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管看来“费克”是感应到危险而恐惧地几乎站立不稳。紧贴在大门上才能勉强保持平衡。但“费克”毕竟是个机敏人,他总算在总管大人对他失去耐心之前克制住了强烈的情绪波动。
在大门后的一切又重归宁静后,“费克”依照总管教的方法重新开启了大门。这时总管忽然被公爵大人召去陪同特使团的贵宾,总管顿时如逢大赦,吩咐“费克”把早已准备好的铸铁小推车推进去,简单又叮嘱了几句,还来不及等“费克”进入大门便匆匆离去。
小推车上下两层,底层铜盆中盛满散发着花香的清水,盆沿搭着洁白的帕巾。上层叠放整齐的衣物是一整套精致的丝锻长袍。洛卡此时知道,这是出于公爵大人的洁癖要求,毕竟“墨菲”是他如今最器重的倚仗之一。他要求总管必须让“墨菲”在每次尽兴后立刻恢复修整清洁,而这特别调制的浓郁花香还可以中和掉“墨菲”身上的血腥气。
洛卡一进入大殿,身后的大门就立刻自动关闭了,整个大殿空气中充斥着压制感,还有,血腥味。
洛卡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是他么?他以为又有猎物来了么?
铸铁小推车的轮子骨碌碌滚过光鉴照人的大理石地面,和洛卡沉缓的脚步声一同回响在幽旷的殿堂,洛卡步履稳健却沉重。
梅森……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大殿深处的祭坛下方,大片暗红色血泊中,躺着三个血肉模糊的勉强可称为人形的事物,已然辨不出面目。其中两人的四肢因为骨折而弯折成诡异的角度。铁甲卫兵也都倒在周围。洛卡感应到,他们竟都还活着,甚至连埃布尔森那三人,竟然还有残存的生命气息。
昏暗的殿堂空旷安静。洛卡停下脚步警惕地凝神感应周围,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吗?洛卡放开推车,向祭坛下走去,脚步不禁有些踉跄。他勉强辨认出埃布尔森,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血泊中。
洛卡知道此时即便施行疗愈术也挽救不回他们残留的生命力,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救不了他们,甚至无法维护他们最后的尊严,以“费克”的职责,还要把他们的残躯送到卡普利库那里。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让梅森继续犯下更多罪孽。
洛卡一时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悲恸自责中,忽然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一惊之下周身法力猛然爆发,却惊觉自己竟然丝毫法力也运转不了,甚至全身一动都不能动。他赫然发现周围圆柱上的石榴枝叶雕饰仿佛都活了起来,化为无数虚影延伸铺满地面,甚至蔓布到自己的铠甲上。
眼前空气中一阵光影扭曲,洛卡只能维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动弹不得,在短暂晕眩后,他只能看见地面暗红的血泊被一双纯银嵌饰的皮靴践踏,再往上是暗紫底色以银线绣绘的石榴枝叶纹镶边的长袍下摆,随着走动微微摇动。
精致的白银嵌饰皮靴在洛卡眼前站定。“费克”的铁面头盔被取下,“咣当”一声随手扔到地上。修长白皙的手赫然沾满鲜血,轻轻托住洛卡下颔,迫使他抬起头。在洛卡的眼前,暗紫丝锻对襟长袍在幽暗中泛着深沉的光泽,圆珠银扣如同点缀在夜空中的碎星,沿着衣襟整齐布列一线。洛卡的视野慢慢上升,终于见到那熟悉的面容。
梅森……
洛卡发不出任何声音,汹涌洪涛般的悲痛和25 追悔化成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想,也许自己终究是没有资格向他道出忏悔的。
梅森清丽甜美脸庞如同降世的天国使者般出尘,脸颊边沾着几抹飞溅的血滴,却又为这纯净的容颜添了几分妖异的魅惑。他的紫眸比从前更幽暗深邃,凝望片刻便会使人迷失在幻彩迷离的梦境中。以洛卡如今的精神力,也不禁恍惚了片刻,他警醒之下立刻在心中专注吟诵“盖亚之咏”才能勉力维持清醒。
洛卡细细打量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梅森。一身华美修长的紫袍,欣长秀雅,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的俊美皇家贵胄,通身的尊贵气势却和世俗君王有所不同,似乎更像是超越凡俗的神灵从云端俯瞰尘世一般。
