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由北京出古北口,先在热河行宫停留一宿,次日才会一齐往木兰围场去。这队伍行进时的先后可是有着严格的尊卑次序的,决不可稍有逾越,否则便是违礼,而一旦到了停下驻扎的时候,却再没了什么太大的规矩,也就成了往日公事公办的同僚大臣们彼此走动的好时机。
只不过,若是有心人细看,这一次的人群流向却是与往日颇有些不同——索额图这次没跟来,被康熙打发到了西边儿“查探军情”去了,闹得往次都会殷勤地朝索大人那儿问安送礼的大臣们一时竟也是茫然得不知何往。倒是传言中刚“大病初愈”的那一位五阿哥身边儿,居然不知怎的凑了不少的人,竟是显得的颇有几分热闹。
最先凑过去的,无疑就是想他想疯了的几个小阿哥们。这次直到老十往上的小阿哥们都被带了出来,小九儿直接手脚并用地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剩下的几个也是绕着圈地眼巴巴瞅着他。七阿哥拉着他的手不放,不住地询问着是不是好得全了,可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适,胤禛虽是一言不发地守在一旁,目光却也始终凝在他的身上,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头尽是无言的担忧跟关切。
宫里头的阿哥虽然衣食无忧,可真能像个寻常孩童那般肆无忌惮的时候却实在不多。胤祺也知道自个儿不在的时候,这一帮小不点儿只怕是憋得够呛,也就笑眯眯地任这几个小家伙围着他可着劲儿的撒娇。摸摸这个的脑袋,捏捏那个的脸蛋,又掏出了一把零嘴儿塞进他们怀里,催着他们赶紧藏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边上站着的八阿哥,轻笑着温声道:“小八今次也要跟着射猎了,可有信心射着兔子没有?”
“五哥说笑了——听谙达说这入了秋的兔子贼得很,弟弟寻思着自个儿人小力微的,准头也尚且不够,哪就能那么容易猎中呢?倒是听人讲这秋狝时的鹿都是成群的,还会有人专门哨鹿,反倒好猎些。弟弟倒是想斗胆一试,哪怕能擦中一箭也是好的……”
八阿哥今年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已是得体谦恭滴水不漏,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也是一片温和无害的笑容。胤祺笑了笑没立时应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额顶,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一瞬,眼底有慨叹惋惜一闪而过,随即便又换上平静柔和的笑意:“小八好志气,只是这鹿的劲头大,力气也足,当懂得适可而止——切莫求胜心切,如若反倒伤了自个儿,却是不值当儿的了。”
温声嘱咐过一句,又同几个弟弟玩闹了一阵,好容易才把这一群依依不舍小家伙哄回去歇着。胤祺望着八阿哥被自个儿的教养嬷嬷抱着离开的小小背影,忽然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不想猎兔子,倒是想猎鹿么?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是跟他说过的——太子八岁可猎豹子,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一人射鹿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居然就已经生出了与太子相较高下的心思?这一份心气儿,可实在是够高的……
“你已完全好了么?我听人讲肺痨是顽疾,很难治好……你——”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胤禛欲言又止的声音。胤祺略一怔忡便是不由失笑,收敛了心神转过身,轻笑着拉住他的手道:“哪儿就有那么容易染上肺痨了?不过是我自个儿贪凉,伤了几天的风罢了。皇阿玛恼我不知自惜,借引子关了我几天,好叫我涨涨记性——不信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胤禛听了他这一番话,眼里的沉涩才总算去了几分,微垂了目光轻笑道:“你说的话,我几时不信过?只要没事就好了……”
“我自然是没事儿,可你这些天却憔悴的厉害。”胤祺打量着他仿佛又苍白瘦削了几分的面颊,不着痕迹地微蹙了眉,放缓了语气柔声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我们的心思也应当更多的放到活人上头——四哥,你说是不是?”
