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温声问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抬了头,还不及开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脊背:“朕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儿——明明是一国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么都发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边儿就都变了滋味儿,好心也办了坏事……”
胤祺安静地听着,抬手轻轻搂住了康熙的肩。他心里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玛这话不尽然是说给他的,更是说给当初的那个八岁登基、步步艰险的少年天子的——那个过早被仓促推上龙椅的孩子,身边没有能指引他的长辈,没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这么一步步靠着自个儿,摸爬滚打的走下去……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究竟有多艰险、多不易,却只有自个儿的心里头才最清楚。
“有时候朕对着你,就像是对着当初的自个儿。那个时候,朕心里头就一直盼着有人能这么抱着朕,和朕说上一句——不打紧的,错了重来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将怀里的孩子搂得紧了些,仿佛这样便能安慰记忆里幼时的那一个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这样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彻彻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孩子教导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规划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时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细致地传授,生怕那个孩子走错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他还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太子竟已长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样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怀里,敏锐地觉出了自家时常想太多的皇阿玛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消极情绪里头,用力地搂住了康熙的脖颈,亲昵地蹭了两下,又轻笑着缓声道:“儿子可比皇阿玛幸运多了——若是有来世,生在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罢,儿子都还愿当皇阿玛的儿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怀里的儿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双眸,眼底却也一丝一缕地浸润开柔和的暖意,朗声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俩亲昵地说笑着走远,却是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回廊的转角后头,竟是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爷——太子爷!”巴白仓促地追上了大步离去的太子,急得满面通红,壮着胆子低声道:“您就这么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儿……”
“祖父个屁——没见孤都快没阿玛了!”
太子厉喝了一声,抬脚狠狠踹在这个跟班的胸口,眼前却已尽是一片血红——可真是亲近呐,皇阿玛看着五弟时的眼神,搂着他时的动作,说的那些个话……那得是多宠到了心肝儿上,才能这般自然地流露出来?
皇阿玛宠着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记忆里那个威严又沉肃,严苛得叫他时时生畏的皇阿玛,居然也会有这样温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会笑得这般的轻松,这般的畅快……
“你可知孤自幼长在这南书房里头,皇阿玛抱过孤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领子,太子的声音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面色却仿佛带着令人战栗的扭曲与暴戾。
“那些个贴心话儿……听得可舒坦么?他不过是提了个用都用不来的昏招,皇阿玛便这么费心思地安慰他——孤当初学习政事治国的时候,哪一次错了不是自个儿静坐反省,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说出新的法子来?就这样,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个笑脸,得他一句夸赞……即使是这个太子之位,也不过是承袭了皇额娘的遗泽才得来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一次,愿意有我这么个儿子……”
太子冷笑着喃喃低语,语气却渐转哀戚,踉跄了两步脱力地蹲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间。巴白蜷在地上不住发着抖,惊恐地向后挣扎着退开,又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快步跑远。空荡荡的回廊里,大清国无上尊贵的太子爷竟像是个最普通又最无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困兽一般凄厉地痛哭出声。
他的皇阿玛可是从来都没这样抱着他过,也从来都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他才是皇阿玛的嫡长子,是承天命降生的儿子,是大清国未来注定的主人。那个弟弟到底是凭什么——是凭的什么?!
不知颓然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太子才终于狠狠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他的眼里尽是一片阴森的寒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双拳攥得死紧,唇角却渐渐泛上清冷诡异的弧度。
——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旁的人想要来分走,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只好一个个的亲手夺回来了……
——
这时候的胤祺还不知道——明明那些个官员脑子进水胡乱结党的事儿都没砸起半点儿水花来,不过是被自家皇阿玛抱了一路,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彻底惹翻了太子,也为后来的日子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刺激跟头痛。
只不过,这些却也暂时都是后话了。陪着康熙用过了晚膳,尚且对这场意外之灾全无察觉的胤祺便兴冲冲的回了自个儿的小院子,换了一身寻常的衣服,牵上流云领着贪狼熟练地混出了大西门:“事儿成了,咱去接你们家里人去——你可有安置他们的地方?”
事出实在太过突然,胤祺的动作又实在太快。贪狼被拉着跑了大半段儿路还没来得及有空反应,闻言怔怔地抬了头茫然道:“主子——什么事儿?”
“还能什么事儿?赶紧接上你家里头的人出来,还能赶得上安安生生的过个好年。”
胤祺轻笑了一声,攥了他的腕子快步往外走着。贪狼的身子却是忽然猛地一颤,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下意识哽声道:“主子……”
“不准哭啊,谁哭谁长尾巴。”
胤祺笑吟吟地站定,背着手踮起脚刮了下贪狼的鼻子,却又忽然挠了挠头无奈笑道:“说出来你准都不信——我这儿都准备好了一大段儿替你求恩典的话儿了,结果跟着皇阿玛一开口,才知道管着辛者库的居然就是我外祖……”
贪狼闻言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垂了眸低声道:“这个属下倒是信——属下可还记着呢,主子刚拿着那个折子的时候,可是连郭络罗氏是哪个的外家都不知道……”
“这个不准说出去!”胤祺一把捂了他的嘴,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声,“这事儿要是捅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若是我那面儿都没朝见过的外祖父知道了我这般没良心,上哪儿还肯放你们家人出来?”
