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咳,真是巧了……”
尴尬至极地讪笑了一声,胤祺忽然平白冒出了浓浓的心虚来,也不忍心再看曹寅那张几乎把委屈化成了实质的脸,起了身便仓促地逃出了书房:“今儿是在太晚了——辛苦曹大人陪着我折腾这一宿,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曹寅忙连道不敢,又亲自将他送出了门去。陪着他一路回了客房才敢告辞。胤祺白日睡得太多了,这功夫倒是还没什么困意,却也不愿等到明日再睡上大半个白天,换了衣裳百无聊赖地抱着被在榻上滚来滚去,打了个哈欠撑起身子,望向僵坐在一边儿的自家侍卫:“贪狼?”
“主子?”贪狼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猛地抬头望过去,一想起自个儿之前几乎是僭越的举动,只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主子若是睡不着,不妨合了眼歇一会儿,兴就能觉出困意来了……”
“过来陪我坐会儿,冷得厉害。”
胤祺笑着摇了摇头,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他是真觉着冷,四肢百骸仿佛都透着寒意,身子难以自制地微微打着哆嗦。看来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南方的冬天是魔法攻击这句话可都是半点儿不掺假的:“你们在冬天的时候,都是怎么御寒的?”
望着自家小主子并无不虞的面色,贪狼总算略略安下了心,缓步挪了过去坐在榻沿儿上:“也就是这么过——主子的身子弱,又是初到南方难以适应,指定要比我们更难熬些……”
“也不知道皇阿玛这功夫到了哪儿了,是不是也觉着这么冷。”
胤祺微垂了眸轻笑一声,胸口莫名的泛起些滞涩酸楚来。这样的情绪是他极端陌生的,前世的时候是孤身一个,没什么人和地方可叫他想念的,今世虽寻着了牵挂,可也是能日日地跟亲人见着伴着,这竟还是头一次自个儿出来这么久——若是忙起来时倒也还好,这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胸口的思念便接连着往外冒,竟是怎么都压制不住了。
“主子是想家了。”贪狼浅浅地一笑,轻握了他的手臂温声开口,“等明日又该是廉贞来送信的时候了,我也叫他们顺道打听了龙船上的信儿,到时候就知道那头是不是平安了——主子如今只要好好地把自个儿给照顾好,若是皇上到了发现主子病了瘦了的,岂不是少不得又得心疼……”
“我要是能不这么病病歪歪的就好了,也省的你们整日里的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操心。”
胤祺轻轻地笑了笑,神色却时罕见的显出些落寞来,轻抚着右手腕子上缠着的绷布,垂了眸缓声道:“贪狼,你知道么?我这病根儿其实本是不必坐下的——只是那时候我根本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活着,所以人家要我活我就活,要我死我就死,怎么都觉着没什么所谓……这么折腾下来,小命儿倒是还在,可这身子却是叫我自个儿给糟蹋毁了……”
贪狼听得心中发紧,只觉着胸口被那一份落寞自嘲给刺得生疼,忍不住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臂,望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少年哑声道:“主子,您得好好儿活下去——您一定得好好儿的活着,有多少人都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您呢……”
“放心,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就算发生了再多的事儿,活着也比什么都要强。”
胤祺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含笑轻轻拍了两下,方才那一瞬的落寞仿佛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不仅想要我自个儿能好好的活着,还希望能叫身边儿亲近的人也都好好地活着,所以我愿意好好地养身子,也会努力把自个儿当作一回事,不叫你们老得替我操心难受……所以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了,好不好?”
一直以来,贪狼沉默着望向他的目光他都是清楚的——每一次他病发的时候,难受得撑不住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个永远无言守护着他的侍卫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痛苦和紧张都被他看在眼里,也能清楚的感受得到。这是一份太深重的情分,重得他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无论是出于侍卫对主子的忠诚,亦或是兄长对弟弟的关怀,他都无法始终心安理得地承受这一份情分,而不作出丝毫的回应。
贪狼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含着泪轻笑起来:“贪狼相信主子,也会一辈子都守着主子,一直护持主子左右……主子可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的,什么事儿都一样。”
胤祺垂了眸淡淡一笑,合了眼放松地向后靠去,扯了扯他的衣裳轻声道:“贪狼……你在江南这么久,可学会了什么江南的小调没有?”
