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两年他那位皇阿玛却也实在越来越难伺候。上回好容易托南大人代购回来,又发挥自个儿所剩无几的理科知识给改造的西洋燃气灯都没能叫他老人家满意,居然还只得了个“不过尔尔”,这一回他可是卯足了劲儿攒了个大招,要是再不合意,他就得想想明年是不是要央告着要自家皇阿玛点菜了。
才在府里歇了片刻,胤祺就又忙着要进宫去。上一次不过是路上累了倒在榻上睡了半个时辰,梁九功就来回跑了三趟,居然还扯了个太医回来非要替他诊脉,说是万岁爷急等着回话儿呢,可也叫胤祺彻底长了记性,再不敢在府上多耽搁半点儿。贪狼却含笑拦住了他,朝着外头张望了一眼,正巧赶上下人匆匆送了那碗面上来,便亲自接过来端了给他:“送行饺子接风面,这一碗面历来都是保平安的,得在家里吃才行,主子少说吃上两口再走。”
“其实你们也犯不着这般紧张——我这几年不都是好好儿的?”
胤祺嘴上虽说着,却还是接了那碗面简单吃了几口,又喝了两口面汤才轻轻放下。他这些年虽常年在下头跑,却不知是不是不用因着京里头那些琐事牵心费神,身上虽依旧小病不断,却一回大病也没起过,也正是因了这个缘由,康熙才越发的纵着他随着心意四处逍遥。只是当年噶尔丹的那一句诅咒到底还是进了这些人的心里头,毕竟这世上只怕也寻不到第三个有这般奇遇的人了,那噶尔丹又实在算得上是横死,故而到了他这儿也是一直紧张得不行,各种各样的规矩讲究个没完,生怕再冲乱了他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命数。他虽不信这个,却也从来都顺着身边人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守着那些规矩,只求叫大家一块儿落个心安也就罢了。
“做了总比不做好,只要心思赤诚,总是能有果报的。”
贪狼浅笑着应了一句,又替他将坎肩脱了,把披风仔仔细细地拢好。两人一路出了王府直奔皇宫,康熙早得了信儿在南书房守着这个行踪飘忽的儿子,又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不少合胤祺胃口的点心,一见他进了门,眼中便浸润过欣然宠溺的慈和笑意。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长大了便不能再如儿时那般毫无顾忌,胤祺利索地拍了袖子打了个千儿,康熙已笑着起了身,冲他招了招手道:“快来,叫皇阿玛看看可壮实了没有。”
胤祺这两年的个头儿最后往上窜了一窜,定格在了这时候的六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多一点儿,却也算是难得的高个子了。这些年他一直在下头跑,心情舒朗了不少,又没少经历风吹日晒,却也不像少时那般的弱不禁风,加之常年习武,小臂上一使劲儿还能绷起隐隐的流畅线条来,叫康熙越看越觉着满意,含着笑微微点头道:“好,看来当年是没选错——臭小子如今长大了,可比朕都见着还要高上几分了。”
“皇阿玛又拿儿子凑趣儿——儿子这不是听了您的训诫,再不敢弯腰驼背了么?这才见着显得高了,其实还跟去年差不多没怎么长。”
胤祺笑着揽了自家皇阿玛的胳膊,扶着他一块儿坐在榻上,又献宝似的从荷包里往外掏着东西,一样样地摆在桌上:“您看,这是泰山的寿字石,儿子专门儿上玉皇顶上去摸的,这是黄山的琥珀,听说搁在身上能辟邪,这个是灵隐寺主持大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儿子陪他整整谈了三日的佛法才总算给骗到了手——他还不乐意,还非要儿子给他印个掌印在墙上,说什么要留存狻猊蹄印,简直气死儿子了……”
康熙被他引得畅声大笑,抬手捏了捏这个儿子如今已颇为结实的胳膊,又促狭地望着他笑道:“叫朕也看看,你这蹄子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到钉马掌的时候了?”
“皇阿玛您这样儿是不对的!”胤祺满腹冤屈地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地瞅着自家不帮腔居然反倒取笑的皇阿玛,“儿子要是马,那您可不也是马了?”