梅森的目光有着一种目下无尘的纯真,又带着几分玩赏的意味。洛卡意识到那是类似于纯真孩童对一株罕见的草木,或者对一只斑斓的昆虫产生兴趣所流露的目光,所有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地上躺着的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这世间有趣的活物,他只想要随心所欲地拆解玩耍一番。
这就是摩利斯召唤来的魔物吗?这纯真坦率的凝视让洛卡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分毫动弹不得,洛卡还是在暗中极力运转凝聚法力,以便能在这魔物面前自保,但洛卡却一丝一毫也不想伤害面前的人,无论他被称为“墨菲”,还是创教人,或者恶魔,洛卡不知道如今的梅森是否还有一丝残魂尚在。在洛卡的心中,他一直是梅森,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承受了他燃烧全部生命的爱,却被自己愚蠢的疑忌亲手推向深渊。即便他从此万劫不复,他始终是洛卡心中的那个梅森。
再次面对梅森,洛卡内心不由自主涌动起狂涛般的冲击,洛卡这才发现他们的感情羁绊已然深入神魂,虽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份爱,但梅森在他心中的刻印比他自己想象得更深。洛卡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错,梅森就近在眼前,也许梅森还爱着自己,也许梅森恨着自己,也许自己对梅森而言已丝毫没有意义,洛卡只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弃他。
梅森一手钳制着洛卡的下颔,另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部轮廓,洛卡的泪水沿着侧脸流淌而下,沾湿了梅森的手指,虽是易容后“费克”的面容,洛卡在惊疑不定中还是隐隐期盼他能认出自己来。他感觉到梅森一路细细描摹着自己的额头、眉骨、鼻梁,梅森专注地望着眼前的人,似是兴味越来越浓,殷红如鲜血般的双唇微启,不经意舔了一下上唇,这让洛卡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梅森神情越来越像是面对着一道开胃菜。
忽然,洛卡感觉到梅森全身颤抖起来,随着激烈的颤抖,他听见细微的金属悉悉索索声,梅森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双眉紧蹙,仰头闭上双目,清秀甜美的面容闪过隐忍痛苦之色。但很快,梅森不再颤抖,神色重又归复平静,他再次睁开双眼时,洛卡发现那双紫眸中流溢出一丝属于记忆中所熟悉的那个梅森的光华。
梅森重新聚焦视线再次凝望向洛卡时,幽暗的紫眸变得如同一汪深潭,深不见底的平静下仿佛蕴涵着深沉的波澜。
这时,洛卡听到了他所熟悉的梅森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清越而沉静——“洛卡。”
这声音让洛卡震惊之下,把刚刚凝聚起来的法力都惊散了。
梅森那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洛卡的薄唇,“你是来杀我的吗?”他淡淡道。
第87章 炼狱之火
洛卡曾经想象过无数种他们再次相逢的情景。却从没有想到过会是此刻这样。
梅森这句似在问他,又似是自语。梅森的声音竟如此平静自然,没有悲怨,没有愤恨,没有哀伤,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那语气让洛卡不禁想起过往岁月中无数个寻常日子,在辉月山中苍翠的树林中相遇时一声随意的招呼,少年时的洛卡常常会遇见梅森在林间漫步,走到近前梅森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靠近,抬起头望向他,嘴角噙着的微笑,清浅而明亮,如同洒落在幽静林间的晨曦。现在洛卡已然明白那些“偶遇”并不是偶然。
“洛卡,你怎么在这里?”
“洛卡,明天又要去多罗山谷么?”
然后梅森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得,每次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各种东西。献宝一样地递到他面前。洛卡不禁发现自己那时是有多蠢,才会没有发现如此多次的巧合,梅森每次出门散步都会“恰好”遇到自己,而且“恰好”随身携带着他出去执行任务正好用的上的小物件。
“上次那个加了魔法阵的箭羽用起来怎样?试试这个,我又改进过了,可以加快速度。”
“洛卡,我重新做了一个刀鞘,你试试合适吗?”
“洛卡,这个口哨可以模仿焰蛇的声音,你试试看好用吗?”