他的声音带了罕有的放松,又因着仍有些不适倦怠,便不自觉地掺了三分的软糯鼻音。贪狼静默了片刻才浅笑着点了点头,竟当真像是对着个闹觉睡不着的弟弟一般,轻轻地将他揽在了怀里。耐心地慢慢拍抚着,开口时却已换了柔和轻缓的吴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几句诗胤祺是听过的,隐约还能记着是有“孤篇压全唐”之称的那一首《春江花月夜》里头的一段,叫吴侬软语柔和成了一片温软的韵律,竟是莫名的叫人跟着觉得放松安宁。寒意被身后的温暖尽数驱散了,听着耳畔婉转轻柔的小调,倦意便一点点地涌了上来。
纤长的鸦睫扑闪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似的缓缓合上。贪狼微低下头,看着自家的小主子本能地挪着身子,把自个儿蜷成了一小团儿,老老实实地窝在他的坏里头。简直像是只睡得舒服了便满足不已的猫一样,清秀的眉眼也跟着舒展成了个放松的弧度。
望着那个轻柔的笑意,贪狼只觉着自个儿的心底竟也像是被什么给戳了一把,又酸又软的一片柔和。放轻了动作把被子扯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小主子裹了个严实,心里却在盘算着明儿一定得寻些软和又保暖的棉被裘皮回来,最好再添个汤婆子,早早儿的就把床铺给焐上——这么一来,等主子再躺下歇着的时候,想来便准能要比现在舒服的多了……
念叨着不知自家皇阿玛冷不冷的胤祺却还不知道——他家皇阿玛此刻却也正没有半点儿的睡意,正对着那一轮圆月辗转反侧后悔不已。心心念念地担忧着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平安,又有没有好好歇着好好吃饭,有没有有把自个儿毫不顾惜地给累得垮了。
“万岁爷——您放心吧,回报说阿哥没受着伤,倒也亏得四阿哥反应果断……”
梁九功试探地轻声开口,却还是对形势严重估计不足,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含怒猛地翻身坐起:“那个臭小子——可真是越来越本事了!竟敢不跟朕说一声,自个儿跑出去引刺客,是嫌自个儿的命不够大么?!只怕还是关的不够,等朕见着面儿,非得再关他个十天半月的,谁劝都不管用!”
梁九功忙不迭地俯身应着是,却在心里头忍不住地翻了翻眼睛——他可是早就习惯了,万岁爷也就能在没见着阿哥的时候威风两下。等一见着面儿,若是那小祖宗再有哪儿不舒服,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揣怀里头,哪还舍得给关起来?还十天半个月,要真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面,最先想得挨不住的准还是他们这位现在怒火万丈气势汹汹的万岁爷。
果不其然,这凌厉的气势不过只持续了几息,就蓦地无力颓然了下来。康熙抬手揉了揉额角,望着外头的月亮轻叹了口气道:“这江南的冬天连个地龙火炕都没有……再怎么也该叫曹寅盘个炕的,那臭小子睡觉的时候最怕冷了,也不知这几天能不能睡得好……”
这倒确实是个顶要紧的问题,况且以梁九功对那位小祖宗的了解,这答案也显然该是睡不好的。只是心里头这么想着,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应,只能硬着头皮宽慰道:“万岁爷放心,曹大人一向都最是用心恭谨,想来是绝不会叫阿哥受苦的……”
“曹寅再是用心,也总不能靠用心给他发光发热罢?”康熙叹了一声,又扶了额低声自语道:“早知道就该给他赐两个侍妾,反正也差不了几年就到岁数了……”
……??
梁九功被自家万岁爷奇异的思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半晌才总算憋出句完整的话:“万岁爷……要侍妾,给阿哥做什么?”
