遮不住,“国君这是打好机会啊!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等郑人开启城门的时候,一举攻破新郑!”
屈瑜进来听到这话,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第125章 退兵
屈瑜从帐外进来,就听到一个大夫兴高采烈对楚王这么说。楚军已经围困新郑有一段时间了,从驻兵狼渊开始到现在可谓是势如破竹,那些驻守在城邑内的郑将看到楚军气势汹汹,不是丢盔弃甲而逃,就是避而不战。
楚军顺利到了新郑城外,可是攻下新郑可没有那么容易。新郑城墙高大坚固,而且郑人打定主意不和楚军正面交锋,任凭楚军如何叫骂,城内的守将都一动不动。楚王下令攻城,几次下来,都被打退。
楚军里头已经有人沉不住气了。
楚王有些犹豫,假意答应郑人,在他们开启城门的时候,伺机破门而入也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么做到底很不光明磊落。
“国君,此次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放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甚么时候!”说这话的卿大夫见楚王有些犹豫,顿时就红了眼。
“国君,臣以为如果这么做了的话,不仅仅失信于诸侯,而且会断了楚国北上中原之路!”屈瑜大声喝道。
那卿大夫没有想到竟然还真的来了个人和他唱反调,立刻怒目瞪去,正好看到屈瑜站在那里冷笑,屈瑜冲劝说楚王趁机攻入新郑的卿大夫重重冷笑一声,他对坐在席上的楚王一拜,“臣觉得若是这么做了,虽然可以一时攻破新郑,但却是贻害无穷。”说着,屈瑜正色,看向楚王,“国君可有把握灭了郑国?”
楚王看屈瑜的眼神顿时有些奇怪,“郑国位置特殊,北面和西面是晋国和王畿,要灭了郑国,不容易。”
屈瑜对楚王又是一拜,“国君所言正是,郑国位于中原之中,链接中原诸国和楚国。想要灭了他,非常不易,而且会让楚国和晋国中间无缓冲之地,实在是不妙。既然如此,如果一面答应了郑人,一面又乘人不备。楚国既不可得到郑国之地,又失了人心。日后诸国都将楚国当做豺狼虎豹,守城下定死心,那么比较现在,要花费的人力物力,恐怕要多出十倍不止。”
屈瑜一脸的大义凛然,满脸正气,说话掷地有声,说的之前劝说楚王偷袭城门的大夫涨的面色紫红。
楚王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他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楚王看向屈瑜,“屈大夫此言有理。”
公宫中缟素铺天盖地,招魂的布幡在风中被吹的飒飒作响。郑媛一身斩衰,身上所有的饰物都摘了,内里也只是穿着暗淡颜色的衣物。四周跪着的不是郑伯的女儿,就是郑伯的侧室。
女人嘤嘤的哭声充斥着整座宫室,听在耳里嗡嗡作响。郑媛天不亮的时候就进宫了,匆忙之下,只来得及吃了口稻羹充饥。哭了一会之后,她就头昏脑涨,不行了。只能抬起袖子擦拭着眼睛,她的眼睛已经红肿,鼻头红了大块。
郑伯待她不错,但也仅仅是在女儿里头的不错了。郑伯侧室众多,子女也多。郑伯要忙的事很多,也只有太子才值得他花费许多心思,对其他儿子他都不一定有那个精力,更何况是女儿?
也就是每次来姚子这里的时候,顺带看看她。
郑媛还是哭的喘不过气来,她抓住胸口的衣服,好让自己好过点。抬起头来,满眼的都是惨白。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怎么样了。
她哽咽着吸了口气,突然外头有寺人高声大喊,“退兵了,楚人退兵了!”
郑媛一愣,带着满脸泪抬起头来。退兵了?楚人退兵了?
其他正在嘤嘤哭泣的女人们也纷纷抬头,面面相觑,仔细听了两回之后,确定没有听错,直接就笑出了声,笑出来后才想起郑伯已经薨逝,又赶紧哭,结果又哭又笑,人人脸上表情诡异到了极点。
不攻有丧之国。楚人派人过来告知太子夷之后,楚王带着两广精兵退走了。
被围困了这么久,终于脱困了。原本应该高兴的事,却在郑伯的丧事中显得格外的滑稽。亲自守在城墙上的郑将没有那么容易相信楚人,他们在墙头上看到外头没有楚人的踪迹还不放心,派人亲自去楚人营地,看到营地里头空空荡荡,才放下心来。
太子夷在前头带着一众卿大夫痛哭流涕,哭了整整好几日之后,才转为低泣。
郑媛有些吃不消了,从公宫回到家里,需要两个侍女左右扶着她,才能从车里下来。两只眼睛肿的有核桃大小。
公子均回来,就听说她躲在房间里头不肯出来。
他一到妻子居室,在门外还没有进去,就听到有人在痛叫,“你轻点,下那么重的手,我疼死了!”