“朕宁可当一回马,也不能放过看你吃瘪的机会。”康熙悠然笑了一句,又把桌上的点心推过去,轻拍了一把胤祺就要去拿的手,“去洗洗蹄子再吃,大了倒没规矩了,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眼见着自家皇阿玛越来越乐意欺负自个儿,胤祺忍不住狠狠怀念了一把小时候体弱被宠着哄着的时候,蔫蔫地起了身去净手,又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干,“皇阿玛忙着什么呢,可有儿子能帮忙的没有?”
他如今管的差事琐碎,多是织造府那边报上来的各类杂事,借着这个由头挨处地乱逛乱玩儿,日子倒是过得惬意不已。只是旁的几个差不多大的兄弟也都管事儿了,他也总不能还只不明不白地管着个内务府,就被自家皇阿玛硬塞了个兵部连带理藩院,可他又常年的不在京中,索性拖了佟国纲来帮忙,每次回来只管出主意,把一大堆的事儿推给耿直的佟大人去办,这甩手掌柜倒是当得心安理得。
“你倒是真能帮上。”康熙扶了额无奈一笑,将手旁的折子推了过去。胤祺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一块儿萨琪玛,闻言好奇地望了一眼,只一见着那字体便忍不住乐了:“皇阿玛,王大人这折子还是当初那德行呐?”
自打他开始往下跑,官折子就又直接拢到了康熙这儿来,不费那二遍事再送他那儿折腾一趟了。拿起来随手翻了两翻,眼见着这絮叨的架势竟是比当初还要严重几分,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随手再拿起一份儿来,是个陌生的字体,看署名才知道是御史郭绣的,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叫人头疼——里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全是弹劾这个参本那个,有的分明不大点儿事也要往上写,有的又说得实在太玄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么看下来一份儿,能用的实在不知道有几条。
“这事儿是儿子老本行,您瞅着那一份闹心头疼的就都给儿子,准保都给您理出来。”
胤祺早就干熟了这概括中心思想暨整理提纲的工作,两口把萨琪玛塞进了嘴里,拿帕子擦了擦手便扯过凳子在一边儿坐下了,铺开几张纸,挑出了一支毛笔便准备开工。
康熙淡淡一笑,挑出了七八份折子推给他,自个儿也低下头接着批剩下的那些。胤祺凝神一份份地看过去,时不时地在纸上抄录下有用的部分,他的字是这些年给自家皇阿玛写报告练出来的,要说什么风骨韵味的只怕欠缺些,可要论工整易读却没几个人能比。总归也是务求能叫自家皇阿玛看的越轻松越好,前世高考连英文作文都恨不得写成印刷体的理科学霸对字体显然有着自己的特殊理解。
父子俩没人说话,气氛却温馨和谐得叫人忍不住会心浅笑。梁九功不忍心打扰这样难得的气氛,溜着门缝出去在外头拦着人不准进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胤祺活动着抄得有些酸疼的手腕,又细看了一遍才松口气搁了笔,这才发觉外头的天色竟已有些暗了。
“拢完了?”康熙明明看着是在专心批折子,却在他刚动弹的时候便已发觉,含着笑轻声问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将那一叠纸推了过去,胸有成竹地笑道:“皇阿玛过目,这一回准保看着不头疼了。”
“不急,等朕把这些批完了再看。”康熙抬起头,笑着拍了拍这个儿子又不知不觉微驼下来的背,满意地看着他条件反射地坐直,又轻轻拍了下自个儿坐着的软榻,“上来躺一会儿——眼下都见着发青了,这几日没好好睡觉?”
胤祺哪敢说自个儿在下头种土豆种得废寝忘食险些忘了日子,紧赶慢赶一路快马才可算赶了回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儿子这是跟人打架了,叫人给打的,可不是黑眼圈……”
“敢跟你动手又能打得过你的也只有你师父,你是要跟朕哭诉你师父欺负你,然后回头再跟你师父哭诉朕又压榨你了?”