少年时的梅森还有些稚气未脱,洛卡记得每次收下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梅森圆圆的脸颊常常泛起淡淡红晕,就像刚刚喝下了大杯的果酒,走路也有些晕晕乎乎,常常被石头绊到,幸亏他眼明手快扶住才没有跌倒。
多年后,洛卡还是常常会在辉月山的树林中,山脚下,神殿花园中“偶遇”梅森。每一次,梅森似乎都有些迟钝,像是走到近前才刚发现洛卡的靠近,抬起头带着学者书卷气的微笑,目光轻柔平和,当时的洛卡丝毫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那梦幻般的紫眸在成年后瞳色更深,如同映照着绚丽晚霞的镜湖,所有波涛翻滚涌动都深深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梅森的声音也是同样沉静,每一次相逢都淡淡招呼道——“洛卡,你也在这里么?”
时过境迁,当这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在这弥漫着血腥味的幽阔殿堂中终于再次相逢,曾经文静羞怯的梅森,而今却如同一位乖戾的年轻君主,浑然不在意脸上手上已沾满鲜血,在洛卡面前闲雅而立,玩赏似的一手扳住他的下颔,一手轻抚他的眉目轮廓。洛卡原以为这样的梅森已经不认得自己了,却没想到竟然在此时又听见了和记忆中一样的声音,恍若往日每一次平常的相逢,似轻问又似沉吟如同拂过辉月山林间的清风,却是淡淡问道——“洛卡,你是来杀我的么?”
此时此刻,洛卡全身动弹不得,被迫仰起头无法回避地与梅森对视,眼前的梅森凝望向他的目光竟也一如往昔,而他却后知后觉到如今才明悟到当时的深意。
洛卡发不出声音,但即使他能说话,恐怕一时也会无言以对。
仿佛是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上一次与梅森相遇时,梅森凄怆狼狈地匍匐在他的凛冽盛怒之下,在绝望和愧疚中泪流满面。因为肺部重伤未愈,又反复遭到洛卡的重击殴打,梅森的解释被不可抑制的喘促打断得支离破碎。而洛卡也没有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斩向梅森的那一剑,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意。
而此时此地,两人的形势地位逆转。梅森俨然成为掌握一方生杀之主,洛卡全身受制,无法发出声音,以赎罪的姿态单膝跪地,愧悔之泪纵横满面,长流不止。洛卡想,也许,此时的梅森已经不在意任何解释了。
洛卡清楚自己的目标是要救出梅森,但他也做好了面对最糟糕情势的心理准备。他的手指上就戴着辉月族的传承圣物“炽焰之心”,可以瞬发炼狱之火。理智告诉他,如果梅森已经完全被魔物吞噬,那么帮助梅森从中无尽的癫狂中彻底解脱也是一种拯救。即使从感情上,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局面。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佩戴这件法器,在他对救命恩人斩下那决绝一剑之后,在他践踏那份不求回报的深情之后,在他无情摧毁了挚友的身心意志之后,在他亲手把无辜纯善的灵魂推进地狱深渊后,他还是带着这件终极杀器来到梅森面前。
梅森轻轻拭去洛卡脸上的泪痕,松开了手,转到他的身侧。随着梅森的转身,洛卡听到金属细碎的悉悉索索声。然后他感觉到梅森抚摸着他的头发,托着他的后脑把他的头扶正,使他能平视前方。这种全身都无法动弹分毫的状态,让他想起在冥想中回顾在山洞中经历的体验。冥想中唤醒的记忆确是真相,但支离零散的真相却拼凑出可怕的猜忌和误解。那些淹灭理智的狂暴,那融化彼此身心的岩浆洪流,甚至也曾被梅森自认为罪错,洛卡在承受中感同身受,他知道那些只是最真实的爱欲和痛苦,不是罪,不是错,梅森不应该为此承受任何命运的罪罚。
洛卡强忍着这几乎要碾碎心神的愧悔,暗中默默吟诵“盖亚之咏”,以亚兰蒂最古奥的秘法激发血脉中梭罗亚神液的灵效,纯正浩然的神圣气息漫边全身,渐渐地,亚兰蒂人独特的蕴藏着沛然魔法能量的灵力缓缓流转。但他依然谨慎地尽量收敛气息,周身的压制依然丝毫无法挣脱。
这时,倒在周围的铁甲卫兵似乎苏醒了,他们摇摇晃晃站起身,四下张望,洛卡发现自己虽然就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但他们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些铁甲卫兵们犹豫着终于确定了一个方向,他们一齐向祭坛行礼,然后开始搬运地上三个惨不忍睹的人形。
洛卡这时才察觉到面前的空气光影微微有些晃动扭曲,如同水波涟漪一般。原来是一个空间结界。他想起总管带他进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看见梅森的踪迹,但总管还是向着祭坛方向恭恭敬敬行礼。
忽然,洛卡看见埃布尔森的手臂动了一下,他没有看错,埃布尔森缓缓抬起枯槁的手臂,形如枯枝般的手在半空中紧握成拳,慢慢放在血肉模糊的胸口中央。即使被卫兵搬动拖行,他的拳头也一直紧贴着胸膛正中。
洛卡顿时明白了埃布尔森长老……是在向他致意,但,为什么是这个手势?