他推门而入,正好见得侍女伏在地上低声告罪。
公子均让侍女退下,拿起之前侍女拿在手里的鸡蛋给郑媛揉眼睛。结果郑媛瞧见是他,立刻抬起袖子遮住脸,转过身去拿着背对着他。
“这是怎么了?”公子均手里还拿着个鸡蛋,瞧着郑媛的背,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这会脸上难看这呢,你过来凑甚么热闹?”郑媛在公宫里头哭的厉害,嗓子几乎完全哑了,说话都是嘶哑的。
她听到自己那个难听的声音,立刻嘴巴闭紧,连话都不说了。
“夫妻这么久了,甚么样子都看过。”公子均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再难看的样子,也看过了。
他伸手就把她的肩膀给掰过来,拉下她的手臂,看到那一对已经红肿的眼睛,叹口气,用鸡蛋揉上去。尽可能把力道放轻。郑媛嘶了几声,过了一会,眼睛上的不适被缓解,原本蹙紧的眉头也散开。
“好点了吗?”公子均问。
眼睛上传来的恰好好处的力度让她好受了些,郑媛点了点头,只是过了一会,她去看镜子,觉得镜子里头的人眼睛怎么看怎么肿。
“哎。”郑媛叹了口气,她揉揉双眼,知道这要肿上一段时间了。
“在家里就好好歇着,费神的事就让别人来做就行了。”公子均道。
郑媛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摇摇头,“说起来,新郑里殉人定了吗?”
郑伯死了,肯定会有人殉的。这会诸侯没有不用人殉葬,而且还会有贵族殉葬,只是人数不会比奴隶多罢了。
贵族还有那些侧室,多少都会有人要随郑伯长眠地下。现在后宫里头就为这件事闹翻了天。
“现在君父的年轻侧室们惊慌失措,甚么都有。”郑媛想起那些年轻的脸,一阵唏嘘,“太子应该不会强迫人殉葬吧?”
那些侧室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从别国娶来的。要她们殉葬不容易,可也……不难。
郑媛脸色顿时就青了。
公子均看她脸色,就明白怎么回事,“照着太子的意思,除去自愿殉葬的侧室之外,会从身份低微的嬖妾中挑选。”
“至于大夫们……”公子均没有说话,或许有人吧。毕竟郑国不是秦国,非得拉着朝中大夫来殉葬的。自愿的话就有人去,没有的话也就算了。
“我……我怕……”郑媛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她有些语无伦次,郑媛知道诸侯和贵族死的时候,会让人殉葬。尤其贵族让爱妾殉葬,这个更是司空见惯。可是她一直都没亲眼见过,所以就当做天下太平。现在所有的事半点遮掩都没有,直接就摆在她的面前,哪怕殉葬这事和姚子没有半点关系,她看到那么多花样年纪的侧室为此事心惊胆战,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
“别怕。无事。”公子均抱住她,手在她的背上拍了又拍,要将她生出来的怕全部拍下去,“你闭上眼睛当做看不到就行了。”
他对此事早已经见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娇妻天性心善,见着害怕。
“可是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还不是一样的有?”郑媛咬住唇,她在公子均怀里抬头,“这用人殉实在是……”
她脑子里头灵光一现,“不然和太子说一说,用陶俑如何?”她记得秦汉以后几乎就没怎么用人殉葬了,考古从墓葬里头出土的基本上不是木俑就是陶俑,虽然她不知道春秋战国的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用俑陪葬,但总得试一试吧?
公子均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低下头看着郑媛,“用俑?”
“就是用俑,一个人长到那么大,说去殉葬就殉葬了,这怎么能行?人力耗费巨大,尤其现在楚军虽然已经退去,但是谁知道他们甚么时候再来?”
不管是贵族还是奴隶,在战争时候,都是能用的上的资源。就算奴隶,也是可以做步兵的!
公子均听了郑媛这话,心里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并不将奴隶的性命放在心里,甚至觉得奴隶活着的时候侍奉主人,主人死了奴隶追随主人于地下也是天经地义。可是牛羊还可以用来耕地产奶,奴隶也是一样做许多事,例如耕田打仗。
“我去说这事,有些不太合适,可以让公子蛮代我去和太子提一提。不过此事也不一定能成。”
郑媛点头,“到时候我亲自和阿兄说一说。”
能不能做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这份心,如果连心都没有,那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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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蛮见着妹妹亲自上门,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亲自给妹妹摆上坐席,薛任看到公子蛮对着郑媛的那一股殷勤劲儿,从心底不舒服,差点没吐出来。
公子蛮仔仔细细听了郑媛的话,连连保证会对太子说。等到郑媛走了之后,薛任就忍不住开口了,“叔姬这是要作甚?国君丧仪自有法度,这改人殉为陶俑,这不是乱套了么?”