康熙微挑了眉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句,胤祺缩了脖子讪笑着不应声,老老实实地溜到榻边,自个儿脱了外衣鞋袜,熟门熟路地扯开被子躺下。他从小到大就没少在康熙身边儿的各种地方补过觉,从来都没有过认床这种矫情的习惯,又兼这几日赶路确实疲乏,躺下没多久就睡得熟了。
康熙搁了笔静静地望了这个儿子一阵,轻轻替他掩了掩被子。已经长大了的臭小子还是跟儿时一个习惯,睡着了就蜷着身子往人身边凑,气息绵长轻缓,倒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轻忽缥缈得叫人揪心。
不曾为人父过,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贴心又操心的孩子该是多复杂的一番感受。康熙到现在还偶尔能梦见那个孩子无声无息惨白的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噶尔丹的那一番诅咒始终都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恨不得时时将这个孩子拢在身边亲自看护着,却又无比清楚——困在自个儿身边,只能叫这个孩子原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日复一日地黯淡下去,终将成为那风中残烛,一晃就消散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还好,如今一切都好好儿的,也看不出有半点儿不祥的预兆来——看来那一处府邸,当真是选的对了……
第122章 扇子
见着胤祺睡熟了,康熙也不叫人惊扰,只吩咐了梁九功去叫下头送一盏桂圆红枣羹来,自个儿依旧不紧不慢地批着折子,忍不住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一早儿其实是打算拿虎鞭给这个儿子补身子的,谁知道这臭小子到底对着虎鞭打哪儿生出了强烈的抗拒心理,前两回倒是哄着吃了,一弄明白了到底吃的是什么就上蹿下跳地宁死不从,劝得急了就上房,好好个阿哥蹲在房顶上谁劝都不下来,也只好换成了这温补的方子。
笔尖刚落下一句批文,就听着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康熙微蹙了眉正要传人问外头何故吵闹,半掩着的门外便扑通跪了个人,嗓门大得恨不得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臣御史郭绣有本启奏,求见皇上!”
胤祺睡得轻,被这一嗓子给嚎了起来,心口只觉隐隐发涩,面色也不由苍白了一瞬。康熙忙扶住了这个仍睡得有些迷糊的儿子,安抚地拍了拍背,放缓了声音道:“没事儿,又是来跟朕死谏的——这两日天天来,没完没了地闹个不休,朕早晚非得撤了他面圣直谏的职权不可。”
话音末了已带了隐隐不耐,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自个儿睡前拢的那一份报告,虽仍混混沌沌的不曾全然清醒,却也隐约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来:“参谁啊……王鸿绪?”
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三分睡意未消的含混软糯,眉眼又清秀柔和,倒叫整个人显得年纪仿佛又小了几分。康熙忍不住想起昔日里在身边折腾耍赖的那个小祖宗来,摇摇头轻笑了一声,原本的三分烦躁便也散了:“得叫王大人——都二十来岁了,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心再被哪个愣头青御史参上一本不知礼数。”
“……”这下胤祺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讪讪一笑,探着身子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上一回参他的那个愣头青御史可就正跪在外头呢,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参他不娶媳妇有失礼数,差点儿就把他不举的名头彻底在朝堂内外给砸实了,还是搬出了灵山梦回、狻猊转世的说法儿,这才给勉强糊弄了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事儿,哪能闹得灵隐寺的大和尚都知道他这名声,还跟他要什么蹄印儿?!一想起这事来五阿哥心里头就觉着窝火,一纵身就要下地穿衣裳跟这位朝阳区居委会郭大爷好好说道说道,却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揪着辫子扯了回来:“老实待着,你身子弱,才睡醒不能着了风。”
“皇阿玛,其实儿子不觉得自个儿身子弱……”胤祺年岁渐长,反抗意识也越来越强,一本正经地伸出胳膊攥紧了拳头,“不信您捏捏,可结实了,一拳都能把梁公公砸一个跟头。”
“诶哟——您可别介,您要想看奴才翻跟头,奴才把这羹给放下直接给您翻一个,可不敢劳您再揍一回了。”
梁九功刚一进门就听见这么残忍的话题,打了个哆嗦不迭地应了一句,末了却又忍不住轻笑道:“不过依奴才瞅着,阿哥可也真是壮实了不少,可是没辜负了咱们万岁爷的苦心牵挂……”
“就你话多。”康熙笑着轻叱了一句,又仔细看了看胤祺的脸色,总算暂且恢复了这个儿子的人身自由。胤祺蹿下床把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利索了,自个儿拧了帕子抹一把脸,便神清气爽地一把拉开门,冲着外头的人笑眯眯背了手俯身道:“郭大人,好久不见呐?”