“看你那个眼神——你懂什么!”康熙笑叱了一句,摇了摇头无奈道:“那还只是个半大的娃娃,朕还真疯了不成?不过是想能有个人替他暖暖身子罢了……”
“万岁爷圣明……要不奴才明儿替万岁爷传旨过去,叫曹大人给阿哥——寻,寻上两个?”
梁九功讷讷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在心里头委屈地抹了一把泪——他当然不懂了,这又不能怪他……
“罢了,这外头的总不放心,还是来日再说。”
康熙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头的百味杂陈,只是摆了摆手否了这个提议,又蓦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一个两个的都是通晓了人事就变了性子,老大是这样,太子也是这样——怀里抱着人了,这心思转的也就多了,主意也越来越正。就当是朕的私心,也不舍得这么早就把小五儿给亲手推出去……”
这就又不舍得了,也不知前儿是不是咱们万岁爷要给阿哥娶福晋。梁九功目不斜视地俯身应着是,忍不住在心底里摇了摇头。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要和女人一块儿过的人,哼。
第96章 误会
虽然不懂需要女人的男人是什么心理,但对于需要儿子的万岁爷的心情,梁九功无疑还是非常懂的。
这才几天没见着面儿啊,万岁爷都开始琢磨着这就启程继续南巡了——诚然,想儿子固然是一个因由,那刺客却也实在来得忒是时候了。万岁爷这儿正跟太子俩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呢,偏生赶着这时候传来了前头五阿哥遇刺的信儿。还没等梁九功想明白这遇刺跟太子能有什么关系,就眼睁睁看着原本都快重归于好的父子俩就这么再一次的彻底闹掰了,气氛居然比上一回的还严峻得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九功……你说,朕是不是确实对太子太苛刻了些?”
静默了许久,康熙才忽然低声开口,神色也仿佛带了些无奈的消沉跟黯然。梁九功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忙要摇头,却又犹豫着顿住了,憋了半晌才低声道:“奴才不敢说……”
“赦你无罪,说说吧,朕这几日心里头也乱得很。”
康熙苦笑一声,靠在榻边轻轻揉着额角。梁九功忙凑上去替他披了件儿衣裳,又放轻了力道给他慢慢捶着背,斟酌着低声道:“奴才斗胆……这世上任何人都终归没法儿面面俱到,太子爷要精研国政,要博闻强识,要处处都比别人强,这些个事儿已经占尽了他的心思了——况且太子爷打小儿就是这么个身份,打从懂事起,这一切就都是他的,所以他根本也用不着学去怎么争、怎么讨。您若是再求着他跟阿哥似的贴心懂事儿,只怕,只怕也未必就能有好结果……”
“你说的这些话,朕又何尝不知?只是——小则为家,大则为国,太子性情偏激任性,为人子倒也罢了,朕也不是不能包容他。可若是一国之君不知体贴,不心怀仁慈,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如何能宽待臣下呢?”
康熙长叹了一声,忽又苦笑着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叹道:“朕刻意冷了他这些日子,也是存了借此事磨磨他的性子念头。本以为可叫他学会适时地忍耐服软,可如今看来,若是再往狠里打磨,只怕就保不住了……”
梁九功闻言打了个冷颤,深深低下了头不敢搭腔。康熙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轻叹一声道:“小五儿曾对朕说过,太子从未想过要他的命——朕这一次依然信他,也信太子。朕知道这帝王家自古无情,可朕不信……朕的这些个儿子竟也会为了这些个身外之物至血脉亲情于不顾,以至刀剑相向手足相残。”
梁九功知道这些个话儿是任何人都听不得的,心中一时又惊又惧,慌忙伏在地上深深拜倒。康熙却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月色,平静地缓声道:“清河县乃是河南三省治中所在,连夜着于成龙马齐速至清河县,佐太子于此主持赈灾事宜——他那通政司的官印可带着呢么?”