这一番威胁显然颇具成效,贪狼连忙用力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又不迭地比划着表示自个儿绝不会泄密。胤祺这才满意地放开了他,一扯马缰便稳稳地坐在了流云的背上,气势十足地挥了下手:“走,带你走后门儿去!”
所谓的辛者库,其实就是专门儿替皇家做?7 切└龃质碌模灿心谕庵帧U饽谖窀琳呖猓餐ǔ1蝗嗣浅谱魇巧先煨琳呖猓耸悄诠芰欤豕诘男琳呖庠蚴粝挛迤欤楦艄芰臁X缝髡庖晃凰匚茨泵娴耐庾娓溉俦#缃癖闶峭沉煺庑琳呖獾淖袅欤茏拍谕饬娇獾囊挥κ挛瘛?br /> 胤祺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路好奇地东瞅西看,竟是做什么杂事儿的都有——扫大街的,运米送面的,采买杂物的,造办食材的,俨然是个小型的农贸市场。他今儿跟贪狼一样,身上穿的都是宫里头小侍卫的衣裳,来去匆匆的下人们只瞄一眼那显眼的亮黄色便都不迭低着头绕了开,有实在避不过迎面撞上的,也是连忙扑倒在地恭敬问好,生怕冲撞了这两位小爷,再被领事找茬发落到什么更不济的地方去。
“往日在宫里头,还只当装个侍卫已是伏低做小了,却不想这出了宫来,居然这么一身衣服就已叫这些人如此惊慌……”
胤祺颇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句,俯了身扶起一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半大孩子,含了笑温声道:“莫怕,我们是不会咬人的——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眨着一双大眼睛连惊带惧地望着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半句话来。胤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又从荷包里头掏出块儿糖来塞进他手里,放缓了声音道:“好了,去玩儿吧——慢些跑,别摔坏了。”
“主子当真是好性儿,若是旁的人,只怕避这些个罪臣的亲眷还来不及。若有冲撞,少不得是要一脚狠狠踹开的……”
贪狼快步上前替胤祺理了理衣裳,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胤祺却只是望着那孩子飞快跑开的背影,淡淡一笑道:“施恩罢了……种一份善缘,得一份善果,至于这善果是大是小、什么时候才能消受得着,我又何必多管呢?”
就如前世时常给整个剧组发礼物,偶尔会去搭把手,和那些个小场记小助理耐心地问候上两句一样,说不得有多出自于真心,却也毕竟是随手可予的一份善意。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胤祺始终都坚信——这人心本就都是相互的,以怨报德这种事儿不少见,可以德报怨却几乎只存在于文人的臆想里头。想要什么自个儿首先就得做到,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地摊着两只手,就硬要全世界的善意跟温情都汇到掌心里头来。
第74章 外家
这辛者库管辖的事儿极为琐碎繁杂,占的地方自然也小不了。两人一头雾水地在里头绕得天色渐黑,才终于找着了个管事模样的人,贪狼忙快步过去,伸开手拦住了那人的去路:“劳驾问一句,要见三官保大人,得到哪儿去才能见着?”
“你们也是求见三官保大人的?”
那管事是上三旗出身,自然不像那些个下人一般没见识。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身着黄马褂的少年侍卫,却是狐疑地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这阵子这么多往我们这破地方跑的人……二位可是宫里头出来的,不知是那位主子要见我们家大人?”
贪狼正要开口,胤祺却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只是含笑温声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九阿哥身边儿伺候的,奉宜主子的命来跟老大人说上两句话儿,劳驾帮忙带个路。”
这五阿哥党可正是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自然没这个心情再给自个儿身上添麻烦——养弟弟是用来干什么的?还不就是用来在这种没多要紧又不便曝光的时候帮忙背锅的!胤祺心安理得地背着前世剧本里头的台词,却是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臭小子给推了出来,全不管这个弟弟只怕也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外祖究竟是何方神圣。
“诶,诶,您二位请——大人可是盼了好久了,总算盼到里头传出动静来了……”
管事的态度立时越发恭敬了起来,连打躬带作揖地把两人三绕两绕地带出了这辛者库,又一路引到了大东头上的一座气派府邸前头:“您瞧瞧,这房子还是万岁爷亲自下令给修的呢——万岁爷每回东巡盛京的时候,这出宫的第一站可就是咱们三官保大人家,打这儿往东边儿七丈,西边儿六丈五尺地方,那都是万岁爷跟宫里头娘娘们的驻跸之所,可不是咱们越制违例……”
听着这管事不无自豪地介绍,胤祺却也是越发觉得惊讶不已——合着自个儿这个外祖父竟也当真有点儿地位,想来大抵也是颇受皇阿玛信任的一家。若是日后再有东巡的机会,他可得把小九儿带来认认亲,也方便没事儿从这辛者库里头往外捞个把人什么的……
一念及此,胤祺的脑子里却是忽然蹦出了个连自个儿都有些惊愕的念头来,神色也蓦地微变——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八阿哥胤禩的生母,便正是这辛者库出身的所谓“贱婢”。
不是没觉得古怪过。小九儿是他一手带大的,这两年也彻底的看出来了,这小子一没野心二没天赋,论办事能力拍马也比不上老八老十四,论捞钱更是比老十这个整个钮钴禄氏合力供养着的阿哥差了千倍万倍。胤禩做事一向深谋远虑,拉拢老十是为钱,拉拢十四是为势,可干嘛非要把自家这个办事儿办不好、要钱没多少的弟弟给一块儿绑过去?