胤禛的目光却是忽然微黯,抿了嘴苦笑一声,别过头低声道:“五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这个样子,额娘又怎么会喜欢呢?且不说额娘,就算连皇阿玛、身边儿这些个兄弟、诸位谙达都算上,我只怕也是个最不讨喜的——”
还未说完,嘴里头就被忽然硬塞进了一颗牛乳糖。淡淡的甜香迅速在口中散开,胤禛怔怔抬头,便迎上了胤祺那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四哥,你可试过么?”
胤禛怔忡地含着那一颗糖,一时竟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声道:“试过……什么?”
“试过跟人亲近么?你若是不试,怎么就知道你一定是不讨人喜欢的呢?”
胤祺笑了笑,拉着他在桌边坐了,又耐心地继续道:“四哥,你打小养在——大行先皇后身边儿,德嫔娘娘跟你显得生份也是难免的。你仔细想想,若是那些年里娘娘还与你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又该教你如何自处?只怕难免又要落下一个养不熟不知感恩的罪名……所以那些年的不亲近,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为。可是现在明明已经能为了,有母子天性搁在那儿,你又何必瞻前顾后的犹疑不前呢?”
“可是——”
胤禛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便又立刻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往日沉静严肃的面孔竟忽然泛上些近乎委屈的情绪来,鼻翼无助地轻轻扇动了两下,眼眶已有些微红,目光竟是头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委屈又茫然:“额娘她……与我,仿佛并不愿说什么话……我——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十四被抱在她怀里……我知道,她已有了一个儿子了,不差我这个给别人戴孝的……”
他忽然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深深地埋下了头,泪水迅速地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痕迹,瘦削的身体不住颤栗着,仿佛已独自吞下了太多的绝望与无助。
胤祺静静地望着他,胸口却也止不住的跟着隐隐发闷——这毕竟还只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也会像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渴望父母的疼爱,也会在怎么都得不到的时候,产生无可抑制的怀疑跟自卑。这样的自卑甚至不会在任何明显的场合里表现出来,只是他们从此之后就仿佛很难再相信什么人的善意,也再难接受任何形式的关爱。于是只好近乎自我放逐地一直走下去,直到侥幸地遇到了什么人而被治愈,或是始终独自舔舐着那些永远不能示于人前的伤口,永远将自个儿的心彻底锁起来,再也不为任何人和事哪怕稍作停留。
他是清楚的记得历史上雍正帝与那一位太后乌雅氏的悲剧的,明明是亲生的儿子得了帝位,乌雅氏的反应却是为何不是自个儿的小儿子继承大统——这一对母子走到最后,几乎已不剩了半点儿的情分,甚至几乎彻底反目成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隔阂才会落成那样的结果,可这一段儿历史即使是叫隔过数百年的后人们看了,也依然难免慨叹唏嘘。
“四哥……你听我的,再试一次——就一次。”
胤祺忽然一把攥住面前小哥哥的腕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认真地快速低声道:“总归是刚凑到一块儿的,你觉着生分,德嫔娘娘也未必觉得自在。可这生分不过是因为隔阂了太久,彼此都已不熟悉,所以才没法儿很快亲近起来罢了。你试着拿真心去亲近她,心里头想着什么,就坦白地告诉她知道,觉得委屈了,也要尽力对她说出来。这次的秋狝,你多给她写几封问安的信儿送回去,再努努力得个什么彩头,等回去了亲手送给她,说上几句知心体己的话儿……”
一气儿说了一通,胤祺才总算又停下喘了口气儿,停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若是这样都不成……你也犯不着再伤心难过的了。没娘疼着又不是过不了日子,你身边儿总还会有知心的好兄弟的。”
说这话的时候,胤祺的目光是一片清澈坚定,语气也笃然得仿佛不容置疑。就算他已经没法儿再和以前盘算的一样,始终跟在自个儿这个四哥的身边,也依然会有老十三,有小七——他也不会放任老十四再和历史上一样,投进那位八爷的羽翼之下,跟自个儿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往死里对磕……不论如何,有他在这儿看着,总归都是绝不会再叫面前这个人孤身一人了的。
或许是从那个拆开的鲁班锁被重新放回自个儿的手心那时起,胤禛对于他来说,就已彻彻底底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抱住的大腿,一个未来大清皇帝的种子选手那么简单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和这些个注定要搅进夺嫡纷争里的兄弟们,或许都已注定难免要渐行渐远。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想在还能做些个什么的时候,再护他这个四哥一程。
胤禛怔怔地望了他半晌,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眉宇间的阴郁仿佛也骤然散去了大半。小哥俩儿又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块儿说了些话,直到快进晚膳的时候,胤祺才亲自把胤禛送了出去——有眼尖的小太监信誓旦旦的保证,那一位冷面冷心叫人胆寒的四阿哥,在从五阿哥那儿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笑意绝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跟温暖。
本以为胤禛就会是自个儿最后一位访客了,谁知道送走了这个小哥哥,才看见外头竟已守了好几个人,一个个的居然还都是大有来头。胤祺也来不及多想这么些个人为何会特意到自个儿这小庙里来,只是快步走到了张英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学生胤祺见过先生!”