铁甲卫兵并没有留意埃布尔森的动作,他们行动有些笨拙,甚至像醉酒般身形不稳。祭坛下方开启了一个门洞。洛卡知道那是通往饲养卡普利库水潭的一条近路。洛卡只能眼睁睁看着埃布尔森三人最后的残躯消失在那个门洞中。他忍着悲痛,稳住心神,继续暗暗调动周身灵力。
祭坛下方的门洞缓缓关闭。幽阔的大殿中只剩下满地血泊。在持续不断的努力下,洛卡感到周身的压制终于开始有些松动,却依然无法站起身,即使做幅度微小的动作,周身关节如同常年废弃的锈蚀门轴一般,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转动分毫。
洛卡又听见身边发出轻微的金属悉悉索索声,这意味着梅森正在做什么,也许是他身上的金属配饰发出的声响。洛卡艰难地转动颈项,终于向梅森的方向微微侧转了几分,只见梅森正慢慢放下手臂,似乎是从高举到头部的位置慢慢收回。他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这时,梅森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能再次见到故人,真好。”他的声音依然平和,“洛卡,你一定找了他很久吧,在这里见到埃布尔森大人,高兴吗?”
随着细碎的金属轻响,梅森慢慢踱步转到洛卡面前,他挥手一指他们面前的满地血污,“记得吗?伯克革和格让德?那对双胞胎,埃布尔森的近身侍卫。刚才你能认出来吧?他们以前特别喜欢找皮特喝酒。不过两人加起来都喝不过他。现在他们三个又可以一起去喝酒了。是不是很不错?”
洛卡心中浪涛掀涌一般惊疑不定,他竟然都记得,是啊,他能认出自己,但,如果他还是梅森,又怎么能下得了手这样折磨他们?他现在究竟是谁?!
“双胞胎的灵魂能量真是特别,”梅森的神情似在回味美酒一般,惬意而优雅,仿佛不是置身于阴森的血色殿堂,而是春意盎然的花园,空气中不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是芬芳馥郁的花香。
洛卡在暗暗蓄力,他发现压制又松动了几分。
“洛卡,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梅森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不愧是亚兰蒂最年轻的长老,你知道吗?我需要你——”他的声音忽而变得深沉浑厚,带着奇异的回响,仿佛三个声音的混响,“我需要——力量。”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瞬间一暗,梅森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似在近前又似在极远。洛卡感到周身被沼泽淤泥一般粘稠的黑暗覆盖,全身的血液都被莫名的引力吸引向体表奔涌,神魂也恍惚起来,竟有向外逸散的倾向。幸亏他之前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才镇住生命力流失的趋势。
洛卡还是单膝半跪的姿势。突然,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燃起白炽的火焰,一路沿着手臂瞬间蔓延全身,如同一层火焰薄纱迅速覆盖周身,耀目炽白的火焰一闪而过,布满遍身铠甲的藤蔓暗影已然消失殆尽。洛卡稳稳地站起身来,他周身的空气忽然爆发出浑厚的震荡,浓墨般的黑暗随着浑然的震荡之势向四周湮灭褪却。两人对峙的空间明亮起来,洛卡面色沉峻,刚酷的眉宇间锋芒锐现,他扬起右手,整个空间燃起滔天烈焰,纯白的火焰烈烈爆起,这就是净化这世间污浊险恶,焚灭邪魂的“炼狱之火”。