未来的九子夺嫡,他心里头可是比谁都清楚的。这八爷一党里头,就属九阿哥胤禟闯的祸最多、出的力最少,几次的大祸也都是这小子没头没脑闯下的。可这些个兄弟里头,却也就属八阿哥跟九阿哥的关系最好——这一份儿莫名其妙的亲密关系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着实叫太多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可就在刚才,他的脑子里却是电光火石的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位在不少穿越剧里头被人们无数次赋予了各种美好想象,甚至跟康熙都有过不止一个版本缠绵爱情的良妃卫氏、八阿哥的生母,在史实上却是直到了八阿哥长到二十岁上,才忽然被康熙想了起来,封了个不高不低的妃位。而那二十多年里头,那位良妃只怕依然是在这辛者库里头熬日子的下等宫女罢了——这么个身份,要想被皇上“忽然想起来”,可也实在有些不容易……
莫非……老八拉拢自家小九儿,为的就是困在这辛者库里头的额娘?胤祺敲了敲脑袋,只觉着这里头的门道实在太多,一时竟也是难以理得清楚,索性也不再费劲儿寻思,由着那管事进去通报。
还没等多久,里头就快步迎出来了个管家打扮的人,一路恭敬地将胤祺跟贪狼引了进去,将两人安置在了书房稍待。胤祺这一路也留心打量着府上的修缮,果然是颇为气派齐整,显然不只是为了给自家住这么简单——由此便可见自个儿那位额娘在宫里头,却也实在是个颇受宠的主儿,想来这日子过得也是定然不差。
正出神间,却是打门外快步进来了一个眉目和善的老者,一见着两人便笑吟吟招呼道:“二位快请坐——不知宫中可是有什么信儿传出来了,这些天的事儿可又有什么章程没有?娘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但凡能做到的,外头定然给置办齐全了,绝不耽搁……”
胤祺冲着贪狼微微摇了摇头,打怀里掏出宜妃曾给过他的一个络子搁在桌上,含笑拱了拱手缓声道:“宫里头最近浪大得很,势头也看不清晰。娘娘特意着我们来问问,老大人于此事可有何见教。”
“见教如何敢当,不过是些个浅显的愚见罢了。”
老者见他态度温然语气和善,又见了那自家的信物,却也是不由得松了口气,自个儿也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摇了摇头苦笑道:“咱自家人明白自家事,就咱们郭络罗氏一族,又哪里能有那般天大的运气?虽不知娘娘的那位五阿哥是何等的不凡,但既然能叫万岁爷喜欢,想来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份儿福气是万岁爷给的,自然——万岁爷想收的时候,也就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儿。咱们家虽也在镶黄旗里,却毕竟不赶佟家、那拉家的势力,到时候万一失了势,却未必能接得住咱们家的阿哥啊……”
胤祺耐心地听着,心里头却是总算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自个儿这个外祖父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没有被这些个日子的泡沫给冲昏了头。若是摊上个索额图、明珠似的外戚,可就真有够叫他头疼的了。
“姥爷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其实我也觉着我根本就不是那么块儿料——那群人胡闹腾是他们的事儿,咱们家可千万别搀合进去,只管明哲保身也就是了,他们蹦跶不了多久的……”
老者只听了打头的那两个字,面色便是蓦地一变,震惊地从椅子里头站起了身。待到怔怔地听完了整段话,嘴唇竟已哆嗦得厉害,向前踉跄了半步就要跪下请安。胤祺忙一把将他托住了,含着笑将他扶回了椅子里头坐下,半蹲下身扶了他的双膝缓声道:“都是自家人,外孙如何消受得起这般的大礼?今儿来求姥爷,其实是我的一件私事儿,额娘是不知道的。事儿不大,断不会叫姥爷为难——至于那些个人瞎琢磨的事儿,姥爷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知道也就得了。切莫结党营私,皇阿玛最受不得这个,明珠可就是前车之鉴……”
“阿,阿哥……”
老者张了半晌的嘴才勉强发出些声音来,却依然只觉着心惊肉跳,也不知那一大段儿话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穿耳而过,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个少年侍卫,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阿哥尚未成年,如何竟能出得宫来?若是叫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