“回万岁爷,阿哥先前走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就把于大人的官印又给——又给借走了……”
梁九功心虚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同情了一把这位于大人永远跑腿儿的命,却听上头万岁爷轻笑了一声道:“那个臭小子,这是撺掇着朕再给他升官儿呢……罢了,于成龙来回跑了这么多趟,功劳苦劳都攒了不老少,也是该好好儿的赏一赏。叫他代领直隶总督罢,若是这一回能辅佐太子将差事办得好,就擢吏部批文定下来。”
还有这等好事儿?后知后觉的梁公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忙应了一声便打算出去传谕,却又忽然反应了过来,犹豫着道:“万岁爷,您这般安排,咱可是——打算接着南巡了?”
“总不能老留在这儿,二月初就得回返京城准备春猎事宜,再耽搁下去,等回去这春都开完了。”康熙淡声应了一句,将披着的衣服递给梁九功,又由他扶着缓缓躺下,“等他二人明日一到,咱们便启程吧。九功,你替朕和太子说一句——就说朕没有不信他,叫他不要多想,只管好好办事儿,办好了咱一道回去。”
“喳。”梁九功轻声应了,又小心地替着万岁爷拢好了被褥,熄了灯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刚松了一口气,眼前就冷不丁冒出了个黑影来,吓得险些就要大叫刺客,却被那影子一把捂住了嘴:“梁公公,是我——”
“廉贞?”梁九功挪开他的手,惊魂未定地瞅着这个永远神出鬼没的暗卫,抚了抚胸口低声道:“你不是替阿哥送信儿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替阿哥送信儿啊。”廉贞学着他的语气应了一句,又扯着他的袖子到一边蹲下,从怀里掏出半条烤兔腿来塞给他,“梁公公,少主传话回来说——请您能拖就拖两天,别忙着叫皇上下去,他腕子上的伤一时半刻的好不了,可也怕藏不住……”
“……”梁九功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口才苦笑道:“巧了,万岁爷刚传话儿下来说——叫一天都不拖了,明日就启程下去……”
“那我就管不了了。总归话我带到,您收好,回头少主总不会怪罪我的。”
廉贞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很,微笑着拍了拍梁九功的肩,转身便快步没入了夜色里头。梁九功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张口就要喊,却又想起屋里头万岁爷刚歇下,忙狠狠地一闭嘴。只听着嘎嘣一声脆响,便捂着腮帮子一脸痛苦的蹲了下去。
看来——这是又得添上一百只兔子了……
——
天刚破晓,就见着一架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曹府的侧门。
早有下人守在门外头,一见着马车停下便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扶着里头的中年人下了车。来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眉目端正儒雅,眼里却带了隐隐的急切之色:“你们家老爷可起了?”
“回大爷的话,老爷起了,正陪着那位爷用早饭呢——老爷特意留了话,叫您千万不可因年岁而对那位爷心生轻视,说这来的是位祖宗,能要命也能救命的……”
“都在那位爷下头做了这么久的事儿了,哪还敢心生轻视?”来人苦笑一声,拢了拢披风便快步朝里头走去。苏州几百年来都是织造重地,这次的缂丝也是多半儿压在了他身上,紧赶慢赶才总算是迎了过来,却也错过了头天的接风宴,硬生生给耽搁到了第二日才来拜见。只望那位爷能是个宽仁大度的,千万别因此心生不满才是。
穿过后院回廊,又过了三道拱门,便到了堂屋的外头。曹寅听着下人传报便迎了出来,一见着外头来人,便忙快步迎了过去:“旭东,四阿哥也在里头——爷叫咱别当着人家叫,你进去便按着寻常法子拜见也就是了,回头儿我再找机会给你引荐。”
“好,我们快些进去。”李煦点了点头,随着他一块儿进了堂屋,便一眼见着了桌旁坐着的那两位小阿哥。一个眉目精致面色清冷,周身气势沉静不怒自威,明明年纪尚小,却已叫人不由生出些小心跟敬畏来。另一个却是生得清秀柔和天生含笑,正探身给边儿上的兄弟夹着什么菜,忽然拉着他小声嘀咕了两句,那清冷的少年眼里的光芒便柔和了下来,唇边也泛起了些无奈又纵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