郭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出头也敢死谏的标准硬骨头,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他心里头发虚的,可眼前这位祖宗却显然算是那没几个人里头最要命的一个——当年他受人挑拨,凭着一股子意气参了这位五阿哥一本,知道始末后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还特意登门致歉过。那时的五阿哥气度淡然笑意温和,不仅留他喝了一杯茶,还特意保证绝不会叫人为难他,实在是一番宾主尽欢冰释前嫌的和乐景象,他回家后甚至还忍不住地为着自己的小人之心自省了一番。
紧接着,郭家打那一天后就持续遭到一头海东青空中打击,院子里常年堆积着各种鲜血淋漓的猎物,偶尔出门还会从高空掉下一泡不可描述的东西来。抬头就见着那头海东青得意洋洋地忽闪着翅膀,可又谁都不敢去招惹,只能忍气吞声地溜墙根儿走了大半个月,直到五阿哥又得了差事出了京,这才再没闹过这一起子事儿。
直到这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御史才总算明白了过来,到底什么叫不叫“人”为难他……
“王爷,您回来了。”
望着这一位号称佛性深重的阎王爷,郭绣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连原本的大嗓门都压低了几分:“臣有本启万岁知晓,还请王爷……”
下头的半句话忽然就卡在了嗓子里头,他实在是没胆子请这位眉眼温润笑意清和的恒郡王别站在这儿挡道,要不然——等明儿可指不定就是什么东西挡着他的道儿了……
“臭小子,朕都跟你提过几次不可欺负朝中重臣了,还不快回来。”
康熙眼见着这个软硬不吃的郭绣在自家儿子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却也觉着原本积在心底里的厌烦之意散了不少,含笑轻敲了两下桌案。说着的是斥责的话,却听不出半点儿不悦的语气来,再转向郭绣时的声音却眼见着便淡了几分:“郭爱卿若有本奏,交由御史台递呈便是,不必这深更半夜地夜闯南书房了。”
“非是臣鲁莽无状——实在是这一份折子绝不可经由他人之手,还请皇上详察!”
郭绣深深拜倒,双手将一份折子高高捧了起来。胤祺跟自家皇阿玛对了个眼色,过去接了折子和声道:“郭大人,天儿也晚了,这折子皇阿玛也收了——您要是再不回去,万一路上磕了碰了被哪匹马给撞上了,保不齐明儿早朝都得耽搁……”
这位祖宗架鹰牵马的事儿满朝文武都知道,偏这一鹰一马据说还是当年立过大功,由万岁爷钦赐的金马鞍金鹰哨,谁都不敢打半点儿的主意。郭绣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一听着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了声告退便不迭地退了出去。胤祺随手合了门无奈一笑,将折子放在桌案上,捧起那一碗微凉了的桂圆红枣羹喝了两口:“皇阿玛,郭大人是个好官儿,就是人烦人了点儿……”
“若不念着他还算是个好官,朕早叫他去宁古塔种树去了!”康熙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句,随手将那折子推在一边。胤祺眸光微动,自个儿拿过来翻了两翻,却才看到一半儿便诧异地挑了眉,琢磨半晌还是忍不住摇头失笑:“御史参御史,还是不死不休地往死里参——这话儿要是传出去,可真是叫人贻笑大方了……”
他起先看的那份折子上还都是些个可有可无的琐碎证据,眼下见着了这一份儿才觉头痛。上头竟是明明白白地写了王鸿绪跟高士奇、马齐三人勾结,哪个得了多少地,哪个得了多少银,可到了儿也没说明白这些人到底都干了什么,只知道是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罢了,也不知道到底弹劾了有什么用。
康熙瞅着他头痛的神色,忍不住轻笑着摇头道:“叫你非要看,到头来可不还是只能头疼?王鸿绪是朕挑出来上密折子的,高士奇是你走后帮着朕接密折子的,这两人哪能不‘结党营私、勾结行事’?朕总不能真撂着东宫不管,有些事儿就靠着他们透给马齐知道,好给太子提个醒儿——这三人勾结在一块儿本就是朕的意思,要叫朕怎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