“好了好了,不必多礼——快过来,叫老夫好好看看。”
张英慈祥地笑了一句,便将他不由分说地拉到了自己面前,仔细地眯着眼端详着他的面色,许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舒了口气似的轻笑道:“还好,总算是没给真饿坏了……”
胤祺面色微滞,张口结舌了半晌,一向伶俐的口齿竟是憋不出半个字儿来,半晌才垂头丧气地低声嘟囔道:“先生,不带这么揭人短儿的……”
张英扶着长须朗声大笑,又轻轻抚着他的额顶,含笑把身后站着的次子扯了过来:“依着老夫,本不想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可你师兄听说你的病已痊愈了,就一直想来看看你——听说你一向怕苦,他还特意叫下人寻了雪浸梨汁的方子。你叫人熬了,每日喝上一碗,或可润肺通脉,于身子有所脾益。”
胤祺不由微讶,看向仍淡然浅笑着的张廷玉,轻笑着道:“既如此,我便承师兄的情了。”
张廷玉的脸上带着些少年人被戳穿心事时特有的淡淡绯红,却仍被很好地掩饰在了清淡平和的笑意之下,将手中的一张方子递给了他,微笑着缓声道:“这是还阿哥桂花糕的情,阿哥快些好起来,咱们还能一块儿跟着父亲读书……”
他本就是胤祺的伴读,两个人一块儿听着张英讲了那么多日的课,又都不是什么矫情的性子,虽说这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也是一向处得颇为融洽。后头胤祺忽然因病缺了课,再回到一个人听父亲讲书的日子,张廷玉居然当真隐隐生出了些不习惯来,回家时又听母亲提了一句梨子能润肺止咳,这才着下人去寻了那方子——却不想居然就被自家父亲这般坦白的讲了出来,一时竟也是颇有些不自在,连说话间都仿佛比往日少了几分的沉静淡然。
“师兄放心,等秋狝回转,我立马就跟尚书房报道去。”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双手接过了那张方子,郑重地道了一声谢。张英父子并未久留,只又随意交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胤祺将方子仔细叠起收好,再一看剩下的那几个人,就忍不住头疼地轻轻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能告诉他——这种时候,明珠、于成龙、王鸿绪这几尊大佛,是怎么会一块儿大驾光临,一股脑的挤进他这小破庙里头来的?
第60章 机锋
虽然一向自信自个儿的人缘绝不差,可胤祺却也不觉着自己会到这种人见人爱的地步。
于成龙跟王鸿绪也就罢了,约摸着是皇阿玛给他招来的活儿。明珠现在不正是该端坐堂中收礼受贺的时候么——就算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大阿哥也总算是有正事儿可做,干什么非得巴巴儿地跑到他这里来?