原本该用人殉葬的,变成了陶俑,这说出去都叫人笑。
“……”公子蛮瞥了薛任一眼,他没说话,但冷下来的目光却让薛任讪讪的闭了嘴。
第126章 君臣
诸侯丧仪如何自有周礼规定,周礼上事无巨细,都说的十分详细,甚至公侯伯子男之间用餐所用的鼎都有严格的等级,只不过现在诸侯们胆子大的都不将这个当回事了。只是宴会的时候,如果有所暗示的话,才会用周礼来暗示人。例如晋文公在楚国的时候,楚王用诸侯所用鼎的数目来表示他对这个白头公子的欣赏。
至于其他,诸侯们但凡有些实力的,都会僭越,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
郑媛知道这事多少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难的。贵族们视死如生的观念实在是太重了,生前享受的荣华富贵和声色犬马,全部都要带到地下去。
她到公宫拜见太子的时候,见着公宫里头,郑伯以前使用的器具,例如铜钟等物都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只等郑伯墓葬修好,就将这些铜钟搬入墓室中。
太子夷还没有继位,他见着郑媛来,对她一笑,“媛来的正好,庶母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你来了,可以多陪伴她。”
“是……”郑媛点点头,她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今日心情不错,那么待会公子蛮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将那事说的通?她心里没底,太子会不会答应,她没有把握,而且太子就算答应了,还有其他的卿大夫,她掌心里出了一层汗,湿黏的厉害。偏偏在面上还不能露出点什么,毕竟她想的那事,在时人看来可能有些惊世骇俗。
郑媛在太子呆了一会就出来,准备去姚子那里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公子蛮。公子蛮身上穿着斩衰,神色有些憔悴,他见着郑媛,安抚一笑,“媛是要到哪里去?”
“太子说母亲有些不好,我去看看她。”郑媛答道,她双眼滴溜溜的看着他,想起之前和他说过的事,她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公子蛮。
公子蛮会意点头,“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和太子说。”他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媛你也该知道,这不一定能成。”
“总要试一试,若是试试都不肯,那就不行了。”郑媛轻声道,不知说给公子蛮听还是给自己听。
公子蛮点头,他知道这个妹妹的脾性,要说不关心,有些事她是真的不会管,可上心了,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要试一试。
公子蛮没想过这事能成,毕竟用陶俑代替人殉,之前也没有人做过。最多是用玉人之类的陪葬,而且这么做等于是降低了墓葬规制。他觉得太子能答应的几率太低了,只是这话不好告诉妹妹。
“好,我尽力而为。”公子蛮道。
郑媛闻言,双手拢在袖中对公子蛮一拜。
姚子这几日有些劳累过度,加上没有好好休息,人都已经瘦了一圈,幼小的养女和儿子都在她身边,夭倒还好,小公子年幼,吵闹的很。离开母亲又大哭大闹,闹得一众人都不得安宁。
郑媛一来,见着姚子白里透青的脸色,立刻乜了一眼还是哭闹不休的弟弟。原本还吵着要母亲抱的孩子,被她那一眼压的气的快要喘不过来,哽咽着闭了嘴。
原本吵吵闹闹的宫室里头一下就安静下来了,姚子喝了热水,脸色缓了缓,“媛来了啊。”
“嗯,太子说母亲身体不好,所以特意过来看看。”郑媛说着,犹豫了下,“那些侧室还到母亲这里来么?”
年长的侧室有子的母国强大的,基本上只等着和儿女们过日子或者是改嫁,只有年轻根基薄弱的才会惶惶不可终日。
“昨日还来了个呢,在我这里哭了大半日,哎。”姚子摇摇头,“宫里没有君夫人,所有事都乱糟糟的。”
“我前几日和阿兄说,请他上言太子,将人殉换成陶俑陪葬。”郑媛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姚子说了。
姚子吃了一惊,双臂撑在席上就要起来,“你竟然……”她惊骇难当,“你可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然知道,”郑媛扶着姚子,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可是人殉一事实在是太……”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她想要说丧尽天良,可是这话不能说出口,“实在是太过耗费人力,君父生前用过的战马殉主可以,可是人……人不像马,选好种马和高大的母马养个几年就可以的。一个人至少要十多年才能成人,殉葬太多,不管贵贱,实在是太耗费人力了。”
“不过几十人而已……”姚子不禁觉得头痛,“何况郑国也没和秦国那样,逼着朝中卿大夫殉葬,何必……”
“卿大夫是人命,难道后宫侧室就不是人命了?”郑媛反问,将姚子问的哑口无言。
姚子想起那些年轻侧室的脸,叹了口气,她早已经过了争风吃醋的时候,何况这么多年哪里还有看不透的,只要郑伯想要,不管多大年纪了,他都会向别国求娶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管她嫉妒不嫉妒。何况她还没有那个嫉妒的资格。
对于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比起嫉妒,姚子其实怜惜更多。青春年少,如果不是父兄的命令,又怎么可能来到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