小心试探了一番,这几个人果然还不是搭着伴儿来的,谁都不愿搭理谁,还暗暗较着劲儿要争那第一个说事儿的。望着这么三个几乎针锋相对到了明面儿上的当朝大员,胤祺却是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倒也是难免的事儿。于成龙觉着王鸿绪是个腐儒,王鸿绪嫌弃于成龙是个官迷,俩人又一块儿唾弃明珠这个结党营私的国之蠹虫,至于明珠,也是跟这么两个一脑子忠君报国的汉家文官没什么话可讲。三个人能憋到现在都没吵起来,那也不是看在他的面儿上,而是得亏才刚走的张英老先生德高望重,才能镇得住这么个修罗场。
连三个官员里头都藏着这么多的弯弯绕,更何况要应付满朝文武——胤祺越来越打心底里觉着这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活儿,也越发搞不懂那么多的兄弟打生打死地争究竟是图的些个什么,莫非就为了登上那皇位之后劳心劳力,好把自个儿活活累个半死?
只不过这僵持的局面倒是并未持续多久。明珠是老狐狸了,一见争执不下,便顺势微笑着退让了一步,而于成龙一向极善做人,很快也不再与王鸿绪那个老书呆子争什么,原本针锋相对的局势居然一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了起来。
胤祺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然是谦逊淡然的淡淡笑意,冲着里屋虚让道:“不知王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赐教,还请至里屋说话。”
引着人进了屋子,胤祺还是没忍住仔细地打量着这位仰慕已久的叙事体大师级密探——就是20 这个王鸿绪,上的那些个折子简直快把他逼疯了。读他一份折子的功夫,都够看别人一沓的,也不知道这么一位看上去长得就很会写作文的老先生,怎么下笔之后全都是那些个事无巨细又冗长无用的废话。
王鸿绪却也神色莫名地打量着他,许久才终于主动一拱手,横下心低声道:“皇上吩咐,叫老臣来——来与五阿哥,学学折子是怎么写的……”
……??
胤祺几乎石化在当场,他这位皇阿玛也真敢说——跟他学写折子?他自个儿还没写过折子呢!
他不就是汇报的时候吐槽的语气不小心重了点儿么!他那位皇阿玛居然真干得出这种事来,就不怕把一位饱学鸿儒、当朝老臣给活活愧死?
君恩难负,圣心难测啊。胤祺几乎是瞬间推翻了自个儿之前关于当皇帝没好处的天真想法。这当了皇帝,最起码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可以随着心意用各种手段来撒气泻火儿,下头的人还只能不敢怒也不敢言地老老实实受着。就算心里头再憋屈无奈,也依然没半点儿旁的法子。
只不过他皇阿玛能干得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他却还没这么高的段位。苦笑着缓和了语气安抚一番,又隐晦地提了两处,只说日后折子上不必务求事事详尽,只要精炼主干便好。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却见王鸿绪的目光中尴尬渐消,反倒越发显得愕然复杂,心里头才蓦地一惊——这些日子审折子审得太入戏了,却忘了王鸿绪上的那些个折子本就是密奏,他又如何该当看过,甚至能还说出个详细的子丑寅卯来?
还不待胤祺想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来,王鸿绪的目光却已多了些隐隐的敬畏,态度也愈发显得恭谨起来,深深俯下了身子低声道:“五阿哥天资绝伦,圣眷深厚——老臣受教,谢过五阿哥指点。”
胤祺目光微动,微垂了眸淡淡一笑,单手虚扶道:“王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只是闲来帮皇阿玛磨磨墨罢了——今儿若是没别的事,大人就请先回吧,胤祺改日再去府上拜会。”
倒是他前世演的戏太多,也把这朝堂官场想得太单纯了。居然不曾想到,若真只是个迂腐书呆子,又如何能担得起密奏京城事务这等要紧的摊子?想来也只有这样看似迂腐的人,是最容易叫同僚们轻视放松,丝毫不加以戒备的,所以有许多原本不该说出来的话,不该做出来的事儿,也自然就不会在他面前那般的忌讳谨慎了。
这样看来,他那位皇阿玛此举的用意,叫这位王大人学写折子倒是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打算着叫他认一认这些个心腹重臣们,顺带着也叫这些个重臣认一认他。等门路熟了,他年岁再长些,只怕就是要摆明车马地被扔出去做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